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是由點點滴滴的小事拼湊起來的?，F(xiàn)在，阿鵬握著一把過去的碎片，卻什么都拼湊不起來。走過了火車站，再幾步，藍(lán)天咖啡館的霓虹燈在閃亮著。藍(lán)天，第一次走進(jìn)去，就是和阿雄在一起的。

    門口招牌下，有著三個不知所以的字純喫茶，當(dāng)初以為這兒是喝茶的地方，曾堅持要一杯上好香片，誰知里面沒有茶，只有咖啡和果汁。

    至今，阿鵬對于這純喫茶三個字仍然困惑不解。在藍(lán)天門口略事遲疑，阿鵬推開門走進(jìn)去，靠水池邊的位子大部分空著，隨意揀了一個位子，他坐了下來。

    這兒，是他和阿雄多次耳鬢廝磨的地方，而今，舉目四顧，阿鵬惶惶然不知身之所在。半年，不過是半年的光景而已，他卻失落得夠多！

    叫了一杯咖啡，放下兩塊方糖，阿鵬用小匙在杯里攪動，褐色的液體跟著小匙的轉(zhuǎn)動而旋轉(zhuǎn)，數(shù)不清有多少漣漪，多少回漩。每一個漣漪和回漩里都有阿雄的微笑，和他那雙憂鬱的眼睛。

    最初打動阿鵬的也就是那對眼睛！深沉、含蓄、憂鬱、脈脈如訴....阿鵬凝視那轉(zhuǎn)動的液體，上升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忽然間，有一片陰影遮在他的頭頂上，他茫茫然而下意識的抬起頭來。

    一剎那間，阿鵬的手震動，而咖啡杯幾乎翻倒，那對眼睛！深沉、含蓄、憂鬱、脈脈如訴....正靜靜的望著阿鵬。

    「你不介意我坐在你旁邊嗎？」

    那個中年男人輕聲的問說，怕驚嚇了阿鵬似的，帶著一臉的歉意。米色的夾克和深色的西裝褲，是不久前才在街頭曾經(jīng)相遇的那個人！

    阿鵬錯愕不語，但他已經(jīng)坐了下來，侍者送來了一杯咖啡，阿鵬瞪視著他，看他傾進(jìn)了牛奶又放下二塊方糖，和“阿雄”的習(xí)慣一樣，都怕咖啡太苦。

    「對不起，」他說：「希望不會打擾你，我只坐一會兒，這兒的生意太好，沒有空位子了?！?/br>
    阿鵬繼續(xù)瞪視著他，這個男人有一對阿雄的眼睛，豈不奇怪？「沒有空位子了！」阿鵬一眼望去，知道這理由的牽強，街頭一次相遇，這兒二度重逢，阿鵬再也不相信偶然，他明白對方是在跟蹤自己。

    男人，尤其是一個中年男人，能夠?qū)为毿袆拥耐愿信d趣，是自己把孤獨二字刻在臉上，而給予了他跟蹤的興趣嗎？

    阿鵬討厭這種在大街上公然追逐同性的男人。但，他有一對阿雄的大眼睛！

    唱機里正播放著劉文正的閃亮的日子，輕柔的聲音像冬夜的風(fēng)，清幽而帶著涼意。

    阿鵬斜倚在自己的角落里，像一隻容易受驚的鳥，戒備的等待著身邊那位男人的開口。他知道同好的那一套，先是搭訕，繼則邀請。

    但，對方什么都沒說，只微鎖著眉頭，不時的看他一眼。對方的眼神使他顫慄，那樣深深的、脈脈的、望進(jìn)人的心靈深處去！真像“阿雄”的眼睛！阿鵬深吸了口氣，不安的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又神經(jīng)緊張的顫抖著把杯子放回原處。

    杯子放進(jìn)碟子的一剎那，對方突如其來的開了口：「你喜歡聽劉文正的歌嗎？」

    阿鵬一驚，咖啡杯「?！谷灰宦暵溥M(jìn)碟子中，一滴咖啡濺出了杯子，滴落在自己的風(fēng)衣上。他再沒想到對方問的不是他的姓名，而是對男歌星的喜愛，又是那樣突兀的冒出來。

    對方轉(zhuǎn)頭望著阿鵬，一塊男用的大手帕落在阿鵬的膝上，對方為阿鵬拭去了咖啡的污漬，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阿鵬，帶著股惻然的溫柔說：

    「對不起，沒想到會驚嚇了你?！?/br>
    阿鵬直視著對方，雙手握緊著拳頭，神經(jīng)質(zhì)的真想找對方干一架。他的阿雄才離開他另投入舊愛，他從此感情隨風(fēng)而逝，但是，眼前這酷似阿雄的男人，卻像阿雄的幽靈般地纏繞著他。

    閉上眼睛，阿鵬深吸了口氣，在心中默默的對自己說：

    「你累了，歐陽鵬，三天以來，你使自己太疲倦了，你應(yīng)該回家去好好的睡一覺?！拱芽Х缺七h(yuǎn)了些，阿鵬試著要站起身來，輕聲的說：

    「請你讓一讓，我要走了?！?/br>
    「允許我送你回去?！鼓悄腥瞬怀鏊饬系恼f了。但對方的神情顯得懇切而坦白，似乎這請求是十分合理而自然的事。

    「不?！拱Ⅸi果斷的搖搖頭。

    對方望著阿鵬，眼睛中有一抹擔(dān)憂。

    這使阿鵬又幻覺的感覺到，這并非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整晚的遭遇弄得阿鵬精神恍惚，像要逃避什么似的，他匆促的站了起來。使他詫異的，是那個男人并不堅持，對方微側(cè)著身子，讓他走出去，當(dāng)他要去付帳時，對方才說了一句：

    「你的帳我已經(jīng)付過了。」

    阿鵬站住，魯莽而微帶憤怒的說：「為什么？誰要你付？」

    帶著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怒氣，阿鵬從口袋中，拿出五十塊錢，拋在那男人的身上，立即毫不回顧的走了出去。

    迎著室外涼涼的風(fēng)和冷冷的夜，阿鵬才感到徹骨徹心的寒意，一步又一步，他向前面機械化的移動著腳步，暗夜的天空，每一顆星星都像阿雄的眼睛....他用手背抹抹面頰，不知是什么時候起，他的面頰上早已遍是淚痕了。

    海濱，冬季的強風(fēng)捲起了漫天的飛沙，幾塊巖石倨傲而冷漠的聳立在海岸上，浪花層層飛捲，又急急涌退，整個的海灘，空漠得找不到一個人影。

    阿鵬拉緊著風(fēng)衣的大襟，拂了拂散亂的頭發(fā)，吃力的在強風(fēng)之中，沿著沙灘走去。沙是濕而軟的，他的足跡清楚的印在沙上，皮鞋鞋跟陷進(jìn)了沙里。跳上一塊巖石，他望著潮水涌上來，把那足跡一股腦兒的掃進(jìn)大海。

    耳邊，阿雄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阿鵬，你像海?！?/br>
    「怎么？」

    「有時和海一樣溫柔，有時又和海一樣任性?！?/br>
    「噢，海并不溫柔，海是堅強的，蠻橫的?！?/br>
    「誰說海不溫柔！你看那水紋，那么細(xì)緻，那么輕柔，又那么美麗?！?/br>
    他握緊了衣服的前襟，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眼前的海。言猶在耳，其人何在？潮來了，潮去了，成千成萬的小泡沫，在剎那間就破滅了，像他的愛情！走下了巖石，他望著那綿亙的沙灘，他們曾經(jīng)并肩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