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由剛才開始，就一直像個男友似的。」林春一時覺得好笑，說:「我就像亂呷醋的女友。男朋友看到女友感到冷了，把毛衣借給她，看到女友吃醋了，就慌忙跟女友解釋。」他想，他應(yīng)該跟陳秋說狠話，例如說「你用不著跟我解釋，我跟你又沒什么關(guān)係，你跟誰搞上了也與我無關(guān)」。

    可不知由什么時候開始，林春說不出這種冷淡的話。如果陳秋真的跟蘇夢蓉好上了，坦白說，林春無法打個哈哈就原諒陳秋。他會覺得陳秋對他不起，陳秋背叛了他，然后他也要急著找一個情人去報復(fù)陳秋，讓他也嘗嘗心痛的滋味。

    光是想像陳秋跟蘇夢蓉zuoai的畫面，林春的心就一陣撕裂的痛，痛過之后又是一陣巨大的空虛。那種精神與rou體上的空虛，只有陳秋一人才能填得滿。他不需要陳秋對他說「喜歡啊」、「愛啊」這種甜言蜜語，可他需要陳秋牽著他的手、擁抱著自己，他想看見陳秋笑著站在自己身邊。哪怕日后要分開，哪怕這一刻陳秋對自己不是真心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一刻陳秋的手仍在他手里。

    「我是你的男友，你也是我的男友，不好嗎?」陳秋低笑，難得他會說些如此傻氣的話。他稍為松手，林春立刻像觸電似的身子一震，下一刻陳秋又重新扣住他的手，兩人十指緊扣，指隙中有著對方的手指，緊密交合，無一絲縫隙。

    這里是單車徑。雖說天晚了，經(jīng)過的人不多，可畢竟是公眾地方。他倆就這樣穿著校服，牽著對方的手，卻不怯懦，亦沒有掩藏自己的面目，光明正大經(jīng)過很多人的身邊。有些人匆匆經(jīng)過，趕著回家，有些人留意到他們的姿態(tài)，或帶著鄙夷、或帶著好奇、或帶著好笑的眼神看著他們互相緊扣的手。

    「我也有話要說?！沽执赫f:「剛才我跟葉芝聊了一會兒。我們就只說了各自的志向。她說她想做老師，因為她想要改變世界與制度。葉芝是個很有想法的女生，然而，就算我沒遇上你，我想我也不會喜歡上葉芝。我喜歡跟葉芝相處、聊天，但從來沒想過要吻她，或者要碰觸她的身體，我對她沒欲望。

    「跟你不一樣，我沒有戀愛過，亦不知道怎樣才算是喜歡一個人。我想，我應(yīng)該算是無欲的人?？墒牵趷矍橹?，多多少少需要一些化學(xué)作用，或許欲望就是其中一種化學(xué)作用。」林春一頓，橙黃色的街燈下，可清楚看見他臉上、頸上蔓延著一陣淡淡的粉色，清如花瓣的顏色，他掙扎了很久，只說:「是你教我什么叫做『欲望』?！?/br>
    陳秋用力搖擺著林春的手，仰首看著那幾點明暗不一的星子，低啞的聲音帶著一絲情熱:「你今天吃錯藥嗎?平時悶葫蘆似的，不要說是情話，連看氣氛說話都不懂。可今天卻說這些大膽的話……不如等會兒不要吃晚飯，吃你就好了?！?/br>
    「胡說什么。飯是一定要吃，然后其他事……」林春說得不強硬:「你還未告訴我要進(jìn)什么系，還有日后要做什么工作?！?/br>
    「又是這兩個問題!你到底有多關(guān)心我的去向。系呢，等你想好你要進(jìn)什么系，再來問我吧，至于工作……說真的，我沒想到那么遠(yuǎn)。倒不是我恃著有老豆養(yǎng)我，而是我根本未想好職業(yè)。大學(xué)讀的科跟你日后的工作，可以一點關(guān)係也沒有。例如我認(rèn)識一個前輩，他大學(xué)時讀化學(xué)，結(jié)果十年之后你猜他去了干什么?好笑了，他去了一家大銀行做經(jīng)理，據(jù)說還每年升職加薪。」

    陳秋想想都覺得荒謬，又說:「春，我知道你想做公務(wù)員，可我覺得這份工作不適合你。要養(yǎng)家，可以有很多辦法，路并不是只有一條，你也不是第一天被人罵你死腦筋了。未來有很多可能性，差在你肯不肯去嘗試與發(fā)掘。你真是喜歡朝九晚五的生涯嗎?你真是想做一個面目模糊的人嗎?

