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三)
小小的鐵皮屋只住了蘇廷楷的外公和外婆,整個家的生計是靠后山的果園維持的。簡單地和他外婆寒暄了一陣子,其中還穿插一連串的逼供,蘇廷楷就迫不及待地抓著我往后山上爬。 他說小時候最期待能到外婆家玩,就是因為能爬上這座山,眺望遠(yuǎn)方。 路上鋪滿了落葉,走起來很滑,對沒什么爬山經(jīng)驗的我來說是個難關(guān);蘇廷楷細(xì)心地將落葉撥到兩側(cè),露出底下摩擦力較大的土壤,但我爬坡的速度依然慢吞吞。 「來吧?!棺詈螅疑斐鍪?,像孩子般笑著。 鼓起臉頰,雖然很不甘愿,我還是把手交了出去。沒辦法,平地八百公尺我可以跑三分十五秒,但這種坡地……八百公尺應(yīng)該會讓我爬得昏天暗地吧。 我靜靜地?fù)P起笑容。跟我想像的一樣,他的手心很溫暖、很溫暖。 有人在前方拉著,速度果然快了許多,三兩下我們就爬上了一個較平坦的坡面;坡面上有棟用簡單的木材和塑膠板搭建而成的倉庫,那是蘇廷楷的外公放置農(nóng)具和暫時休息的地方。 他說他的外公這時間應(yīng)該在更高的山上工作。 我們站在小倉庫前方往山下望。一路上騎經(jīng)車時經(jīng)過的房子,此刻都縮小了數(shù)倍,還可以看到休耕期的稻田,一畦畦呈現(xiàn)土黃色的田地,整整齊齊排列。 「你不覺得站在這里,我們很像巨人嗎?」眼神中有對自然的著迷,他瞇著雙眼,表情很滿足。 我壓著被風(fēng)吹得飄揚的長發(fā),跟著瞇起眼,彷彿如此看到的景色都能被壓縮進(jìn)眼底。 但瞇起眼的時候,令我始終掛懷的畫面又跳進(jìn)腦海中,讓我的呼吸一窒。 「蘇廷楷。」我不自覺出聲了,但一叫就后悔。我根本不知道要說什么。 「嗯?」 「……我覺得蔡培安很可惡?!苟脊譀鐾ず突顒又行牡漠嬅嫱瑫r冒出來,我真的很害怕蘇廷楷是和蔡培安同一類的人。 「???」他一臉摸不著頭緒的樣子。 「所以別跟他做一樣的事,不然我會討厭你?!刮业恼Z氣相當(dāng)悶。 「你是說親女生的額頭嗎?」他反問。 笨死了,沒有慧根!我搖搖頭。 沉默了半晌后,他開口問道:「你是擔(dān)心……跟花花遇到同樣的問題吧?」 我的心臟猛烈一跳。 扁著嘴,我讓視線落在地面。我明白他對我的心情不會渾然不覺,甚至可以說是瞭解的,但我們卻還是在原地打轉(zhuǎn),就像非要刺激或危機(jī)逼近時才肯動作的鵪鶉。我需要一份穩(wěn)定,不斷處在猶疑不安的情緒中,我寧愿通通拋掉,什么都放手不要……縮回自己的世界里。 「問題是無法避免的,可是,我覺得無論碰到什么問題,」蘇廷楷一字一句,緩慢地說著:「只要面對的話,都一定會解決?!?/br> 不得不承認(rèn),這段話產(chǎn)生了十足安撫與鎮(zhèn)定的效果。我抬頭對上他的雙眼,從他眼里找到再往前走的方向。 我愿意再給我們一個期限,等待那道模糊的界線……消失。 在坡上站了快一個小時,太陽也逐漸升到頭頂正上方,由于正午的陽光有些刺眼,我們便滑下山坡,回到屋內(nèi)去休息。 用過簡單的午飯后,我們步行著在附近間晃。因為是鄉(xiāng)下地方,沒幾步就有一間小小的雜貨店,好奇進(jìn)去看了一下,竟找到許多我小小年紀(jì)吃過、現(xiàn)在各大便利超商都已經(jīng)絕跡的零嘴。 「小時候最喜歡吃這些東西了,都把零用錢花在零食上?!