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子從國庫中撥出去沒多久，便有地方官一手上疏彈劾江浙三路命官斂財受賄，一手在江浙三路首府擊鼓鳴冤。經(jīng)此波折，天下嘩然，江浙地區(qū)民心因桃花雪受災(zāi)本就不穩(wěn)，如今又滿城風(fēng)雨，便有農(nóng)戶集結(jié)示威。

    這便是宋也著急南下的原因，也是溫遲遲大約了解到的事。

    但溫遲遲想不到，其實此事說起來算不上什么大事，只要朝廷派出京官，給予回應(yīng)，不消幾日，便可迎刃而解。

    而然在這個節(jié)骨點上不巧，宋也剛將知曉付家走私軍火一事透露了出去，江浙地區(qū)便鬧出了這檔子事，其中的涉事官員還包含了他當(dāng)初在杭州提拔的官員王德。

    很顯然，是付家的人動的手腳，來分散宋也的注意。

    所以宋也便將計就計，順著他們的意來了揚州，親自處理此事。

    事情是不算大，但雜事煩擾，處理起來麻煩，牢獄中拿了一批人，得審問。還得赴各方官員的約，在酒桌上談事。

    溫遲遲注意到宋也在最近寄來的信最底下要這么寥寥幾個字——

    【聽說南方的兔子天氣冷時會在夜里出洞覓食，過幾日我上山辦事，順道給你捉一只回來。】

    喔，信后頭還有第二頁，溫遲遲瞥了瞥整整兩頁寫滿了的紙。

    嘖，他的話當(dāng)真越來越多了。

    溫遲遲心不在焉地回了封信，便熄燈躺到了床上，裹在了柔軟的被子中。

    后半夜，夜深人靜之時溫遲遲這才推開了窗，將木哨拿了出來，不一會兒，便有信鴿從濃重的夜色中飛了過來。溫遲遲將寢衣里頭的信拿了出來，綁在了信鴿腿上。

    信鴿遠(yuǎn)去，溫遲遲盯著窗外無盡的月色，靜靜看了半刻，驀然想起了當(dāng)初從杭州北上時她腳邊趴著的兔子，它尚且年幼，腿又受了傷，杭州冬天冷，也不知有沒有活下去。

    不過，她當(dāng)時確實懇求宋也，求了好久好久。

    她從未開口問他要過一樣?xùn)|西，除了那只兔子。

    ·

    沒過幾日，在差不多時候的夜里，那只信鴿又飛了回來。

    溫遲遲這幾日睡眠淺，哪怕是極細(xì)微的動靜，便會驚醒過來。聽到聲響，她即刻來到窗邊，推開窗，將綁在信鴿腿上的信拿了下來。

    月色朦朧，燈火稀疏闌珊，那信上的沒頭沒尾的三個大字卻奪人眼球，叫人看得相當(dāng)清楚。

    【得手了?！?/br>
    溫遲遲深深呼出了一口氣，鎮(zhèn)定地將信條折了起來，而后走到燭火前將信給燒了，又趁著燒出灰燼之前將燒著的信紙丟進(jìn)了炭盆中。

    而后幾日，溫遲遲倒是像往常一樣，出去逛園子曬會兒太陽，偶爾與二姑娘宋嵐說會兒針線活兒，說會兒蘇學(xué)士，實在無事的時候便繡些東西。

    她卻明顯地感覺到了青松的焦急與魂不守舍，否則他也不會對晴雪的異常毫無知覺。

    用過飯后，將藥端進(jìn)來的人便是晴雪，溫遲遲點了點頭，目光自然而然地從晴雪的不住顫抖的手上略了過去。

    溫遲遲端起了藥碗，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屏住呼吸一口悶下去，而是看著她，柔聲問：“晴雪，你有沒有什么想跟我說的？”

    晴雪下意識地將手背到了身后，搖了搖頭道：“沒有?！?/br>
    溫遲遲點點頭，手上捏著藥碗，關(guān)節(jié)卻逐漸蒼白了起來，她又道：“我聽說，晴雨如今跟在三房那兒，伺候四公子。”

