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窗邊的女孩，看起來那么瘦小，周圍卻有著冷絕的氣氛，令同情者卻步。

    窗外停著幾臺轎車，大人們壓低聲音討論，神色嚴(yán)重地進(jìn)進(jìn)出出。

    但這些彷彿和這個女孩一點(diǎn)關(guān)係都沒有。

    一個中學(xué)生模樣的清秀男孩站走上前，拉起小女孩的手。她用力的甩開，他執(zhí)意地再拉起她的手。彎腰輕聲的在她耳邊說：「不想去法國，就跟我來?！?/br>
    夏娜不見了。

    大人們發(fā)現(xiàn)時氣急敗壞的四處搜尋。

    沉雷遠(yuǎn)在院子里聽手下報告搜查結(jié)果，他高大的身軀，足足高出眾人一個頭，抬起頭來時，視線穿越院子，望進(jìn)屋里，發(fā)現(xiàn)客廳窗邊站著一個清瘦的身影。

    那個身影的視線朝著這邊定住。

    他腦中靈光一現(xiàn)。走向客廳里那個沉默的少年。一旁的手下回答他的問題：「那是李家的孩子，就住在隔壁，父親是夏威的軍中同事，不同單位，不清楚經(jīng)過?！?/br>
    腳步定在少年前。因為體型的關(guān)係，沉雷遠(yuǎn)習(xí)慣了令對方感到威脅，也很享受看著人面對他時的不安侷促。這個清瘦的少年在站在他面前顯得更瘦弱。他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吧，清秀的五官讓他顯得有點(diǎn)稚氣，但抬起頭來看著沉雷遠(yuǎn)的眼神里，卻有著和年齡不相符的穩(wěn)重。

    「你叫什么名字？」

    「李群翰?！股倌昶届o且簡短地回答?！高@里已經(jīng)封鎖，你進(jìn)來做什么？」他加重語氣詢問。

    「來找朋友。」。

    「哪位？」

    「夏娜?！?/br>
    沉雷遠(yuǎn)皺起眉頭?！改阒老哪榷愕侥娜チ耍俊?/br>
    他安靜地?fù)u頭?！肝襾碚宜?，看不見人，所以才在這里等著?！?/br>
    沉雷遠(yuǎn)注意到少年嘴角有一抹難以察覺的嘲諷，直覺這個少年不單純?！改阒老哪鹊萌シ▏犊克霉?？」

    沒有回答。

    「事情都安排好了，她要是錯過班機(jī)，我們會很頭痛的?！?/br>
    還是沒回答。

    「她姑姑會很著急呀。」他放軟音調(diào)，語帶威脅。

    「或許夏娜不想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股倌臧察o的回答。

    沉雷遠(yuǎn)嘆口氣?！杆仨毩私膺@是對她最好的安排，留下來只會變成孤兒，誰要照顧她？」

    「我會照顧她?！惯@個回答讓沉雷遠(yuǎn)挑起一邊濃眉。

    他端詳著這個早熟的年輕人，李家的孩子，腦子里搜尋著跟他父親有關(guān)的資料，他父親是附近軍營的一個事務(wù)官，位階不高，沒有特別讓人可以記住的表現(xiàn)。和夏威不同單位，雖然是鄰居，但夏威生性謹(jǐn)慎，負(fù)責(zé)業(yè)務(wù)比較敏感，很少和人接近，因此他沒有相熟的朋友，生活里就只有他和夏娜這個獨(dú)生女，也是因為這樣單純的背景，所以這次才會被挑上負(fù)責(zé)…

    「長官，對面的鄰居看到夏娜從側(cè)門溜出去，往樹林方向去了?！?/br>
    他的思緒被打斷。

    觀察少年的反應(yīng)，他眼底似乎閃過一絲警覺。

    隨手下離開前，沉雷遠(yuǎn)特別回過頭對這個少年說：「去法國投靠姑姑，是她爸爸要求的，這點(diǎn)，夏娜應(yīng)該要知道?！?/br>
    他知道在屬下面前說出這個事實(shí)是危險的，現(xiàn)在這個局面，誰都不能信任了。但最后一次見面那晚，他給了夏威這個承諾。而承諾就是承諾，不管大環(huán)境如何，他還是保留了這點(diǎn)個人的堅持。

