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奇怪，今晚自己坐在觀眾席的第一排，恰好是正中間的位置。

    臺上的主持人剛說完‘晚上好’，就鄭重地起身道：“現(xiàn)在歡迎我們今晚的特邀嘉賓安妮女士?！?/br>
    我周圍忽然響起了掌聲，觀眾們都熱切地看向我。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是今晚這個訪談的主角。

    臺前的屏幕上開始播放關(guān)于我的平生，但主要講述了戰(zhàn)爭期間，我將許多菲利斯兒童偷渡出普國的事情。

    視頻播放完畢后，女主播眼含熱淚，充滿敬意地問我。

    “在那種危險的環(huán)境下，您為什么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呢？”

    我輕嘆了口氣說：“那不是我一個人能完成的事，我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有我的老師，我的親人，他們都支持著我。要說為什么做出了這種選擇，只能說最初我們都有菲利斯朋友和親人，無法眼睜睜看著他們罹難，可后來有越來越多的人求助于我們，就更無法無視他們求生的手了?！?/br>
    “聽您的朋友說，您為了保護菲利斯人的工廠，才不得已加入葳蕤黨是嗎？”

    “那個時候有很多不得已的選擇，我大學時的室友是一位堅定勇敢的戰(zhàn)士，她不畏強權(quán)奮起反抗，結(jié)果被匆匆絞死了，我親自為她收尸，那時我就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和無力，我能做的僅僅是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保護一些人了?！?/br>
    女主持又與我簡單地交流了些往事后，忽然宣布道：“您知道嗎？您旁邊的這位先生就是當年的孩子?！?/br>
    我驚訝地看向身邊的男人，那也已經(jīng)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了。

    “安妮女士，您大約已經(jīng)不記得我了，我叫瓊斯·衛(wèi)斯理，是您當年往西國那條線上偷渡的第一個孩子，我永遠都忘不了您親自護送我的那段旅程，還有您跟我說過的那些話?！彼拥匚兆∥业氖?，“謝謝，謝謝您，是您給了我新生?！?/br>
    “啊，是你啊，我想起來了?！彼俏液瓦~克蜜月旅行時送出國的那個男孩。

    女主持又問：“現(xiàn)場還有誰曾被安妮女士和她的朋友們所救，請站起來好嗎？”

    這時我四周幾排的人齊刷刷站了起來，我也緩緩起身回頭。

    一張張陌生的臉龐都注視著我，他們開始鼓掌，掌聲經(jīng)久不息……

    我受邀在伯納的幾所大學演講，主題基本都與當年拯救菲利斯人的事相關(guān)，有一天我游歷到了伯納國的冬宮博物館。

    我在那里見到了一副久違畫作的真跡——《莎美樂之吻》。

    冬宮里有琳瑯滿目的珍貴文物，所以駐足在這幅畫前的人寥寥無幾。

    我仰望著這幅畫作，許多往事席上心頭。

    這時忽然有人與我搭訕。

    “您好，請問您是安妮女士嗎？”

    我轉(zhuǎn)頭一看，是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她注視著我的眼神帶著些許激動。

    “我是安妮·史密斯，如果是你想的那位安妮的話?！?/br>
    “啊，真的是您！我沒有認錯，真是太榮幸了，我想找您簽個名?！?/br>
    我有些無奈地說：“如果你想知道那些往事的話，可以去看電視訪談節(jié)目，我在上面說得很詳細，最近也實在重復太多次了?！?/br>
    “不，不是?！惫媚镖s緊搖搖手說，“先自我介紹下吧，我叫阿黛拉，是法律系三年級的學生，我讀過您的法律著作，也看過您的平生事跡，我知道您是普國法律系錄取的第一個女生，也是普國歷史上第一位女法官，所以對您非常崇拜?！?/br>
    聽到這些，我煩悶了許多天的心情終于有所舒展，對年輕姑娘微笑道：“抱歉，我剛才很沒有禮貌?！?/br>
    “沒關(guān)系。”姑娘的臉紅紅的，開心地問我，“您看上去有些憂慮，是在煩惱什么嗎？”