    晴雪咬了咬牙，雙目猩紅，她道：“不是我jiejie去的，她一個人在跨院做著下等丫鬟，做最苦最累的活，任何一個仆人都能隨意欺辱她。她也不想去伺候一個半身不遂，對她非打即罵的瘸子。溫姨娘，我jiejie知道錯了，可是你們對她的懲罰還不夠嗎？”

    溫遲遲只覺得有些無力，“她背叛我，污蔑我與四公子的關(guān)系，那是關(guān)乎名節(jié)的事，若非我留意，我可能就要浸豬籠了。她那時候有沒有考慮過我？”

    晴雪道：“溫姨娘，可你沒有受到影響不是嗎？晴雪也是迫不得已，盤雪威脅她，她也是有苦衷的，何況她已經(jīng)知道錯了，她可以來給你磕頭，你要她磕多少個都不是問題。姨娘.....你不是人前心善得狠嗎，為什么不能再大發(fā)慈悲一回？”

    “你說我沒有受到影響，那么這一碗藥是怎么回事？”

    晴雪一愣，倏地眼圈一紅，要上前將溫遲遲手中的藥碗奪下來，“別喝！溫姨娘，我知道錯了，您先別喝！”

    溫遲遲了然地笑了笑，先她一步將里頭的藥一飲而盡，啞聲道：“不是我要罰，我那時病成那樣，又怎么會知道這些？而且我也是受害者的，晴雪，你不能要求我一定要原諒的?！?/br>
    晴雪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聲，“姨娘，我錯了，三夫人拿我jiejie的命要挾，我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快吐出來，快呀！”

    溫遲遲不為所動，“其實你此時后悔痛苦，是覺得此事已經(jīng)敗露，郎君絕對不會放過你和你jiejie對不對？三夫人逼迫你，從你選擇不選擇告訴我的那一刻開始，你對我的信任與衷心便已經(jīng)消失得一干二凈了。我之所以喝藥，不是為你，也不是為你jiejie，而是我覺得，這個孩子確實不該存在。你走吧，別出現(xiàn)在我眼前了?！?/br>
    晴雪哭得泣不成聲，“不是的，不是的......”她上來使勁地給溫遲遲拍后背催吐，想出言否定溫遲遲那一席話，張張嘴，卻發(fā)現(xiàn)什么除了嗚咽聲，什么也說不出來。

    一汪淚水從溫遲遲眼眶滑落，她揮手將空藥碗掀翻在地上，厲聲道：“滾！”

    晴雪狼狽而逃，溫遲遲蹲在地上，小腹墜痛到口大口喘著粗氣，額汗不止。

    第62章 水娃娃

    窗外, 春雷陣陣，雨如瓢潑。

    溫遲遲昏昏沉沉地睡著，斷斷續(xù)續(xù)地做夢。醒來后, 夢已經(jīng)記不大清了, 只覺得那個夢相當(dāng)漫長。

    秋香端著一盆水來本想著替溫遲遲擦拭，見著她已經(jīng)清醒了過來，面上連日的陰霾霎時間一掃而空，秋香連忙將手上的銅盆放在了小案上，甚至來不及同她說一句話，便即刻出去令人喚郎中，安排人煮粥煨藥。

    溫遲遲躺在床上, 盯著頭頂?shù)募嗎ｌo靜地瞧了一會兒，便聽見秋香的腳步聲又近了。

    秋香將帕子浸到了銅盆里的熱水中, 泡了一會兒，這才拿出來，給溫遲遲擦拭額頭上的冷汗, 秋香道：“姨娘躺了數(shù)十天, 這十天以來成日囈語，盜汗, 可把奴婢們嚇壞了。”

    給溫遲遲擦完汗后, 秋香接過底下小丫鬟遞過來的梗米粥，一口一口喂溫遲遲喝了下去。

    擦臉的帕子過了熱水, 粥也是現(xiàn)熬的, 都是熱的東西, 擦在了她冰涼的身上, 寒意便沒有那般重了, 溫遲遲這才感覺到她是活著的。

    她啞著嗓子問：“我昏睡了十多日了嗎？”

