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美樂之吻 第83節(jié)
我停頓了一下說:“他死了?!?/br> “死了?那太好了,可你怎么不太高興的樣子?” 我張了張嘴,忽然無從解釋,只背對夕陽,面向著自己的陰影。 薩沙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與我并排坐在了一起。 夕陽橘色的光芒照進來,映出窗棱和我們兩個的身影,這寂靜的黃昏,不知為何讓人生出無限孤獨之感。 “我想關(guān)掉工廠,然后回家鄉(xiāng)?!蔽艺f。 “工廠里的人怎么辦?”她問。 “我會把遣散工廠的錢分給他們。” “你不救助他們了嗎?” 我看向她,她也正看著我,那雙眼睛坦率而深邃,正如我們多年前初遇時的模樣。我從未向她訴說過這座工廠的用途,而她卻對此一清二楚。 “我……我?guī)筒涣怂腥恕蔽掖瓜骂^,疲憊地說:“我盡力了,可我無能為力,人活在世上,首先要顧及自己不是嗎?” 薩沙默然。 “我以前是多么幼稚啊,都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就大言不慚地教育你別倒下去,只會說大話卻兌現(xiàn)不了諾言的我太可笑了?!蔽易猿暗溃骸斑@世上有幾個女人能做莎美樂呢?現(xiàn)實證明,我只是個無能又愚蠢的女人……” “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找份工作……父親和哥哥都催我結(jié)婚……” “最近我讀了一本外國小說。”薩沙忽然打斷我:“小說的女主角叫新月,她出生在一個充滿戰(zhàn)亂和貧瘠的國家,父親死后,她母親為了生計成為娼婦,而新月是受過教育的新式女子,她覺得母親讓她蒙羞,于是發(fā)誓將來要自愛自重,勤勞做事,成為有用的人。然而現(xiàn)實太殘酷了,歷經(jīng)磨難后,新月發(fā)現(xiàn)學(xué)校教的本事和道德都是笑話,母親走的路就是女人唯一的路,最終新月也成了娼婦?!?/br> “薩沙……” “有哲人說,婚姻對女人來說就是變相賣yin,區(qū)別在于賣給一個和賣給一群,因為社會限定了女人只能依賴男人生活,離開了男人就活不下去。”薩沙轉(zhuǎn)頭看向我,語氣諷刺地說:“想靠自己的雙手養(yǎng)活自己怎么就那么難呢?連你這種讀了大學(xué)的女人都一心逃避到婚姻中?!?/br> 我煩躁地說:“我沒有逃避!” “你就是逃避,你像新月一樣,因為抗?fàn)幉贿^現(xiàn)實,就屈從于現(xiàn)實了。”薩沙針鋒相對道。 “也許吧,可人要活下去,就必須學(xué)會妥協(xié)。” 薩沙頓了頓,輕嘆道:“知道嗎?我很尊敬你,你是我愛戴且佩服的朋友,你根本不知道你對我的影響有多大,辛辛苦苦走到現(xiàn)在,那么多磨難都挨下來了,現(xiàn)在卻要放棄一切嗎?” 我忍不住爭執(zhí)道:“我就是蠢啊,以前覺得自己讀書上學(xué)很了不起,直到在現(xiàn)實中撞得頭破血流,才終于明白自己沒用得很??晌矣袆e的選擇嗎?就像你迫不得已嫁人,而我迫不得已出賣自己一樣,我們統(tǒng)統(tǒng)沒有自由可言。” 薩沙大聲說:“你讓我失望!與其這樣,倒不如從未抗?fàn)庍^,從一開始就順從好了!” “那你讓我怎么辦?我只是一個人,就算繼續(xù)堅持下去,又能改變什么呢?” “我一向不喜歡我們的總理,可我覺得他有幾句話說得很對,‘這世界上還有一種東西比生命更重要,那是自由和尊嚴(yán),而它們不是靠乞求和抗議來實現(xiàn)的,是靠鐵和血來實現(xiàn)的!’如果所有女人都是軟骨頭,都不肯向前邁出一步,或者邁出一步后又退了回去,那我們永遠不會有任何改變,只有當(dāng)女人走上各行各業(yè),可以在各個角落發(fā)聲的時候,我們才可以大聲告訴這個社會,他們是沒辦法隨意擺布我們的,為此我不許你回頭,我也不會回頭!” 