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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花開始凋謝時,就是他們正式開考的時段了。三月下旬,中英文筆試陸續(xù)開考。 其實alevel并不只考智力,更重要的是一場體力考驗。無端是中文科或英文科,都是一天考三份試卷,英文是seb、c和e(註一),中文則考閱讀、實用文寫作和評論,由朝考到下午三四點,中間只有一小時左右的吃飯時間。翌日倒只考聆聽一卷。大家不禁抱怨:反正每科都要考兩日,倒不如每天考兩卷,免得學生這么辛苦吧。 然而,考試制度偏偏就要這樣虐待學生。 中文是第一科,林春跟班上的兩三人同場,都沒有熟人。大家在試場外碰面,也寒喧幾句,說些無聊話,八點三就進試場了。 一入禮堂,便感到陌生。是這樣的,考生要到其他學??荚?,甚少有回自己母校應試的。雖然這些學校都在t市,但平日他們很少會到別的學校。故此,高考其實是一場心理戰(zhàn)。它要求學生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場地中保持冷靜,并且忍受長時間的機械式寫作,腦部無間斷地運作,并在這困境中發(fā)揮出超水準的能力,可以說比尋常工作更痛苦。 這家學校的禮堂跟t中很相似,聞說是同年落成的。然而,這相似的格局中,卻沒有一張他所認識的面孔。于禮堂的正上方,掛著的亦不是林春看了七年的書法牌匾,而是這家中學的?;?。林春不知道這家中學的?;沼泻我饬x,他想起自己讀了七年的t中。t中的校徽一點都不好看,上面畫了蠶絲、工廠、鮮魚和塔,既代表士、農(nóng)、工商,亦是順德名產(chǎn)——t中是隸屬于某順德同鄉(xiāng)會的。 那?;找稽c都不好看,亦很俗套,可畢竟是林春看了七年——不,是十三年的徽號,他所上的上學也是隸屬于這順德同鄉(xiāng)會的。十三年,就這么過去。他讀書讀了十三年,為的就是入大學,就是坐在這座陌生的禮堂里考這么一場高考。 大禮堂排放了百多張桌椅,這些桌子是沒有抽屜的,不過是四根鐵柱一塊木板。桌面很窄,只放了四五支筆、涂改帶、一份試題跟答題簿、手錶和一包紙巾,就沒有多馀的空間了。等會兒掀試卷時,動作還不可以太大,以免把東西推下去。 方坐下來,四方皆是面目模糊的學生。一個個戴上了一塊面具,或木然、或朝氣、或憂鬱,他們是彼此的對手。龍蛇混雜,沒人說得出誰是人中龍鳳、誰是扶不上柄的爛泥。 臺上有一張長桌,后面坐了兩個監(jiān)考員,都是那家學校的老師。他們的工作是義務性的,只要誰有空堂,誰就要去擔當監(jiān)校員。其中一個中年男子湊近前方的麥克風,以平板的語氣說:「考生進場后請安靜,將你們要用的文具放在桌上,計算機之皮套內(nèi)不得夾有任何紙張,臺下的監(jiān)考員一會兒會輪流巡查。將筆袋和所攜帶的物品放于椅子下,切勿放于走廊。如有問題,請舉手?!?/br> 開玩笑,這一科是中文,誰會帶計算機來啊?林春默默想著,可見這群監(jiān)考員真是一臺臺機械人,說是人rou錄音機也不為過。 林春將背包放在椅下,自袋中倒了兩顆薄荷糖,含于口內(nèi)。他喜歡一邊吃糖,一邊答題,讓自己醒神一點。只要不張大口,沒人知道你在吃糖。 當所有校生安頓好后,臺下的監(jiān)考員就捧著一疊疊試題,開始沿路派發(fā)。大概每兩排桌椅之間就有一個監(jiān)考員,都是這學校的老師。臺上的男老師又說:「現(xiàn)在開始派發(fā)試題??忌形鸱喸囶}?!?/br> 當監(jiān)考員將試題放在林春桌上時,他習慣朝那人頷首,說聲謝謝。 試題派發(fā)完畢,禮堂里眾人的動作都靜止了。考生個個坐得腰背挺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頸背上的汗毛都豎起了。一種寂靜尤如一根拉扯得很長很長的橡筋,快要斷裂,一旦放手就要飛彈到無窮遠處。他們像一匹匹站在閘后的駿馬,年輕,英姿奐發(fā),皆好勇斗狠。就算未見過世面,心內(nèi)多少有些膽怯,可他們亦只能像心口掛了個勇字的清兵,豁出去向前衝,衝入大學,打倒對手,踩著他人的尸骨爬上頂點。 