    秋香點了點頭, 眼里不禁流露出了一絲哀婉之色，“是的，姨娘?！?/br>
    “竟然這般久?！睖剡t遲怔了怔，垂下了眼眸，小聲呢喃。默了會兒，才問她：“近來外頭可曾發(fā)生過什么事？”

    饒是秋香再怎么懵懂，不通人事，她也明白姨娘尚且虛弱，這些傷心事還是不要提的好。何況近些時候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了。

    秋香看著溫遲遲臉色慘白的虛弱模樣，眼底有些發(fā)澀，“姨娘，那些事過去了便不要再想了，您養(yǎng)好身子才是關(guān)鍵。您將身子養(yǎng)好，屆時定然還會同公子有孩子的，生的小公子與小娘子也定然白白胖胖，機(jī)靈可愛。”

    “公子？”溫遲遲掀開眼簾，底下的手卻在逐漸收緊。

    秋香見著溫遲遲的反應(yīng)，先是一愣，而后點了點頭。她剛想問溫遲遲怎么了，便聽見身后傳來了推門聲，往后瞧了瞧，秋香眉目間染上些輕松之意，“姨娘，公子來了！”

    宋也進(jìn)了門，將身上的雪白的狐裘脫了下來掛在架子上，這才往溫遲遲身邊去，“你先退下。”

    秋香垂首應(yīng)是，將一旁小案上的粥碗和藥碗拿了下去，走前還不忘瞥溫遲遲一眼，只見她神色如常，秋香擰了擰眉，心想那大約是她看錯了吧，姨娘聽見公子怎么會覺得恐懼呢。

    秋香想通了后便帶上門離開了。

    宋也替溫遲遲攏了攏腿上的被子，問：“粥都用完了？”

    溫遲遲只垂眸，那只輕輕搭在被子上的手，骨節(jié)分明，手面上青筋微微凸起，脈絡(luò)分明。

    她并不回答，只一把推開宋也的手，翻了個身，將整個人蜷成了一團(tuán)。

    溫遲遲背對著宋也，本挺直的脊梁也緩緩彎了下去。渾身上下都在顫抖，還有隱隱哽咽抽泣的聲音。

    宋也聽著溫遲遲的聲音，心內(nèi)像是被人驀然揪住了一般。

    “你在怪我?！彼我驳馈?/br>
    溫遲遲任由淚水滑落在被子上，“遲遲不敢?！?/br>
    宋也坐在床邊，將溫遲遲連人帶被子抱在了懷中，抵了抵溫遲遲的頭，“我當(dāng)時也被人絆住了腳，趕不回來?！?/br>
    “有人獲知了我的行蹤，在我途徑之處設(shè)下了埋伏。我被人追殺，滾下了山崖，山腳下還覆著薄薄的一層殘雪?！?/br>
    極其兇險的時刻，卻被宋也平淡的口吻描述得稀疏平常。宋也向來不是一個喜歡多言的人，也極少以軟弱示人。這般說辭，像在解釋，又像在隱隱地討好。

    溫遲遲驟然止住了抽泣，一雙泛紅的雙眼愣愣地看向宋也，“你......有沒有哪兒受了傷？”

    宋也沉默著沒說話。溫遲遲急得便要上手扒宋也的衣裳。

    宋也將她的手?jǐn)r了下來，淡道：“后背兩道傷得極深的刀傷，血rou模糊，尚未痊愈。還有好幾處箭傷，整個后背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很丑，就不看了，要不是晚上就要睡不好覺了?！?/br>
    溫遲遲眼眸黯了黯，扯出了一絲費勁的笑，“郎君，你在向我賣慘嗎？”