    「每天回到同一個工作地點，默默做著公式化的作業(yè)，好不容易盼到五點就走人，然后又等待明天的來臨。這樣的生活是疲累的，它會將一個人的夢想與志氣磨光，到你退休那天，你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變成一臺不懂得思考的機器，而人生已步入黃昏。

    「你甘心嗎?林春，你甘心嗎?」

    林春沒有回答，卻提出另一道問題:「那你覺得夢想重要，還是家庭重要?」

    「最重要是你快樂不快樂。」——這就是陳秋的答案，不只是答林春的問題，亦是他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

    香港的大學(xué)每年都有所謂的openday，亦即是informationday。每家大學(xué)的openday日子不同，共通點是所有的系都會派些人出來守住攤位，為來參觀的中學(xué)生解答一些與科系相關(guān)的疑問。這些openday，林春前后去過兩三次，但所帶來的衝擊遠(yuǎn)遠(yuǎn)不及一個校內(nèi)分享會大。

    這分享會使林春意識到，他是應(yīng)該認(rèn)真去考慮自己想讀的系了，因為遲一點就要交jupas的廿五個choices。什么是jupas?jupas是一個政府核下的系統(tǒng)，替平民子弟分配大學(xué)學(xué)位。一般學(xué)生都是經(jīng)jupas入大學(xué)的，他們需要在十一月至二月期間，放上二十五個選擇，也就是依次放上自己最想進(jìn)入的學(xué)系。

    到了高考alevel放榜后，會有一至兩天時間再讓大家修改那二十五個choices，然后電腦系統(tǒng)便會依你的高考成績，將大家派到不同學(xué)系。當(dāng)然，這個系統(tǒng)以成績?yōu)橐罋w，考得愈好，就愈有機會進(jìn)入理想的學(xué)系。

    林春事后想來，那二十五個choices其實可以亂挑。他成績一向不錯，那就是說他很有可能派到前幾個志愿，即是第六個志愿打后的都可以胡選了。事后，林春獲派第一志愿學(xué)系，那時他才感嘆，當(dāng)天自己為了那廿五個choices前后煩了個多月，可真是個傻瓜。而陳秋只是認(rèn)真選了頭五、六個志愿，其他都是胡選，用了一兩天就填好廿五個choices，事后亦真能順利進(jìn)入第一志愿的學(xué)系。

    陳秋看似沒頭沒尾，做事馬虎，可馬虎得來又有其道理，終歸能去到終點。而林春倒有點聰明反被聰明誤，就是思前想后太多，做起事來優(yōu)柔寡斷，其實很多事情遠(yuǎn)比他所想的要簡單。可這都是后話了。

    第二天一回校，同學(xué)就紛紛伏在案上，在一張a4紙上畫著歪斜的方格表，列著不同大學(xué)的學(xué)系、錄取分?jǐn)?shù)的中位數(shù)及面試等資料，等著交給班主任「黑柴人」。黑柴人是教林春他們世史的老師，是個年紀(jì)尚輕、精瘦黝黑的男老師，平常與學(xué)生打成一片，上課時生動有趣，將沉悶的歷史混著潮語及俗話，說得顯淺易懂。

    戴志佔了林春的位子，坐在陳秋前面，也認(rèn)真畫著方格表，林春輕輕把書包放在桌面，他才慄然抬頭，撫撫心定驚:「嚇?biāo)廊?回來了也不說一聲，像鬼一樣飄到我面前、放下書包，書kai子，我心血少、不能多嚇!」

    李旭坐在戴志旁，用間尺將一頁a4紙分成二三十行，每行闊度均等，精密得像電腦繪圖，卻是一個系的資料也未填。林春問:「這表畫得真好。可怎么什么東西都未填?」

    李旭尷尬地摸摸后腦，一臉傻笑:「未想好啊，只想好第一志愿，之后我都不知該怎么辦?！拐f著，他拿支黑色墨水筆，以他那特有的方型字體，在上頭填了一個系:c大新聞及傳播系。

    「原來你想入我老哥的系!」陳秋踱到李旭身后，低呼一聲，卻不顯得特別驚訝，他說:「難怪那天你抓住我老哥，十分詳細(xì)的問了那么多東西?！?/br>
    「你這人不知變通，連做個project都要王秀明年年教一次，真能讀journalism嗎?要知道，傳媒人的腦袋可得分分秒秒運轉(zhuǎn)，你行嗎?」戴志質(zhì)問李旭。李旭坦然一笑，托托眼鏡，鏡片后一雙眼睛明亮而清醒:「我倒不是沒想過。怎么說呢，我的確是一個一成不變的人，但并不是我不想變，而是大環(huán)境不容許我變。好多時候我都會question自己:到底為什么我們要依循一定的規(guī)律去做事?

    「為什么游戲規(guī)則總是隱藏在生活之中，而不會光明正大列出來，但偏偏每個人都要遵守某種規(guī)則，才能在這社會上活下來。上了大學(xué)，我不希望再逼自己依一套規(guī)律做事，已經(jīng)夠了，都當(dāng)了兩年head-prefect，逼了不少學(xué)生遵守某套規(guī)則，我想跳出來。所以我想做一些特別的事，多接觸不同的人事，擴(kuò)闊一下自己的眼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