春為聘 第5節(jié)
等仆人離開,心腹魏野走進大堂,“世子,借一步說話?” 裴衍半闔眼簾,屏退其余人,繼續(xù)品香,“說吧。” “二爺醒了,意識有些不清?!?/br> “加派人手看守,待到衛(wèi)兄忌日,押他去祭拜。” “明白。”魏野微微哈腰,又提起滄州山匪一事,“那些狗東西都是亡命之徒,被逼到絕境,恐會泄密,還會罵咱們過河拆橋,是否要留他們一條生路?” 薄薄的眼皮動都未動,裴衍淡道:“匪患猖獗,理應除之,為民除害。一群蠹蝝罷了,也配同我談條件?讓承牧按著原計劃除之,不必顧忌?!?/br> 裴衍根本沒把山匪們的要挾當回事,移開執(zhí)香的左手,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素箋,隨手寫下一張請柬。 ——煙嵐云岫,最適雙柑斗酒打香篆,可否請王爺于明日,屈駕城南十里,溫酒聞香,共賞美景? ——敬等賜復,晚生時寒謹邀。 時寒,是裴衍的表字。 接過請柬,魏野略有不解,“婚事已經(jīng)敲定,敬成王未提異議,世子為何還要特意約他?” “向他索要一份嫁妝。長女出嫁,身為生父,就別端著架子避嫌了。”裴衍熄滅線香,捻了捻指腹的余溫,不咸不淡地解釋道。 魏野點點頭,世子這是在為秦娘子抱屈啊。 也是,不比二爺裴灝,在世子面前,即便是權勢不小的敬成王,也不能一味持清高。 ** 時日匆匆,很快到了迎親日。 這夜,秦妧睡得很不踏實,三更便醒了。 大婚講究晨迎昏行,作為全福人的喜娘,會在拂曉時分督促她晨起梳妝。 沒了睡意,她起身梳洗,點燃了妝臺上的紅燭,獨自對鏡上妝。已坐過一次喜轎,身邊又無娘家人,免去了開面、哭嫁、催妝等事項,倒也省了不少精力。 在娥眉上描完最后一筆,她放下螺黛,取出口脂,潤紅了櫻唇。 鏡中的女子云髻霧鬟,明眸流眄,如浮翠流丹中最明艷的倩色,燁爍耀目,灼灼其華,可面上不見喜悅,幽暗之中還流露出冷艷,也許,這才是最真實的她。 心是冰的,不假掩飾的眸光,自是薄涼。 穿上成衣匠新做的妝花緞大紅通袖袍時,臥房的隔扇被人叩了兩聲。 “姑娘,喜娘來催促了?!?/br> 隔扇外是暮荷的聲音,秦妧扶了扶髻,示意暮荷將喜娘請進屋。 沒想到新娘子自己上了妝,喜娘笑著打開百寶妝奩,取出一副敬成王前幾日派人送來的東珠頭飾,一樣樣戴在秦妧的高髻上。 “娘子是老身見過最漂亮的新娘子,世子好福氣?!?/br> 秦妧笑笑,只覺得髻上的頭飾過分華麗,與那個高高在上的生父一樣,不是她所擁有的。 溫婉和冷厲交織纏繞,相克相生,源源不斷沖擊著她的心門,一遍遍提醒著她,生父如今的榮華,是以拋妻棄女為籌碼換來的。 那她對生父,除了憎惡,就只剩利用了。 隨著晨曦映窗,鞭炮聲起,迎親的儀仗開道而來,大街小巷熱鬧歡騰。 裴衍身穿大紅喜服,跨坐黑亮駿馬,與迎親的儐相們一同來到小宅前,沉穩(wěn)不迫地叩響了宅門。 作為內(nèi)閣次輔、太子輔臣、安定侯世子,裴衍娶妻的消息,早已傳遍大街小巷,不少百姓涌上街頭,打算觀摩這場盛婚。 但最讓人不厭其煩揣測的,還是新娘子不為人知的身世,以及臨時更換新郎官的艷事。 臨街的一座茶樓內(nèi),世家子弟三五成群,笑談著這樁奇婚。 “裴相突然娶親,不知傷了多少閨秀的心吶?!?