    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少年若有所思的神情。

    「娜娜？」

    少年輕聲呼喊，小女孩應(yīng)聲從工具柜后現(xiàn)身。

    她看起來又哭過了。兩眼腫腫的，嘟著一張嘴，頭發(fā)糾結(jié)著，整個人看起來像燒到最后的蠟燭，就要熔化了一般，這個孩子才十二歲阿。李群翰心疼地?fù)苤哪鹊念^發(fā)。

    「我?guī)Я诵┏缘臇|西，你肚子餓不餓？」

    女孩搖搖頭?？蓱z兮兮地問：「他們走了沒？」

    他嘆口氣。「沒有，還找著你呢。你還得躲一陣子?！?/br>
    小女孩無比沮喪地低下頭。

    「我會說服我爸媽收留你的，這樣你就不必去法國了。不要太擔(dān)心，嗯？」他溫柔地說。

    「群翰哥哥，」小女孩呼氣一般叫他?！赴职质钦娴牟粫貋砹?，是不是？那些人說的話是真的？爸爸，死了？」

    十六歲的他尚且不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更何況只有十二歲的夏娜。

    「昨天和法國姑姑講電話，她也是這樣說。我根本不認(rèn)識那個姑姑?！?/br>
    他想起那個像熊一樣的男人說的話。

    「娜娜，你爸跟你提過可能送你去法國的事嗎？」

    她搖搖頭?！杆徽f過我有個姑姑在法國，嫁給一個法國人，說有一天要帶我坐飛機(jī)，去那邊玩?！?/br>
    她想起什么似的，抬起頭，堅定地說：「爸爸才捨不得把我送給姑姑呢?！?/br>
    接著急切地問他：「你爸爸mama會收留我的，對吧？」

    他拉起她的雙手。「娜娜不要擔(dān)心，他們不愿意，我也會照顧你的?！?/br>
    他沒說當(dāng)他提起時，他父母那驚恐的眼神。

    父親壓低聲音跟他說，彷彿隔墻有耳似的?！改氵€小，不明白夏娜爸爸出了什么事，是很危險的事情，我們不能受到牽連，夏娜去法國那邊是最理想的，人走遠(yuǎn)了，是非也就遠(yuǎn)了?！?/br>
    「群翰哥哥，你還在念書，要怎么照顧我?。俊剐∨⑨輳繁滑F(xiàn)實(shí)逼得突然長大，嘴里冒出這么一個實(shí)際的問題。

    「我可以去打工啊，賺了錢，我?guī)湍阏乙粋€住的地方，你不用擔(dān)心啦?！姑髦肋@是個不算計畫的計畫，他偷偷希望年紀(jì)小的她不會發(fā)現(xiàn)破綻。

    她低頭沉思?！改俏揖筒蝗ド蠈W(xué)了，也去打工好了?！?/br>
    聽到這句話，少年心都碎了，這個像跟屁蟲一樣天真的鄰家小meimei，一個禮拜前他還笑她笨，捉弄她喝下墨汁調(diào)的「長高水」，喝下去后她去量身高，得意地宣佈自己長高一點(diǎn)，還回頭問他有沒有「變漂亮水」。

    上學(xué)期代表學(xué)校參加全國中學(xué)生科學(xué)展，拿下首獎，得了一筆獎金，他把它存進(jìn)一個郵局的秘密戶頭，本來想瞞著爸媽買一些新的實(shí)驗器材，他腦中盤算租房和夏娜的生活費(fèi)用，應(yīng)該是夠撐上一陣子?？h里另外一個學(xué)校的資優(yōu)班有幾個要出國參展的實(shí)驗，找他幫忙cao刀，他應(yīng)該可以要求酬勞，另外還有---

    「群翰哥哥，」夏娜拉拉他的手，他的思緒中斷?！缚煲旌诹?，你快回家，不然李伯伯李伯母會懷疑的?！?/br>
    夏娜已經(jīng)將他帶來的睡袋鋪在地上，蠟燭也都擺好，剛剛買的包子和奶茶還在工具柜上。