刮覔u搖一罐裝有絲狀酸梅條的罐子,「還因為這樣被扣錢,因為吃了零食就不吃正餐了?!?/br> 「哈哈,我以前為了不被發(fā)現(xiàn),會把吃到一半的零食四處亂藏,最后自己忘了藏在哪里,等找到都已經(jīng)不能吃了?!固K廷楷附和著,一面無奈地笑。 鄉(xiāng)下人很熱情,老闆娘因為認(rèn)識蘇廷楷,便兩個人聊著他上大學(xué)后的生活,我則在店內(nèi)四處摸摸看看。 「女朋友很漂亮喔。」當(dāng)我摸上一個裝有彩色軟糖的罐子時,背后傳來這句話。全身如遭電擊,我差點把整個罐子打翻。 「哈哈哈──」我回過頭去,蘇廷楷憨笑著,見我橫眉豎目地瞪他一眼,連忙解釋:「她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 但老闆娘一臉不相信。 離開雜貨店時我拎了一整袋零嘴。本來沒那么多,是老闆娘又塞進(jìn)去的,我笑著接受她的好意。 回到鐵皮小屋時已經(jīng)四點多了。 外婆本來要留我們下來吃晚飯,不過由于蘇廷楷要趕對號火車,我也不好意思打擾那么久──尤其我出門倒垃圾倒了一整天,老弟肯定在家嚷著沒機(jī)車騎──快五點的時候我們向外婆道別,離開小山。 外婆要我有空就來玩,可我不曉得有沒有機(jī)會再來。 等車騎到車站,我才察覺心中被即將分開的惆悵盈滿。 「怎么樣,你覺得好玩嗎?」笑著將安全帽遞還給我,澄紅映在蘇廷楷的臉上,我分不出是夕陽還是他開心的顏色。 「謝謝你?!刮业拖骂^,「很難忘的經(jīng)驗?!?/br> 「那下次再帶你去?。 顾恼Z氣飛揚著,我聽了都要飄起來?!敢驗槊魈煊袀€志工服務(wù)的營隊,才必須這么早回去」 「營隊?那你今天還下來高雄啊?匆匆忙忙?!?/br> 「因為經(jīng)過我的神機(jī)妙算,今天是你有空的日子,若今天不來,不曉得什么時候才能見到面?!顾蛉さ氐?,神色有些自負(fù)。 算得真準(zhǔn),今天的確是我休假的日子。臉熱熱的,羞赧的癥狀又出現(xiàn)了。 他看了下錶,「差不多該去搭車了。如果我沒再跑下來,就寒假后見吧。」 眸中映著他的笑臉,我內(nèi)心突然有股衝動,「你……為什么想來找我?」 他的表情一怔,似乎沒料到我會問這樣的問題;四周很喧囂,但我們之間卻是沉默的。不曉得過了多久,蘇廷楷的眼神深邃起來,嘴巴一開一闔地反問了一句話── 「我說了,你會給我肯定的答案嗎?」 時間彷彿靜止了。 雙眸微微睜大,我緊抓著自己的衣襬,希望他能再說些什么。 然而他沒有,僅是掛著淺淺的笑,用饒富意味的神情盯著我。 「再見?!棺詈?,我瞇起眼賭氣地道。 見我如此反應(yīng),他哈哈笑了幾聲,邊笑邊轉(zhuǎn)身步向車站,走到門口時又朝我揮了揮手,才讓自己的身影隱入車站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腦中回響著他最后的問話,我眷戀地在車站前佇立了好幾分鐘,才發(fā)動機(jī)車離去。 回到家,我將鑰匙拍在正縮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老弟腳邊。 「干么,你追垃圾車追到屏東去喔?」老弟抬頭,嚇了一跳,「干么一直傻笑,神經(jīng)病喔!」 懶得理他,我逕自腳步雀躍地跳回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