    “是啊，你就不能可憐可憐你的郎君么?！彼我草p輕捏了捏溫遲遲的鼻子。

    兩人依偎在一起，相顧無言，唯有沉默。

    好一會兒，宋也才道：“就像秋香所說，孩子沒了便沒了，你養(yǎng)好身子才是關(guān)鍵，未來日子還長著，我們慢慢生。不急?！?/br>
    聲音克制又冷靜，清冷得瞧不出什么情緒。

    沒有一絲一毫悲傷的樣子，甚至還有心力同她打趣。

    聽著宋也這般說，溫遲遲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她道：“我知道郎君將來會娶正妻，還會有諸多姬妾，多得是女人給你生孩子，郎君，你這么想我不怪你，甚至還會替你高興。”

    “那你哭什么呢？”宋也替溫遲遲擦著淚水，卻不想越擦越多。

    宋也心里跟明鏡似的，明確地知道溫遲遲這樣濃烈的情緒，與患得患失的瞬間，多是由情蠱所致。

    可擦著她的淚水，他也會覺得心中悶悶的，這也是她的情緒，她也會心痛，也會害怕不是么？

    “溫遲遲，”宋也聲音低沉，沙啞得不像話，略帶懇求道，“你就多信任我一些好不好?！?/br>
    “郎君，我不強(qiáng)求你，可是他是在我肚子中長大的，長了三個月。這三個月，他同我性命相連，日日同我在一塊，你不知道他有多乖巧，多堅強(qiáng)，從上京的路上開始，我沒吃過一頓熱乎的飯菜，更在牢中過完了年，吃了數(shù)日發(fā)餿的飯，從彩樓上墜下去，被吊在城墻啊，我怕啊，我都怕都腿軟，他一個小小的娃娃，能不怕嗎？”

    “可他卻懂事地陪著我，走了一路。我還夢見，他穿著一件極單薄的肚兜站在大雪里，同我說，阿娘，好冷啊。我去抱他，他下一瞬間便被風(fēng)雪卷走了。郎君，我不是怪你，我是怪我自己，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沒有保護(hù)好他，他還那么小，那么脆弱......”

    溫遲遲哭得幾乎背過了氣，宋也幾乎呼吸不上來，就像千萬把刀子在同時剜他的心一般。

    宋也將手指插入她的發(fā)間，輕輕撥了撥，“你不要哭，不怪你，是我不好?！?/br>
    他輕輕攏著她顫抖著的瘦弱的身子，啞聲喚她：“阿遲。”

    宋也廢了極大的力氣將溫遲遲幾近崩潰的情緒安撫好，待到她睡著，已經(jīng)入夜了。

    宋也將溫遲遲輕輕放了下來，見她將被子攏上，將她裹得密不透風(fēng)，這才緩緩地舒了一口氣。宋也靠在床邊，極為疲憊地闔上了雙眼，靜了一刻鐘，這才起身往書房中去。

    公文與奏疏雖由大學(xué)士預(yù)先過目，擬批，但最終還得有人決策批紅，他才離京一段時間，便有人手腳不安分了起來，而如今又是多事之秋，這些須得他親自接手，才能令各方安生下來。

    因而哪怕他數(shù)次受傷，生命垂危，宋也也未曾假借他人之手。

    宋也才坐到書桌前批了兩份奏折，長柏便敲門而入，他稟告道：“今日仵作驗尸，會陰山埋伏的刺客口內(nèi)藏的毒是漠北所產(chǎn)。”

    “付家。”宋也點了點頭，手上批著公文沒停，毫不意外地篤定道。

    長柏眉頭擰得很深，“主子，此事說來當(dāng)真是奇怪，您將要去會陰山捉拿逃犯之事，除卻咱們的幾個人以外，從未往外泄露過，付家提前在哪設(shè)了那么周全的埋伏，就像是提前預(yù)料到了一樣。”

    “你想說什么？”

    長柏道：“我懷疑有人提前將計劃泄露了出去。當(dāng)時情況那般危急，差一點您也......會不會是您寫給溫姨娘的信......”

    “不會?！彼我补P頓了下來，抬頭看著長柏，篤定道。

    “屬下并非是懷疑溫姨娘，只是信從揚州寄到京城，山高水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