    “確實有些煩惱，我本以為自己是以榮退法官的身份被邀請來演講的，可沒想到大家只關(guān)注我很多年前的那件往事，可對我的人生而言，那只是一個短暫的故事，也許那段時光足夠驚心動魄，但那不是我的人生?！?/br>
    阿黛拉點點頭說：“我明白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世人多崇拜英雄，您的那段故事充滿了史詩般的英雄主義，也難怪人們會格外關(guān)注?！?/br>
    “但我甚至懷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很失敗的，我努力并為之奮斗了一生的事業(yè)竟然無人提及?！?/br>
    阿黛拉搖搖頭，堅定地說：“我都知道的！您做律師的時候，幫助過許許多多被家暴的婦女，幫弱勢女性爭取權(quán)益，您的事業(yè)是偉大的，雖然它們由一樁樁小案子組成，仿佛默默無聞，但它的偉大是毋庸置疑的。”

    看著年輕姑娘激動的臉龐，我有些感動，示意她看眼前的畫作：“我以前有個朋友，她帶我看了這幅畫。我們曾有過默契的約定，要在這個女性備受歧視壓抑的世界里有所作為，可我努力工作了一輩子，卻仿佛并沒有對世界起到什么影響，也不知道我的朋友會不會對我感到失望?！?/br>
    阿黛拉看著畫上的女王問：“這是您崇拜艷羨的歷史人物嗎？”

    我笑著搖頭：“不，我從不覺得艷羨，事實上，第一次讀到她的故事時就覺得她十分可憐，哪怕貴為公主女王，也擺脫不了被控制被嫌棄的人生，她除了奮起反抗根本毫無選擇，在此過程中她除掉了母親、丈夫、情夫，而人們只關(guān)注到她強勢的一面，卻不想她的人生該有多么的孤寂和失落?！?/br>
    阿黛拉說：“那么我認為您大可不必如此失落，強悍鐵血如莎美樂女王，也沒能對女性卑微的處境有任何改變，想改變世界靠的不是單純某個人的影響，這需要無數(shù)人經(jīng)年的努力。比如您這樣單槍匹馬殺入本來只有男人的世界，俯首為無數(shù)底層女性抗爭的女律師，比如第一個女醫(yī)生，第一個女科學家，第一個女政客，這些都是沖破枷鎖的力量，而更重要的是無數(shù)平凡女性勤勤懇懇工作奮斗，這些平凡的女性們構(gòu)成了堅實的基石，是這塊基石讓女性有底氣對不公平說不?！?/br>
    聽了阿黛爾的話，我感到十分熨帖：“謝謝，真高興認識你?！?/br>
    “不客氣，我也很高興認識您?！?/br>
    我和阿黛拉告別后，回到了我和阿加莎居住的酒店。

    她正在看新聞，新聞里是某個中部國家發(fā)生政變，由于信仰的極端性，新政權(quán)將禁止該國的女性外出工作、上學，甚至關(guān)閉全國的美容美發(fā)店和女性用品店，女性外出時必須全身包裹黑紗，只能露出兩只眼睛，違令者將受到刑拘。

    阿加莎嘆息道：“這個國家的女性真是太慘了，幾十年前還能穿短裙讀大學呢，現(xiàn)在變成這樣真是悲劇啊。”

    我沒有評價什么，與阿加莎道別后就回到了臥室。

    這個世界，戰(zhàn)爭看似很遙遠，可并不是不再發(fā)生。我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戰(zhàn)爭時男人們幾乎毀滅了一切，包括他們自己，然后甩甩手把爛攤子扔給女人。女人沒有辦法，只能在艱難的歲月里負重前行。

    也正如新聞里的國家，當大環(huán)境的改變無可避免地降臨到每個人頭上時，女人又能怎么辦，她們除了披上黑紗逆來順受外，別無選擇。

    而我認為唯一對我那段艱難歲月有所幫助的，便是心存希望。

    無論是刻苦讀書，還是勤奮工作，甚至僅僅是努力填飽肚子讓今天過得好些，這一切都支撐著燃起了希望的火種，那么無論身處何種暗無天日的境地，都不會在絕望中變作一具行尸走rou，那么等待度過寒冬，終有春暖花開的時候。

    我又想起莎美樂，我想她親吻的不是她的敵人，而是她的苦難，苦難塑造了她，可她沒有放棄過掙扎，不僅僅是她，每個人的生命中都難免要經(jīng)受苦難，女性也許天生沒有男人那樣強健的體魄，但女性卻可以有強大的心靈。

    烏云聚集，天空陰沉下來。

    我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來，遙望著遠處的海面，靜靜等待人生中的下一場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