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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7號房里,潔白亮麗的天花板像剛油漆過一點污損也沒有,四周只有兩扇玻璃窗、一臺非液晶螢幕電視、可以放很多便當空盒的置物臺、一大堆精密的治療儀器、掛著滿滿一袋液體的點滴架,和病床上狠狠瞪著插進手中血管的針頭、模樣極不耐煩的少年。 「告訴我,這是第幾針了?」少年口氣就是在命令眼前這個臉蛋清秀、身材適中、手里拿著細小的針插入他手臂的女人,或說護士。 「第三次吧,我猜,這是你在這里的第三天?!棺o士和顏悅色的回應,她知道這人并不壞,就是沒耐性,每次來都要問過了多久還有多久這類蠢問題,幸好她還對付過隔壁房那個龜毛的老爺爺,因此少年的態(tài)度對她來說并不礙事。 「才第三天?為什么像過了三年!難道我還不能出院嗎?明明就不痛了是還要治療什么啦!我老闆還在等我耶!要是不快點回去我怎么交代?如果我被炒了我弟弟怎么辦?啊啊啊??!輕一點啦!」 少年批哩啪啦念念念了一堆,護士忍無可忍在替他插另一隻手的點滴時加重的力道當作是一點懲罰,要不是這間房是單人房,他早就被投訴整天大吵大鬧而得換房了,這人到底懂不懂安靜??? 「你的骨折并不輕,不痛不代表完全好了,還有你的內(nèi)部損害也還沒全部康復,不然我干嘛在這里插你?沒事就給我好好休息不要亂叫,你知不知道隔壁那個死老頭有多少大便要清?」護士小小的發(fā)發(fā)牢sao之后,推著推車就離開了307號房,留下一臉怨恨的少年。 少年摸摸鼻子也只好躺下,兩手又被插上了新的管線,像具木偶傀儡般,他里面到底好了沒有他不知道,但要是不快點出院回去工作的話到時候被老闆給捲鋪蓋走人怎么得了!他好不容易到薪水比較高的知名連鎖店工作啊!本來以為薪水高了點可以暫時不用顧慮了,誰知道才剛上班一個禮拜而已就飛來橫禍! 少年回想起三天前的場景,忍不住齜牙咧嘴,低聲咒罵那個沒長眼的司機。 早晨帶著愉悅心情的他騎著好不容易存夠錢剛買沒多久的機車正要去工作,在十字路口前停紅燈。 小綠人一開跑,在右側(cè)車道的他看了左邊尚未有車要來便打了右轉(zhuǎn)方向燈右轉(zhuǎn),一切都是那么祥和平順的右轉(zhuǎn)。 才怪! 不知道哪來的白色轎車竟然逆向行駛到他的正前方,在他剛右轉(zhuǎn)過去的剎那便迎面而來,兩車距離過近以至于他來不及閃避,就這樣人車一起倒地滑壘,他撞上了擋風玻璃又滾滾滾滾到了后車廂,最后飛向地面,浩瀚無垠。 左手骨折,雖然他是以翻滾之姿照理來講兩隻手都有用到,但就只有左手骨折,不然你是希望兩支手都掛彩是不是??? 外表看起來沒有什么大礙,但其實里頭已經(jīng)內(nèi)出血,送到醫(yī)院趕緊手術后他才恢復意識,在病房里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先打電話向老闆請假,然后才打電話回家。 電話是那男人接的,也是,他整天都在家里哪有可能不接電話? 少年撥撥額前金黃色的瀏海,事實上他整顆頭都是金黃色的閃耀光芒,從上大學后就一直都是這樣,從沒想過要染回來黑色或是其他顏色,只因為那是「他」最愛的顏色。 