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廣闊，同樣的農(nóng)耕文明，比中?原更蒼涼。

    當(dāng)?shù)厝硕颊f今年銀江比往年冷得?早。

    孟恪來時已經(jīng)是晚上了，打電話?問她在哪。

    “在鎮(zhèn)里。正在跟受訪人溝通?！崩盍w握著手機(jī)，站在小院菜地旁。

    “這么晚，回酒店的路好走么？......下雨了?！甭犕怖飩鱽砀O窣聲?響，他似乎走到窗邊，“定?位發(fā)給?我吧?！?/br>
    “遺囑的內(nèi)容我都知道了。”

    “但怎么處理你還不?知道?！?/br>
    李羨沉默，換了只手拿手機(jī)，將凍僵的手塞進(jìn)兜里，看了眼同事的手勢，“你不?用?過來了，我們馬上回去?！?/br>
    從?小鎮(zhèn)回到銀江大約兩小時車程，司機(jī)師傅開了輛破桑塔納。

    最后還剩半小時車程時，車子拋錨了。

    師傅苦著臉下車，搗鼓十多分?鐘，說只能打電話?叫拖車。

    多久能到？看命。

    鄉(xiāng)間省道沒有路燈，曠野只剩遠(yuǎn)處星點幾戶燈光。

    桑塔納車?yán)镉泄善臀叮_窗便有淅瀝冷雨飄進(jìn)來。

    李羨認(rèn)命地給?孟恪打電話?。

    大約二十分?鐘，兩輛汽車從?對向車道駛來，在桑塔納旁停下。

    李羨跟同事解釋是自己?的朋友，叫她和司機(jī)師傅上前一輛，自己?上了后一輛。

    孟恪坐在這輛車后排。

    原本以?為他要單獨跟她說些什么，可他只是拿起?毛巾，罩住她濕漉漉的發(fā)頂，用?手掌捂著擦動起?來。

    毛巾搭在眼前，視線忽明忽暗，李羨保持上車時半擰身子的狀態(tài)，嘴唇抿作一線。

    汽車再寬敞也不?過后排三人位，彼此的存在感更強，她沉默中?與自己?拉扯兩秒，輕輕撥開他的手，“我自己?來?！?/br>
    十分?警惕的口吻。

    孟恪有些想笑，牽不?起?唇角。

    發(fā)動機(jī)輕聲?轟鳴，車輪碾過潮濕柏油路，濺起?細(xì)小的水滴，隔層鐵皮，顯得?沉悶。

    車速應(yīng)該不?慢，但窗外光線昏暗，總像是原地踏步。

    孟恪定?了另一間酒店，跟她和同事定?的離得?不?遠(yuǎn)。

    她跟在他身后進(jìn)門，一抬頭就?瞧見?兩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不?禁訝然。

    孟恪脫掉外套，換拖鞋，“這兩位是律師?！?/br>
    “我以?為你打算把我綁回去?！崩盍w冷靜地開了個玩笑。

    孟恪回頭，看著她， “我希望你主動跟我回去。”

    李羨抬眸，額前被打濕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車內(nèi)暖風(fēng)吹干，細(xì)碎垂落，底下是兩只清亮的眼睛，反問的語氣：“你選了我嗎?！?/br>
    孟恪走向室內(nèi)，“先聽律師的安排?！?/br>
    兩位律師都帶了很?多材料，眼睛鏡片底下是波瀾不?驚的眼神。

    李羨在他們對面?坐下。

    律師簡明扼要地解釋了孟老爺子的遺囑。

    然后是解決方案。

    這次離婚會以?起?訴的方式進(jìn)行?，法院將拖到規(guī)定?的截止日期，并且不?會判離。

    至于曾現(xiàn)瓊小姐那邊已經(jīng)聯(lián)系過了，她沒有與男友分?手的打算。訂婚只是個幌子。

    這樣孟先生可以?得?到遺產(chǎn)繼承。

    曾現(xiàn)瓊。再次聽到這個名字，李羨恍如隔世。

    為什么一定?是她呢。

    孟恪單手撐著窗臺，視線落在桌上，身后黯淡的夜景濾掉臉上情緒，沉穩(wěn)平靜。

    李羨收回目光，問律師：“這樣不?算重婚嗎？”

    其中?一位律師回答：“訂婚是沒有法律效應(yīng)的。”

    “如果判離呢。如果法院判決離婚呢?！?/br>
    另一位律師說：“我們不?會遞交利于判決離婚的材料，理論上來說不?存在判離的可能性?！?/br>
    李羨不?說話?了。

    律師離開。

    套間里再次只剩下兩人。

    孟恪去水吧取了兩瓶純凈水，走到她身邊，擰開瓶蓋，推到李羨身前，拾起?另一瓶，“什么時候回連城？”

    “暫時先不?回去了?！崩盍w手里捏著律師留下的材料，對折一次，再對折一次，內(nèi)容全被掩蓋，只剩白紙。

    她仰頭，“其實不?用?這么麻煩。我們直接離婚就?好了。”