我驚訝地望著薩沙,就像第一天認識她一樣,她那狂熱而激烈的思想像火一樣灼燒著我,以至血液都要沸騰起來,她仿佛說出了我憧憬已久卻根本不敢宣之于口的話。 “10年,20年,100年,無論多么漫長的道路,總要有個開端……你可以離開,可你要是離開了,就當(dāng)我們從沒認識過,我再也不會與你說話,再也不會和你見面。”她情緒激動地望著我。 我望著她憤怒的眼眸,半響后頹喪地說:“我留下來又能做什么呢?一樣要出賣自己,你也要再婚了,不是嗎?” 薩沙移開視線說:“依賴男人有什么問題?這世上的掌權(quán)者只有男人啊,底層者想往上爬,不攀附他們怎么爬?” 我想到莉莉安,搖頭道:“別總想著利用別人,別人也未必那么蠢,愿意受你利用,你以為男人都是蠢貨嗎?” “我豈敢小覷任何人,正因為想走進男人的世界,我才更不敢看輕任何男人,相反要尊敬他們,學(xué)習(xí)他們,他們中很多人也值得尊敬和學(xué)習(xí)。” 這場爭執(zhí)伴隨著海倫娜的推門進入而消弭,她問我們用不用晚餐。 薩沙連一句道別也沒有,徑直離開了辦公室。 “她怎么了?”海倫娜問。 “她有急事。”我解釋道。 “這是給你的。”海倫娜把一個牛皮紙袋遞給我說:“剛才郵差送來的,說是隔離區(qū)下發(fā)的命令。” 我接過紙袋,打開讀了讀,心臟隨著里面的內(nèi)容一點點沉下來。 “是什么事?”海倫娜問。 “要取締隔離區(qū)了。” “取締?以后沒有隔離區(qū)了嗎?”海倫娜興奮地問。 我下一句話就讓她的笑容僵在了臉上:“秘查部隊新上任的元首下令建造集中營,要把菲利斯人逐漸移交進去。” “集中營不是監(jiān)獄嗎?菲利斯人又不是罪犯,為什么要關(guān)進監(jiān)獄?那工廠怎么辦?他們還能進工廠工作嗎?” “要等通知了?!蔽覈@道。 幾天后,被衛(wèi)兵押送進廠房的菲利斯人少了一小半,我發(fā)現(xiàn)很多老年人都從隊伍里消失了。 “請問怎么少了一部分員工?”我問。 “他們被押送到別處了?!毙l(wèi)兵說。 “去哪兒了?”我皺眉道:“有幾個重要的員工,工廠運營離不開他們?!?/br> “這我哪里知道。”衛(wèi)兵不耐煩地說:“隔離區(qū)做了篩選,不適合工作的人都被火車運走了,聽說送去了新建的集中營?!?/br> 陰影逐漸在我心頭聚集,我無法抑制地產(chǎn)生了很多可怕的想法。 為什么都是老人? 為什么不適合工作的人都被送去了集中營? 進了集中營是純粹被關(guān)押,還是…… 我走到詹妮弗身邊,她正坐在生產(chǎn)線上壓罐頭,臉色十分憔悴,看到我后便焦急地對我使眼色。 “安妮,你得幫幫我們?!彼龎阂种耷坏?。 “里面怎么樣了?” “他們一大早就帶槍進了隔離區(qū),把所有人都趕出房子,然后排隊登記,我們以為是例行檢查,結(jié)果回去的時候孩子們都不見了,很多老人也沒回來,聽說是被汽車統(tǒng)一帶走了?!?/br> “弗雷特呢?”我擔(dān)心詹妮弗的兒子。 “他躲了起來,沒被帶走,可我父親母親還有叔叔嬸嬸他們?nèi)急粠ё吡?,求你去打聽打聽,看看他們被帶去了哪里,能不能讓他們回來?!?/br> “我知道了,你別著急,我這就去打聽?!蔽野参康?。 之后我和海倫娜在外面跑了一天,到處打聽消息,結(jié)果只聽說,有一批菲利斯人將會被運往鄰省的羅菲特集中營,這座集中營以前是座監(jiān)獄,剛剛擴建了。 我把打聽來的消息告訴詹妮弗:“火車已經(jīng)離開,攔截不了了,不過你放心,我這就去那座集中營問問,看能不能把他們帶回來?!?/br> 詹妮弗已經(jīng)六神無主,不止是她,很多工人都在一天之間失去了父母和孩子,他們急切地望著我,期盼我能把他們的親人找回來。 我知道自己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于是急急忙忙收拾行李,又帶上了一筆錢,當(dāng)夜就坐上了火車,準(zhǔn)備前往羅菲特集中營。 第92章 第八十六章 坐了一夜火車,我在清晨抵達鄰省,又坐車來到一個相對偏僻的小村子,羅菲特集中營就坐落在這里。 