少年的兩邊耳朵都打了耳洞,還不只兩個,閃爍的銀白色耳環(huán)和他的發(fā)色相互輝映,再加上少年白皙剔透的肌膚光澤,和濃眉大眼、立體的五官,是十足的英俊。 「叩叩!」敲門聲響起,不用想也知道誰來了。 「進來?!股倌隂]好氣的應著,他不是很想看到他,但沒辦法,他還有些用處。 門打了開,一名中年男子牽著一個看起來超稚嫩超可愛的小男孩進來,小男孩一看見躺在床上的少年便衝了過去?!父鸶?!」 少年微微笑著,看著他天使般的臉孔總讓他心神安寧?!感“?,今天過得怎么樣?」 「很開心,包叔叔買了好多糖果給我。」小昂甜甜的笑著,從口袋里摸出一顆小巧的巧克力,「給哥哥吃?!?/br> 「謝謝小昂?!股倌晔障铝饲煽肆?,但護士昨天才警告過他不能吃糖,所以他放進口袋里保存。 「小昂,哥哥還不舒服,不要跳來跳去的?!鼓腥俗吡诉^來抱起小昂坐在一旁的折疊沙發(fā)上,小昂又拿出了一顆橘色的糖果吃。 少年看了一眼,他不喜歡這人說話的語調(diào),在他耳里都是假的,根本都只是虛偽的應付罷了,他從沒真心對待他們。 「小勇,還痛嗎?護士跟我說你好多了,我想再幾......」 「不痛?!股倌?,小勇,立刻打斷了男人的噓寒問暖,反正他講再多都一樣,不管多么熱絡聽起來一樣冰冷無情,在小勇的耳里一樣刺耳。 男人倒也沒有發(fā)怒或不耐,只是點點頭?!改蔷秃茫阆扰闩阈“?,我去問千瑛一點事?!骨х淖o士,那個插他、幫隔壁老爺爺清腹內(nèi)大便的女人。 小昂聞言跳下了男人的大腿,男人走了出去后,小勇確實松了一口氣。 「小昂,媽......有怎樣嗎?」小勇不習慣說mama,他通常直稱那女人,但在小昂面前不能這樣說,會教壞小孩。 「沒有,馬麻還是都睡好晚,然后突然就不見了?!剐“禾煺娴恼f,他也不知道m(xù)ama去哪了,偶爾會看見mama起來上廁所,然后又回去睡覺,但當他可以進去mama房間的時候她通常已經(jīng)不在里面。 小勇想著,還是一如往常,倒也沒想來看看他的意思,也好。 一個酒家的女子,早上是補眠時間,夜晚才是她的天下,想當初爸爸就是因為和公司客戶去那里應酬,老天無眼的讓他們看對眼陷入熱戀,最后結(jié)婚生下了他。 女人放蕩的生活并未因此停止,依然是早上睡覺晚上陪客,根本沒有想要照顧他的意思,因此照顧小勇的工作落到了爸爸的肩上,平常上班前爸爸就先載他到學校然后才去公司,下午也很準時的來接他下學,小勇并不知道爸爸怎么配合他的時間,只知道爸爸總是比他先到,像有任意門一樣。 然而有一次,小勇走出校門時爸爸依然在那里揮揮手等他,而老師剛好也走了過來想跟爸爸說說他在學校的學習狀況,小勇在他們聊天的時候站在一旁很無聊,手就放上了機車油門上假裝加速,卻沒發(fā)現(xiàn)油門在他來回轉(zhuǎn)動的情況下已經(jīng)卡住,當爸爸結(jié)束跟老師的談話準備回家,轉(zhuǎn)過鑰匙并按下引擎的那一瞬間,車就載著爸爸往前義無反顧的衝了出去。 一輛大卡車就撞上了瞬間加速導致轉(zhuǎn)向左車道的爸爸,爸爸就被捲進車底了。 小勇在現(xiàn)場看見了整個過程,爸爸衝出去、他暫停在空中準備踏上踏墊的腳、倒臥的機車、滿地的紅色液體、四處傳來尖叫聲、圍觀的人群。 但他沒看見爸爸。 爸爸會不會穿過任意門就消失了呢?他當時是這么想的。 父親的死亡依舊歷歷在目,長大的小勇漸漸記起了事情的真相,那天,他白目的手讓油門卡住,爸爸才會加速衝出去,換句話說-- 是他害死了爸爸!