/br> “裴相替胞弟娶親,無非是重視門第信譽,不想損了女方名節(jié)。就不知,兩人婚后相處起來,會不會有隔閡。這男人啊,一旦在妻子那里討不到甜頭,就會想著納妾?!?/br> “高門閨秀,怎可為妾?” “妾不行,平妻總行。能忍下這份委屈的閨秀,絕不在少數(shù),咱們且看熱鬧吧。” 迎親的禮儀極為繁瑣,一折騰就到了后半晌。 沒有兄弟送轎,秦妧是由裴衍背上喜轎的,雖于理不合,但沒有比裴衍更合適的外男人選了。 將秦妧放在座椅上的瞬間,裴衍拍了拍她緊繃的背,寬慰道:“別哭,日后,我既是你夫君,又是你兄長,有什么委屈,都可與我說?!?/br> 隔著紅蓋頭,秦妧吸吸鼻子,佯裝堅強,“我沒哭?!?/br> “嗯,那坐穩(wěn)了,該起轎了?!奔t綢映在裴衍的臉龐上,如紅霞拂過羊脂玉,襯得他清朗周正、溫潤雅韻,有著秦妧看不到也看不懂的蠱惑。 浩浩蕩蕩的儀仗伴著花香,穿過一條條巷陌,敲鑼打鼓,紅碎遍地。 沿途不少湊熱鬧的同僚,偶然在這位斯文慵懶的次輔身上,目睹到了久違的意氣風發(fā)。 ** 位于京城最繁華地段之一的安定侯府,門廡為二,中設五檁中柱廣亮大門,威嚴氣派,彰顯身份。 傳承至今,府中出過不少名將,現(xiàn)任家主裴勁廣亦是令敵軍聞風喪膽的邊關總兵。 可到了下一輩,再沒一個成氣候的武將,裴衍雖位極人臣,卻是文官,令裴勁廣既榮耀又無奈。 正趕上休沐,賓客滿棚,久不歸京的裴勁廣穿梭在前庭后院,忙著寒暄。硬朗的面龐沒有染上邊關的滄桑,游刃有余地與重臣們推杯換盞,可笑意不達眼底。 楊氏則在后院,心情復雜地招待著女客。 茶點過半,有貴婦扯了話茬,笑問府中還未查出二郎的下落,怎就聲勢浩大地迎娶新婦,而新婦還是二郎未過門的未婚妻...... 楊氏深知有些人是專程來說風涼話的,雖心疼,但還是繃著嘴角回道:“灝哥兒吉人天相,定能逢兇化吉,但女子韶華匆匆,耽誤不得,恰世子還未說親,正是姻緣所至,一拍即合。幾位夫人,又有何高見?” 聽楊氏如此袒護長媳,幾名貴婦趕忙送上祝福,插科打諢岔開了話題。 當儀仗回到府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一對新人身上。 喜堂之內(nèi),紅毯疊花,秦妧款款而行,娉婷身姿映入眾人眼底,不免引人暗誹。 ——還以為裴相有多無私,愿意替弟娶妻,如今看來,不過是見色起意。 不過,大多數(shù)賓客,還是覺得裴衍是替家族抗下了這個擔子,沒夾雜私欲。 可無論人們再怎么心思各異,這樁婚事已是板上釘釘。 隨著拜堂禮畢,裴衍和秦妧各執(zhí)紅綢一端,由喜娘和童子導行,入了洞房。 喜宴在即,裴衍掀了秦妧的蓋頭后,都沒來得及細細打量,就匆匆行了合巹,由儐相們簇擁著前去敬酒,留秦妧在新房內(nèi)等候。 喜娘為秦妧褪去通袖袍和金七事等掛墜,又叫來侍女送水,張羅起沐浴事宜。 秦妧不適應被伺候,讓暮荷給了賞錢,便將一屋子的人打發(fā)去了。 “你也去門口守著吧?!?/br> 暮荷欠欠身,知道姑娘那一身皮rou一碰即粉,也不勉強,捧著賞錢歡快地退了出去。 新房一瞬變得安靜,秦妧深深呼吸,徹底舒展肩胛。之后,坐在妝臺前,一邊卸妝,一邊欣賞著房中的布置。 龍鳳喜燭、鴛鴦繡墩,處處透著新婚的喜慶。 