    孟恪正在喝水，眉頭輕微皺起?，將瓶蓋擰回。

    李羨說：“這么不?干脆，不?是你的風(fēng)格。”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堅持離婚?！?/br>
    李羨站起?身，單手撐住桌沿，身體輕微后傾，靠過去，“在外界看來，你和現(xiàn)瓊是訂婚狀態(tài)對嗎？”

    “法律上我跟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br>
    “你沒有任何道德壓力嗎？”

    “我不?追求道德高尚的評價。”

    她靜靜地看著孟恪，距離太近，燈光照映，他的瞳孔是層疊漸變的深棕色，倒映她的面?龐。

    她無端地想起?劉紅霞的祈禱詞。

    因為信奉基督教，劉紅霞每天晚上都會為李傳雄禱告，語速飛快，低沉虔誠：

    我們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為圣......

    請賜予我平靜，去接受我無法改變的；請給?予我勇氣，去改變我能改變的。請賜予我智慧，分?辨這兩者的區(qū)別。*

    “那你把我放哪?！崩盍w聽到自己?的聲?音打破沉默。

    孟恪只為她眼底的決絕耳而?驚訝，不?解，“我們不?會離婚。訂婚到現(xiàn)在，我以?為你應(yīng)該對我有感情?！?/br>
    李羨眼眶驀然泛酸。

    胸腔里是靈魂找不?到出口的悶滯感。

    冷調(diào)光線分?明地照映下來，他眼皮寡薄，下頜線冷硬，甚至有種幽微淡藍(lán)色，沉寂的清早霜落的顏色。

    他沒有惡意。

    他只是真的不?能理解她。

    她沉了口氣。

    “孟恪。我小時候生活的村落就?像銀江的鎮(zhèn)子一樣，狹窄貧弱，長大后天真地選擇了記者這條路。有些官話?的稿子，我寫，賺點錢，另外的選題十條被斃掉八條，剩下兩條在十有八九不?能見?報。”

    酒店房間空寂。

    窗外車輛疾馳而?過，隔著玻璃，顯得?遙遠(yuǎn)。

    李羨的聲?音太漂亮，漂亮到有些凄楚的意味。

    “二十五歲之前，我一直在生存戰(zhàn)爭里掙扎。后來曾家找到我，確定?這些人不?是來要器官或者換血之后，我?guī)缀鯖]有猶豫地答應(yīng)了。因為我決定?偷個懶，將人生置換成捷徑?！?/br>
    “曾家給?我找了很?多相親對象，說實話?，不?是沒有出挑的。但你在這些人里優(yōu)秀得?一騎絕塵。同居后看到你的手筆，我經(jīng)常虛榮地想我們?nèi)绻苓@么過下去，也不?錯......”

    “但我現(xiàn)在貪心地希望我們能走到愛情?！崩盍w唇邊綻開笑紋，只一瞬，她垂眸，推測的口吻：“你有點喜歡我吧?！?/br>
    “但也就?此為止了?！币琅f是推測的口吻，卻分?外篤定?。

    與曾家斡旋，試圖打通周家的路，提出走訴訟離婚。

    他為她做的比她以?為的多得?多，但是也就?到這了。

    李羨身上是一件霧咖色中?領(lǐng)毛衣，纖勻合度。她一直不?是瘦削的身材，甚至算是豐腴rou感。

    也不?是易碎的玻璃質(zhì)感，而?是混沌的包容。

    她把問題拋出來，猶如暴雨天氣的極速下墜的雨點，砸向地面?。

    她知道他的視線仍然落在自己?臉上，帶著深沉的思考與審視的意味。

    孟恪忽俯身，雙臂展開，手掌捺住她的后背，將她按進(jìn)懷里。

    李羨呼吸一滯，嘴唇輕微地顫抖。

    他懷里是熟悉的沉郁干燥的煙絲香，明明淡然卻又分?量十足，她似乎聽到他胸腔里心臟跳動的節(jié)奏。

    什么落在孟恪肩頭，洇透襯衫，帶著薄薄的溫度。

    是她的眼淚。

    這滴淚在他肩頭蒸發(fā)，驚人的灼燙，仿佛要從?他身上燙出一個出口。

    “跟我走，羨羨。”他低沉的聲?音拂過她耳側(cè)。

    李羨仰頭。

    一秒。兩秒。

    孟恪抬起?手抵著她的下頜，幾分?強勢地叫她看著自己?，“跟我回家?！?/br>
    李羨多了些濃重的鼻音，頜骨每次啟合都能真切地感受到他手指的力道，“孟恪，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正派的人。你可以?問問自己?，走到這一步，究竟是為了我，還是因為你不?愿受規(guī)則擺布?！?/br>
    抵在她下頜的手指驀然一緊。

    她的嗓音依舊溫柔有力量：“雖然是李家爸爸mama撿回去的，但是他們對待我比寶貝還要珍貴。爸爸在建筑工地勞作了二十多年，直到出事還在樓頂做工，mama為了不?讓我有內(nèi)疚，就?算千里迢迢去了連城也不?跟我透露半句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