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心臟
李斯死后,胡亥命趙高為丞相,封安武侯,趙高手中實權到這時候抵達巔峰。 其后胡亥偶一上朝,便見全場靜默無言,只有幾個例行的匯報,內容總是各地均安,然后一次次朝會,就在一聲聲心口不一的「吾皇萬萬歲──」呼聲中結束。 如此,胡亥已即位三年。 秦二世三年開春,胡亥想著萬象更新,想藉此改變朝中氣氛,于是昨夜聽聞李斯家中春宴醉酒,便故意早早上了大殿,大殿之上,群臣交頭接耳,一看到皇帝圣駕馬上排好隊伍,口呼萬歲。 胡亥朗聲「免禮?!挂撼家蝗颂岢鲆患P于民生的大事,想不到甫宣告完畢,便看見殿門口有人施施而來,竟是趙高。 趙高身后有一奴僕捧著一只大箱子,跟隨趙高身后,不敢抬頭。 待趙高來到皇座之前,拱手拜道:「臣前日春獵射得一駿馬,特此獻給皇上?!?/br> 胡亥不疑有他,喜道:「好,讓朕看看?!?/br> 趙高得令,命身后家僕打開大箱,不料箱子一打開,卒然引發(fā)文武百官聲聲驚呼──大箱子里的裝著的哪里是馬?分明是一只鹿頭! 鹿頭上的鹿角清晰可見,鹿眼圓睜,棕皮白點,與馬根本毫無相似。 胡亥先是一愣,以為趙高或許帶錯箱子,便尷尬道:「愛卿難道是拿錯了?」 沒想到趙高作揖再拜,帶笑道:「臣所獻者,的確是馬?!?/br> 此語一出,百官更是嘈雜,胡亥當場啞然,內心震駭叢生,又見趙高轉身向眾位官員問道:「到底是馬是鹿,不妨讓諸位同僚來說個準吧?!?/br> 于是有人言箱內為馬,少數(shù)人則說箱內是鹿,可更有為數(shù)不少者選擇緘默,閉口不語。 這次早朝便在詭譎的氛圍中結束。 不久,胡亥便發(fā)覺上奏辭官者甚眾,細查知下,多數(shù)已意外猝死,其馀生還者卻早在御令下達前離開咸陽都城。 而這些人赫然正是當日在朝上直言鹿者,全無遺漏。 經(jīng)此事后,胡亥已然體認趙高受傲因毒咒所陷,病入膏肓,他不得不採取最后的手段,于是立即連夜召見趙高。 瓊臺玉閣內,胡亥輕輕吻著趙高。 他的親吻是那樣溫柔,那樣純粹,不帶一絲rou慾與挑逗。 趙高靜靜感覺兩人唇上的碰觸,心情似乎變得如同將要入睡那樣舒適而透明。 此刻四周寂靜無聲,只有點點螢光,幾聲蟲鳴,胡亥將人攬住,倚在亭閣邊上的雕花憑欄,臉頰枕在趙高肩窩,與之甚是親暱。 趙高面色一赧,怯聲道:「這里還在宮中,若被人瞧見……」 胡亥默然鎖緊趙高后腰,讓彼此身軀更加貼近,柔聲道:「若有人瞧見,我必告訴他,趙高是我這生最愛也最想守護的人,誰也不能阻擋我?!?/br> 趙高只覺胸口倏忽暖意滿溢,那甜言蜜語彷彿經(jīng)過相偎的體溫振動他全身。 靜謐間,胡亥伸手指向東方夜空,低語:「你可看見那顆星子?」 趙高順著胡亥手指方向望去,發(fā)覺東方星辰有七顆較為明亮的星星聚集,其中一顆位居中心,旁邊還有幾顆微弱星光映著它。 他半晌看呆,只聽見胡亥呢喃著,「中心那顆星宿就是心宿星,是東方七星的心臟?!诡D了頓,又道:「而你趙高,卻是我嬴胡亥此生的心臟?!?/br> 「皇上……」 「先聽我說?!购ポp輕捂住趙高的嘴唇,凝視趙高,面帶柔情笑靨,「我將暫時搬往望夷宮居住十日,十日之內,請你莫要來尋我,也莫要派人來尋。」 胡亥捂唇的手指一放下,趙高即問:「為何?」 可胡亥只是笑答道:「你可信我?」 「微臣──」 「我信你。」胡亥微笑,口吻斬釘截鐵,「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相信你只是為了我好,就算你得罪天下人,也只是為了成全我的皇威,對嗎?」 聞言,趙高心尖一凜,彷彿心上有一部份正在劇烈抽痛。 胡亥輕柔將趙高帶入懷里,拍拍他的背,撫撫他的頭發(fā),萬般疼惜。 這世上已沒有什么可以表明胡亥對趙高的感情到底固執(zhí)到哪種地步,趙高只覺全身被包覆在無比的安心之中,入眠之前,彷彿察覺有一滴熱淚從他的后頸滑下背脊…… 望夷宮在咸陽宮的西北側,是先皇嬴政為了觀望北方少數(shù)民族入侵而建,取名帶有以望北夷之意。 趙高翌日清晨,便見桌上有一字條留言:「十日后,與君相見?!拐呛スP跡。 他就這樣執(zhí)起字條,傻愣愣盯著七字早就乾涸的墨跡,許久許久,直到內侍來報,早朝已過半個時辰,殿上大臣似乎不免議論皇帝為何還未現(xiàn)身。 趙高起身梳洗,將字條仔細收藏于胸前暗囊,才身著胡亥命人替他新製的丞相官服,抬頭挺胸站到大殿之上。 