他就是害爸爸慘死的罪魁禍首! 這件事在他的童年埋下很深重的陰影,深怕被指控是他殺死了自己的爸爸,他的死根本不是意外,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會被抓起來,被判死刑,因為他殺了爸爸! 警方并沒有懷疑到他頭上,一切最終以意外結(jié)案,司機并不需要賠償任何金額,而小勇卻少了個爸爸,手上沾滿了罪孽。 爸爸的死亡讓保險公司掙扎了許久才終于賠償一大筆的金額,而這些錢自然的落到了那女人手上,小勇原本以為她會就此收手,不再繼續(xù)花天酒地,但不然,她根本愛上了酒店的生活,就算不工作也要當貴夫人被伺候,因此轉(zhuǎn)成了顧客的身分去找男性酒店過她的夜生活。 而女人又在酒店戀愛了一個中年牛郎,也就是那個姓包名廣的男人,結(jié)婚后包廣入贅了他們家,并生下了小昂,由于那時小勇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開始工作,沒有時間照顧小昂,因此包廣辭去了酒店工作在家照顧小昂,依靠的是女人的錢,爸爸的保險理賠。 小勇并不喜歡包廣,是,他包得可廣了,從洗衣打掃到煮飯顧小孩通通得包辦,但他能取代爸爸在他心中的地位嗎?不可能。 小勇并沒有因為小昂不是爸爸親生的就嫌惡他,相反的,小昂可愛的臉蛋和惹人疼的個性都讓小勇不由得視如己出,待他就像自己的弟弟一樣。他也堅持要弟弟跟著爸爸姓關不姓包,而且只能叫包廣包叔叔,擺明了就是不認他這個老爸,包廣也同意,所以他們的名字一直是關勇和關昂,不是包勇和包昂。 現(xiàn)在他在醫(yī)院里,更沒有可能照顧小昂的生活,因此包廣的存在在他的世界里就只有那么一點用處,就是幫他照顧好小昂,除此之外,一無是處。 包廣進了門,招招手要小昂過去,「千瑛說你的情況很好,但還得觀察一陣子就可以出院了,小勇,你......」 「知道了。」關勇當然知道他要說什么,還不就是些好好休息早點回家之類的客套。 「嗯,那我們先走了。小昂,來,回家了。」包廣表情依舊,完全不對關勇刻意打斷他說話而感到慍怒。 「葛格再見!」小昂舉起他短短的小手跟小勇道別,關勇握著他稚嫩的手揮揮,面貌極為和善。「小昂再見,不用擔心,哥哥很快就回去了?!?/br> 小昂很用力的點點頭,看起來非常相信哥哥的話。 小昂小跑步回到包廣身邊,關勇看著他們牽著手離開病房,瞬間一股惆悵又落在心上。 有包廣先照顧弟弟是讓他放了一點心,要是讓家里那睡昏頭的女人來的話,沒幾天小昂就餓死陳尸在家里了,那女人從沒關心過自己的小孩,只知道缺錢給錢,以前學費、書籍費、校外教學、午餐、畢業(yè)旅行什么需要錢的通通都是她拿出來的,花的一定是爸爸的理賠而不是她賺的薪水,關勇知道要不是有那些錢他也無法過著衣食無缺的生活,但自從關勇一畢業(yè),小昂四歲的那年,他就開始積極的找各種打工,錢再多也是會花完的,所以靠她不如靠自己,關勇身為大人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舉凡端盤、擦窗、收銀、洗車、加油、掃農(nóng)場、人體實驗品等等拉里拉雜的事,只要有錢賺而不傷身他就會去應徵,實驗品是個例外,當時他很缺錢。 