文王百子帳系于拔步床內(nèi),半遮十彩被子和鴛鴦枕,旖旎而莊嚴。 顯貴門第,締約之婚,非同兒戲,她已無回頭路。 調(diào)整好心境,她摘掉最后一樣頭飾,換上腳踏上的靸鞵,拿出自帶的大紅寢裙走向湢浴。 水汽繚繞中,霞綃里衣堆疊在地,她赤腳跨入浴桶,慢慢浸泡其中。 冰肌沁水,有水珠自背脊流淌而下,落入浴湯,泛起漣漪,破壞了倒映的美人圖。 沐浴后,又穿上香云紗的寢裙,走到落地銅鏡前絞發(fā)。 烏黑的長發(fā)打濕了肩頭和襟口,透出肚兜的繡紋和一寸寸雪白的肌膚。 晾干了裙衫,她不自覺看向那張?zhí)茨景尾酱?,有種恍如隔世之感。若是沒有那場劫殺,她會成為裴灝的妻子,可終是造化弄人。 若裴灝尚在人間,不知能否容下她這個大嫂。 對裴灝,尚且能夠平視,可對裴衍,總有種仰望星辰的渺小感,無時無刻不拘謹。 想起裴衍那句“婚后各過各的”,她走到箱柜前,翻找出一床被褥,鋪在了地上。 裴衍敬酒回來,先在書房沐浴焚香,之后來到新房前,瞥向臉生的陪嫁丫鬟,道:“你算是半個娘家人,以后遇見什么難事,都要及時稟告,不可委屈了你家姑娘?!?/br> 哪里想到世子會單獨與自己講話,暮荷受寵若驚,連連點頭稱“是”。 裴衍沒再耽擱,抬手推開門扉,將一眾仆人關在屋外。 流瀉暖黃的東臥中,身穿紅裙的女子融在燭光中,背對門口回過眸。 可謂顧盼生輝。 她轉過身,福了福身子,“世子?!?/br> 裴衍駐足瞧了一會兒,邁開步子,綢緞衣料在燭光的映照下,隱現(xiàn)出祥云暗紋。 可當他走進東臥,瞥見地上的被褥時,溫煦的眉眼一斂,轉而淡笑:“這地鋪,是為誰準備的?” 對方的眸子太過深邃,秦妧直視不得,低眉解釋道:“秦妧謹記世子的話,也知世子娶我,是無奈之舉,故而不敢越雷池以奢求世子憐愛。這地鋪,是為我自己準備的?!?/br> 無奈之舉、不越雷池...... 裴衍攏袖,靠在隔扇上,慵懶而犀利,卻又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嗯,所以你是打算以后都替我守夜?” 高門子弟的房中,有個守夜的丫鬟或通房再正常不過。秦妧在出嫁前,只聽說過裴灝是個潔身自好的,并不知裴衍是否與女子行過房。 意識到自己的思緒扯遠了,秦妧搖搖頭,還有些濕潤的長發(fā)搖曳于胸前、腰間,襯得臉蛋巴掌大。 “婚后,世子可宿在書房,也能出入方便些。”她說得一本正經(jīng),優(yōu)美的鵝頸低垂,倩影映在墻上,像一只落單的天鵝,尋不到方向,卻不愿向岸邊的人求助。 裴衍緘默,她倒是將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那便依你,很晚了,歇息吧?!?/br> 說完,越過秦妧,大步走向喜床,抖落上面的紅棗、桂圓和花生。 在掀開被子時,發(fā)現(xiàn)里面有張元帕,隨手放在了椸架上。 清楚元帕的作用,秦妧慢吞吞走過去,拿起絞在指間,盯著男人的背影,咳了一下嗓子,“世子可否借我一支木簪?” 她的妝奩里,皆是珠花、梳篦和華勝,唯一的發(fā)簪,被裴衍折斷在滄州的路上,想要破“壁”,又不至于傷到自己,需要一支圓潤無棱角的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