    臨走前，夏娜可憐兮兮的聲音喚住他?！溉汉哺绺纾銜貋淼膶Σ粚?？你不會像爸爸一樣消失不見，對不對？」

    少年鼻頭一酸，聲音像哽住般：「我不會消失不見，只要娜娜需要我，我會一直在這里，照顧你?！?/br>
    「一直一直照顧我嗎？」

    「一輩子照顧你。」

    她給他一個充滿信任的童稚笑容。

    確定從工寮外看不到里面情形，他才放心回家，腦里想著明天要趁爸媽不在把夏娜帶回家，藏在他房間里。

    隔天一大早，少年回到工寮，卻發(fā)現(xiàn)小女孩已經(jīng)不見了。

    掛在工具柜上的食物原封不動，睡袋也沒有使用過的跡象。

    望著空蕩蕩的工寮，少年臉上的表情像是失去了他最珍貴的寶貝。

    他坐在睡袋上，抱著膝蓋，回想著從小到大的回憶。

    十六歲，他首次嚐到心痛卻無力的滋味。

    ***

    法

    下課時間，教室前的廣場到處是三三兩兩的學(xué)生聚集。

    一個肥胖的金發(fā)男生，推了下瘦小的女孩。

    「嘿，etoque，你撞到佳寧了，不會說對不起??？」

    女孩顫抖聲音道歉。

    「推不起？請講法文！」他嘲笑她的口音。

    一旁被叫作佳寧的女孩吃吃笑個不停。

    「我不是故意的。」

    道歉的女孩每說一句話，兩人就笑的更大聲，胖男生大聲地模仿她的口音，引來更多人圍觀。

    三百公尺遠(yuǎn)的樹下，有個男孩看著這一幕。

    男孩大約十三四歲，一頭濃密的黑發(fā)，湛藍(lán)如同鑽石的眼里，有著光線反射的光芒卻看不到底，在這樣小的年紀(jì)，卻已經(jīng)可以看出他非凡的氣質(zhì)。

    出色的外表卻帶著讓人難以靠近的表情：緊繃的臉，抿緊的薄唇，一臉的不耐煩。

    他的視線在學(xué)校辦公室和cao場上欺凌的鬧劇間游移。

    吵鬧聲越來越大，他也顯得越來越不耐煩。

    「etoque，你干麻不說話呀？」胖男孩帶頭喊。

    女孩低頭噙著淚，不肯再多說一個字。

    佳寧打個呵欠?！刚媸菬o聊。再多說句話來笑笑嘛！」她拉拉那女孩的袖子。

    「我來替她說好了，你想聽什么？」從人群外傳來這個聲音。

    幾個孩子回頭，樹下的男孩站在那里，緊繃的臉露出某種威脅意味。

    佳寧推推一旁的胖男生?！干薪芸?，說話呀?！?/br>
    剛剛神氣的胖男孩突然變的畏畏縮縮。

    「不要，他是，」他在佳寧耳邊低語。

    只見佳寧臉色大變。

    男孩已經(jīng)來到她面前，居高臨下的直視她?！改阆肼犑裁?？我來說?！?/br>
    一旁的圍觀者自從看到這個男孩出現(xiàn)，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個etoque，本來就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個學(xué)校，你說是不是?。俊顾桓庇懞媚?。

    男孩微微挑起一邊眉?！妇拖駀eujs一樣嗎？」

    佳寧臉色刷白。「你罵人？！」

    男孩動作優(yōu)雅的撥開她，拉起另一個女孩的手，正眼不看佳寧的回答：「我只是回答你問題?！?/br>
    胖男生尚杰克把狂怒的佳寧拉開。

    男孩抬起女孩的頭。

    「老是向人低頭，才會被欺負(fù)。」

    他拭去她的淚痕。

    女孩顫抖著聲音問：「etoque和feujs是罵人的話？」

    他從眼角看到辦公室的門打開了，心不在焉地解釋：「都是種族歧視的話，這個學(xué)校一半以上是猶太裔的學(xué)生，包括那個佳寧?！?/br>
    「種族歧視？」女孩喃喃唸著這個字，抬頭看著這個男孩。

    他的長相令人看不出國籍，深刻有如西方人，精緻有如東方人。

    辦公室里走出三個人，他轉(zhuǎn)頭看著那個女孩，一個字一個字清楚的，慢慢地跟她說：「這種事情以后還會發(fā)生，不學(xué)會保護(hù)自己，就等著被欺負(fù)?！?/br>
    用力按了下她的肩膀，看她最后一眼，接著他就朝辦公室走出來的三人前去。

    夏娜還來不及向他道謝，這個俊美的像美術(shù)館雕像的男孩卻已經(jīng)走遠(yuǎn)。

    她喃喃地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