這是一個自私的、弱rou強食的社會,這也是所有公開試背后最深沉的意義。年輕人所要學的,不是知識,而是那種利用他人弱點爬上頂點的卑劣,以及達到目的后,將同情淡化到最淺,只滿足于一己的勝利,這是資本主義社會里,眾人所不能逃避的一課。一旦你修不完這一課,你就無法在這個弱rou強食的社會生存。 老一輩人給年輕人留了一個教訓:不可以輸,輸了就是弱者。一沉百踩,沒人會可憐你們。只有自己可憐自己,只有自行振作,再爬上去,那些受不住這非人生活的,便去自殺。社會就是用這種方式汰弱留強。 「現(xiàn)在開始檢查所派發(fā)的物品??忌郎蠎幸粡坙abel紙、一本杏色封面的答題簿,以及一份白色試題,如有欠缺,請舉手?!?/br> 考官靜下來,環(huán)顧全場,見無人舉手,再說下去。他們在考官的指示下,檢查試題的頁數(shù)有否缺漏,再寫上姓名及考生編號。label紙即是條碼紙,方便當局將試卷掃描入電腦——現(xiàn)時的評卷員都要到一些改卷中心,對著電腦改卷,而非批改實際的答題本子。這些label紙一般貼在答題簿指定頁數(shù)的左上角,貼多少張,就視乎答題簿厚度。如中史的答題簿厚達廿多頁,全是單行紙,就大概貼上十二張。 有考生為了看清楚題目,刻意「慢慢」貼,于是被其他考生投訴說不公平。因此,考評局今年修訂條例,規(guī)定所有考生于開考后才自行貼label紙。為了確保以最快速度貼完,考生各出奇招,有的將五六張label撕下來,貼在手指上;有的則將label紙先貼在桌緣;有的人像林春那般,先將label紙掀開一小角,一會兒開考才逐張貼上本子。 寫完名字,林春仍握著筆,他知道快開考了。果不其然,考官發(fā)言:「如有問題,請舉手。」沒人舉手。他再說:「現(xiàn)在開始作答,你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完成試題?!?/br> 他一說了「現(xiàn)在」二字,眾考生已搶著將label紙貼上本子。分秒必爭,每一秒都是可抵萬金的時間。 如是者機械式運作考了二卷,到了四點,林春終于步出考場。他馬不停蹄趕回t中。中文老師約了他們回去,做最后一次的聆聽練習,翌日便考中文聆聽了?;匦M局?,林春接到李旭的電話,只聽到他氣若柔絲的聲音:「喂,林春,我李旭……我今天不回去了?!?/br> 「你不回t中做聆聽?」 「不了、不了……我今天不太舒服,最近病了。剛才搭車去考場時,不知怎的,眼前的景物一片花……你有看過電視雪花嗎?真的、真的像那種雪花。所有東西都在流動,幸好下了車,空氣流通點,我才沒事?!?/br> 「不是吧,又生病!這種節(jié)骨眼也不好好保重身體!」林春難得說了幾句重話。李旭苦笑,說:「也許壓力太大。然后最近又總也聯(lián)絡不上王秀明,心情有點煩躁,擔心那傢伙不知怎么樣了……」 「這種時候還在擔心別人!你先擔心自己吧!」林春皺眉,好好叮囑李旭幾句,才肯收線。回去后,就跟老師說李旭病了,所以不回來。陳秋也沒回去,大概是考完三卷,太累了,一早就回去補眠。林春跟戴志一起離校,他們給王秀明撥了一通電話,接通之后,卻是他弟弟王秀真。 「我哥最近很好,謝謝關心……」王秀真跟他們寒喧幾句,又問:「對了,林春,這個月你會拎notes過來嗎?」 林春每個月也會將notes拿給王秀真,由他轉交給王秀明,等他康復之后才讀。其實他跟王秀明修的科目只有中、英跟文學是一樣,王秀明有修地理和經(jīng)濟,林春就分別問李旭跟陳秋拿這兩科的筆記,集齊了再齊整交給王秀真。他這才拍拍額頭,說:「不好意思,最近太忙了,我都忘了!今天六點左右你有空嗎?我拿到你樓下?!?/br> 王秀明住的地方跟林春的家頗接近。戴志也吵著要跟林春一起去。林春說:「你不回去休息嗎?」 「哈哈,我這么久沒見過你,頂掛念你呢!你不想多見我一會兒嗎?雖然我沒有秋秋那么美,但也聊勝于無?!勾髦敬钪执旱募纾麩o奈又好笑:「是是,真感謝你慰藉我苦悶的心靈?!?/br> 「你要我慰藉你的rou體也可以!」戴志大笑。 「免了,我不想被陳心毆打?!?/br> 戴志的笑容一僵,林春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