就這樣也過了兩年,現(xiàn)在小昂六歲多了,七歲,一般來說是脫離幼稚園踏進小學校園的階段,他得讓小昂無憂無慮健健康康的上學,對于爸爸的理賠金還有多少他沒有概念,總之靠那些錢只會讓自己后悔,因此現(xiàn)在他更努力的找好工作,就是想多賺點錢付小昂的學費,暑假過后,小昂就正式進入國小一年級的新生活了。 而他奶奶的他現(xiàn)在竟然在病床上吊什么鬼點滴!想到就一肚子火。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肯放他走,沒工作是沒有錢領的??!就算請假也會扣薪水,更別提他才剛開始一個禮拜的新工作,連個毛都還沒拿到手! 連結(jié)著關勇身體的血壓計數(shù)據(jù)正開始極速升高,他心里一股怒火伴隨著想逃離又不得不屈服的窘境正熾熱的竄燒,天曉得還得待在這個滿是藥水味的地方多久,這里無聊死了,沒有工作的地方,應該說,沒有錢賺的地方,對他來講都乏味至極。 關勇摸摸胸前那條掛著亮銀色圓環(huán)的項鍊,這上頭的圓環(huán)其實是個戒指,是當初警方交還給他,爸爸身上唯一還沒損壞的一枚戒指,關勇知道他不是所謂的結(jié)婚戒,他知道那枚孽緣婚戒是純金色的,爸爸手上的另一個銀色戒指是用來保平安的,沒想到一點用也沒有。 關勇從警方那里拿回戒指后完全對它失去信心,它根本沒有保護爸爸的安全,曾一度想丟進垃圾車或是衝進馬桶里算了,但不知怎的某一天,關勇才忽然發(fā)現(xiàn),那是爸爸留給他的唯一一樣遺物。 他把那枚戒指用金屬鍊子給穿了過去做成項鍊,從此掛在身上,不是迷信戒指所唬爛的保佑,而是藉此表達對爸爸的懷念,他最深愛的父親。 雖然爸爸罹難時是戴著它的,但戒指絲毫沒有毀損,只是沾了點土,和血漬,關勇把他稍微清了清后依舊亮麗,閃耀得如爸爸潔白的牙齒,如他炯炯有神的眼珠。 關勇坐在床上無聊得發(fā)慌,飯也吃過了,現(xiàn)在到睡前這段時間最難熬,沒什么事可以做,電視當然可以開,可是他對節(jié)目沒什么興趣,也很少看電視,通常在外工作的他回到家洗完澡就睡了,也沒有多馀的精力打開電視笑罵,電視在他的生活里可有可無。 真想找點事做,拿本書來看也行啊! 「你血壓高了,受什么刺激了?」千瑛無聲無息的冒出頭來嚇得關勇罵了一聲。 關勇吐了口氣舒緩,「沒有,我只想快點出院。」 千瑛癟了癟嘴,「又不是我不要你出院,醫(yī)生不允許也沒辦法,總不希望你復發(fā)?!顾昧斯匏旁谧郎?,應該是要給關勇的,他只喝那牌子的礦泉水。 「我知道我知道,那至少給我點事做吧?有沒有什么書?什么都可以!」關勇苦苦的哀求,他真的無聊到發(fā)慌長霉了,雖然不喜歡讀書,但看書倒還可以,尤其在這非常時期。 「什么都可以?這里就有啊!」千瑛彎下身子打開置物臺下的小抽屜,關勇好奇的湊過去看。 「將將!」千瑛拿出了一本藍皮的小書,厚厚的讓關勇看了有不好的預感。 他妹的居然是本圣經(jīng)!他再無聊也不看圣經(jīng),光那頁數(shù)就讓他怯步了!看了鐵睡! 「沒有薄一點的嗎?」關勇試著不罵她,畢竟人家也是好心。 「薄一點的?有!等等!」千瑛把圣經(jīng)放了回去,抽了一本看來只有十幾頁的薄皮書,這讓關勇開心極了,沒等千瑛公佈名字自己就先搶了過去看封面。 大悲咒。 血壓計瞬間爆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