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洗臉換了身衣服后,我去附近餐廳用早餐。 那是一家很簡陋的小餐廳,店主是個大腹便便的紅發(fā)男人,在柜臺后吆三喝四,顧客多是工人打扮的男人,我一個獨身女人出現(xiàn)在這里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在柜臺前坐下,要了一份香腸煎蛋和一杯咖啡,餐廳里的桌椅十分油膩,空氣里也彌漫著嗆人的油煙味。 旁邊一塊污濁破裂的鏡子映出我的面容,那是一張蒼白而疲憊的臉,我望著自己,忽然有些恍惚,這是我嗎? 回憶的車輪滾滾,想起我人生中所跋涉過的旅途,以及從旅途中看到的天地,那片天地曾給我的夢想,而現(xiàn)在卻只剩下這個頹廢又蒼白的我。 我知道有一種名為志氣的東西正在緩緩消磨,而我好像連最后一絲抗?fàn)幍牧舛际共怀鰜砹恕?/br> 我旁邊坐著一個留絡(luò)腮胡,穿背帶褲的中年男人,他的皮鞋和褲腿上滿是泥土,雙眼充滿血絲,正大口吞咽著盤子里的培根,間或飲一口啤酒。 店主把新出爐的煎雞蛋倒進他的餐盤里問:“怎么了尼森,昨天很忙?熬夜了?” 名叫尼森的男人頭也不抬地說:“帶人挖了一天尸體?!?/br> “什么!?尸體?”店主驚訝道。 尼森把刀叉往餐盤里一擱,無奈地瞪著店主:“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膽汁都吐出來了,你就別讓我回想起來了。” 店主往尼森杯里添了點酒,神色鬼祟地問:“是羅菲特?” 尼森嘆了口氣說:“前陣子讓挖溝埋尸體,現(xiàn)在又讓挖出來,集體焚燒,幾十卡車人呢,剛埋進去的還腐爛生蛆,臭氣熏天,那個景象真是……” 店主驚詫道:“昨天漫天都是揚灰,我還以為哪里著火了,原來……”說著他驚恐地搓了搓手臂和頭發(fā),仿佛恨不得立即去洗個澡。 尼森靠近店主,壓低聲音說:“不過好處是,以后不用挖溝了,我聽村里的泥瓦匠說,那里造了個地下室,到時候直接堆入焚燒爐,燒得干干凈凈?!?/br> 店主嫌惡地眉毛都要飛起來了,低聲喝道:“真是作孽!討厭他們送去別的國家就是了?!?/br> 尼森忙打斷他:“可別這么說,同情他們要被當(dāng)成菲憫的?!?/br> ‘咯滋滋’煎得冒油的雞蛋和香腸被倒進我的餐盤里,廚師對我笑笑說:“小姐慢用?!?/br> 那蛋流出橘紅色的蛋液,和紅白相間的粉色香腸混在一起,我忽然有些惡心,轉(zhuǎn)而問店長:“可以給我一根煙嗎?” 店長愣了愣說:“當(dāng)然可以。” 他遞給我一根煙,又替我點上火。 我發(fā)現(xiàn)自己拿著煙卷的手正止不住地顫抖,哆哆嗦嗦地含住煙,深深吸了一口后,才稍微冷靜了下來。 我早就習(xí)慣了二手煙嗆人的味道,但此時那種辛辣還是從喉嚨一直辣到了眼睛里,被嗆得直咳嗽,淚水也順著眼角流下來,我對店主說:“抱歉,我沒抽過煙?!?/br> 店主溫和地說:“鄉(xiāng)下地方很少見到您這樣的小姐,您來這里做什么?” “我有一家rou食加工廠,前幾天我廠里很多員工消失了,聽說被送來了這里,還有很多員工的父母和孩子也一起?!蔽夷救坏卣f。 店主和那個叫尼森的男人對視了一眼,都露出了復(fù)雜的神色,尼森嘆了口氣,店主欲言又止地望著我。 “他們也許是菲利斯人,可他們是生活在我身邊活生生的人,每天跟我打招呼,對我笑,跟我說話,那些女工每天跟我說起他們的孩子和父母……” “小姐……”尼森似乎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只重重地嘆了口氣。 “先生請您實話告訴我,剛才您說的都是真的嗎?”我望著對方,希望那不過男人們吹牛打屁的閑扯。 尼森半響沒說話,但他悲傷又哀愁的表情證實了一切。 之后,我坐在那里,直到那根煙燃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