眾臣見趙高一人站在皇椅之前,支持者面現(xiàn)喜色,中立者卻不僅開始擔憂自己下場,只聽趙高沉聲道:「皇上命本相暫代朝政,諸位有本上奏,無事退朝?!?/br> 暫代朝政四字對年輕的皇帝而言實在很是詭異,一連數(shù)日,群臣見皆是趙高站在皇椅之前發(fā)言,不少有心擁立新主的舊派臣子便暗中商議,打算逼近后宮,查清胡亥現(xiàn)狀。 這日早朝完結,趙高便讓三名大臣圍著邀約出宮宴飲,趙高婉拒,不料竟有人死纏爛打,硬是將他拖在大殿上足足有半個時辰。 等趙高發(fā)覺苗頭不對,立刻拔腿往后宮奔去,便見另一群大臣聚集在胡亥寢宮前,正欲與守門的侍衛(wèi)推擠,打算強行進入寢宮。 趙高自然馬上阻擋,假意胡亥正在寢宮當中,調集宮中護衛(wèi)軍,將在場大臣一個個「送」回府邸,才了結一場虛驚。 只是這幾天趙高心事重重,致使他徹夜難眠,好幾次想衝到望夷宮中去看胡亥在里頭做甚,可一憶起道別前胡亥對他的信任,他就不再有這個念頭。 無奈朝上其馀大臣卻不讓趙高得以安歇。 就在胡亥閉關望夷宮第五天,朝上便有傳言趙高以酒色迷惑皇帝,讓皇帝整日沉溺在酒池rou林中不可自拔,導致荒廢國事,翌日,更傳言趙高欲自立為帝,脅迫胡亥退位不成,便讓早就買通的禁軍侍衛(wèi)將胡亥軟禁在宮中虐待。 趙高對這些無的放矢的言論一笑置之,終于在一天一夜后不耐壓力爆發(fā),代皇上下旨誅殺所有造謠生事者以立朝綱,然而這旨意一出,更引發(fā)軒然大波。 這天已是第八天,趙高獨自面對眾臣的排擠,縱然有不少被收買的官員幫他說話,可趙高對面那些虛情假意的笑臉卻一點兒也不安慰,反而感覺到更嚴重的空虛,入夜以后,他憂思難寐,獨身走到望夷宮外,遙遙遠遠凝視宮中細微的燈火。 那口口聲聲愛他寵他的皇帝此刻正在遠端燈火之下,他知道他只要推開門,就能如愿看見對方熟悉的面孔,可是趙高的步伐在距離望夷宮門外十幾丈的距離前就已經(jīng)駐足不前。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夜露在他的發(fā)梢凝結成水珠而滴落,趙高才感覺寂寞的滋味實在太過可怕,怕的他渾身發(fā)顫。 就在此際,趙高聽見身后一聲聲規(guī)律的腳步聲朝自己接近,唯恐是那些追問胡亥下落的大臣,正想逃,便聞一聲沙啞衰老的嗓音道:「子堯,是老夫?!?/br> 趙高猛一回頭,濮陽先生正朝他露出善意的微笑,趙高只是僵在當場,默默看著濮陽先生走近他,拍拍他的肩膀,語帶憐惜道:「孩子,這幾天你受苦了。」 「先生……」趙高鼻子一酸,凝咽道:「您怎會在此?」 只見濮陽先生嘆息著道:「老夫只是不愿見你身陷囹圄而不自知。」 「……先生何出此言?」 「老夫夜觀星象,見帝星閃爍不定,正是有小人蒙蔽之兆,一到咸陽,偶然耳聞皇上已多日不曾早朝,更無端印證了老夫的推想。」 趙高急道:「什么推想?」 濮陽先生卻不回答,只是張目往望夷宮看去,「皇帝是否就在那處?」 趙高不語。聽濮陽又道:「你可知皇帝在里頭做些什么?」 這次不待趙高反應,他已經(jīng)面色一改,皺眉道:「皇帝在里面施術作法,意圖謀奪你的性命!」 趙高一聽只是乾笑,口中連連否決,「不可能……」 「難道你忘了你當初接近胡亥的初衷?」濮陽提醒,「你與姬丹都是為了復仇才踏上這片不屬于自己的土地,姬丹已然身死,剩下你孤軍奮戰(zhàn),如今胡亥大權在握,為了坐穩(wěn)帝位,當然要除去對他最有威脅的對象?!?/br> 最有威脅的對象? 趙高失笑道:「就算當初我是有目的接近他,可是后來我──」 忽然驚覺不能再說,他連忙抿起嘴,但濮陽似已聽出弦外之音,只是依舊輕輕拍著趙高肩膀,搖頭嘆息,「傻孩子,那只是你一廂情愿罷了,你替他奪得大權,又耗費心思剷除異己,現(xiàn)在他已不需要你了。」 趙高驟然動手拍開濮陽的手,激動揚聲道:「不!我不相信!」 「如果不是為了害你,為何連前因后果都不說予你知曉便自己躲到望夷宮中?」 「不是的……」 「帝星閃爍不定,正是因為身邊有逆臣相隨的關係,而你,正是他身邊潛伏的危險!」 「住、住口……」 「他早看準你的弱點而利用你,你到現(xiàn)在還不清醒嗎?趁著十日之期未到,趕快派人破壞他在望夷宮中的作法,這樣你才可以繼續(xù)活下去──」 趙高就在濮陽陣陣相逼的言語中猛一昏厥,他一倒地,濮陽臉上隨即露出jian邪的笑意,一個晃眼,濮陽身上的灰衣黑鞋崩裂,露出其下綠色的皮膚,在月色下發(fā)散著森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