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廠已進(jìn)入倒數(shù)計時階段，每天都加班到十點以后才能回家。五月初，萬宜公司全部遷到泰山。

    宋主任榮升經(jīng)理，留我在經(jīng)理室執(zhí)掌文書工作，經(jīng)過前陣子的參與，我已有充分的心理準(zhǔn)備，加上我從小就習(xí)練書法以及對數(shù)學(xué)的酷愛，這份工作，我確定能勝任愉快。

    一天，一位外國客戶到公司來，對我的穿著露出鄙夷的眼光，引起我的自卑；而秘書蘇怡，是位時髦的小姐，應(yīng)對得體，更令我自慚形穢。我把這件事告訴mama，mama說：「你已經(jīng)不是工廠的女工，坐大辦公室，的確應(yīng)該買幾件像樣的衣服穿，才不會害你老闆沒面子。」

    利用假日，我和媽回萬華，近鄉(xiāng)情怯；陪媽站在土地公廟前謨拜，遠(yuǎn)望街尾的舊宅，我們是對被故鄉(xiāng)親人遺棄的母女，心中有說不出的苦澀與思念。家就近在咫尺，卻歸不得也；媽老淚縱橫，我心底凄涼。好容易才挪動腳步，走到龍山商場選購一套像樣的洋裝和一雙二吋半的高跟鞋。

    這幾天都穿著高跟鞋，后腳跟被磨出了水泡，十趾受著酷刑，幾次在辦公室里偷偷打著光腳，但每次要離開位子得重新穿回鞋子時，痛得我?guī)缀蹩绮怀瞿_步。

    蘇怡看我痛苦的樣子，又看看我的腳，冷笑著說：「穿鞋子就要穿絲襪，沒穿絲襪的腳像剝皮的雞爪?！?/br>
    雞爪剝皮不是顯得更白嗎？依齡告訴我：「她在笑你的腿死白，沒有光鮮活潑的色彩?！?/br>
    分別半年，依齡已經(jīng)是大五的學(xué)生，燙起一頭大波浪，登著高跟鞋，打扮得端莊、美麗。富家女就是不一樣，不論有沒打扮都不會有鄉(xiāng)土味。

    媽要依齡帶我去燙頭發(fā)，再去買幾套衣服，因為三哥后天就要從美國回來。全家人要到機場迎接他，這件事可比上班還要重要。

    在美容院，拿下發(fā)捲的剎那，一頭烏黑亮麗的法拉頂在我的頭上，雖不像我，但眼睛大多了，鼻子也挺了。依齡拉著我到西門町，在我堅持下，勉強選套膝上五公分的迷你裙，比起她身上的短裙，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依齡又帶我去買半打鐵灰色的絲襪，搭配米黃新裝，攬鏡自照，幾時自己也成了個活潑的現(xiàn)代少女。

    「淑儀，其實你很漂亮，就是老愛愁眉苦臉，又捨不得買件像樣的衣服。改天我再帶你到桃源街資生堂學(xué)美容，看那個蘇怡還敢不敢瞧不起你?！?/br>
    「跟人家比干嘛！算了啦！我書讀得不多，沒有氣質(zhì)總是事實。」

    「讀書就會有氣質(zhì)？多的是沒氣質(zhì)的大學(xué)生?！?/br>
    「你自己也是大學(xué)生，別亂罵人。蘇怡是蘇怡，我是我，我永遠(yuǎn)不想和她比，她佔上風(fēng)也好，我處劣勢也無妨，我知道自己內(nèi)里有幾斤兩，不敢貪圖比自己預(yù)知更高的讚美?！?/br>
    「真搞不懂你，說你謙卑嘛，有時卻像死士般固執(zhí)。算了，不比就不比，不過我一定要讓你成為一個充滿書卷氣的女孩。走！我們到重慶南路買書去。」

    「買什么書?。楷F(xiàn)在，一到晚上，我還真覺得有些無聊，尤其mama早睡時，我連個說話的對象都沒有。這陣子加夜班晚睡慣了，一時還不能恢復(fù)早睡的習(xí)慣。媽睡后，我常一個人對著電視看到唱國歌?！?/br>
    「我們來交換好了，你去替我上課，我就有時間約會?！?/br>
    「約會！你交男朋友了?！?/br>
    「我們認(rèn)識五年了?！?/br>
    「五年，那不是高中就交男朋友了。」

    我們走入重慶南路書店街，好像每家的生意都挺興隆的。依齡是個識途老馬，從架上取下一本詩詞賞析，又從另一架上抽出未央歌、史記，說：「這幾本書不錯，你慢慢品味。」

    「謝謝你，ㄟ，我來付錢嘛！」

    「算是我這個老師給學(xué)生的見面禮。你不會覺得我大言不慚吧！」

    「怎么會，你肯教我，我感激都來不及，你知不知道我的國文一向考不及格?！?/br>
    「急不急著回去，我?guī)闳ゼ椅鞑蛷d吃晚餐?！?/br>
    「西餐廳！」這三個字又使我想起朱世文，他是第一個帶我進(jìn)西餐廳的人，唉！曾幾何時，一段初戀早已煙消云散。

    依齡挽著我走入西餐廳，一股熱鬧的氣氛立刻感染到我，我們在腳落的位置坐下，看見旁桌坐著三位年輕小姐和一位攤販打扮的老先生。

    「看到?jīng)]，那個人是作家?！?/br>
    「作家？」

    「常在副刊投稿，樓下書報攤是他的，聽說他書賣久了，看多了，試著去投稿，竟然成功了；現(xiàn)在是知名的作家。很多讀者慕名而來，常有人請他上樓來喝咖啡、聊天，挺風(fēng)雅的?！挂例g突然正經(jīng)八百地說：「我是要告訴你，不必在意自己的過去，何況你只是缺少文憑而已，又不是作姦犯科，阿秀姐不是說你大器晚成嗎？」

    「阿秀姐在替我打氣，你也當(dāng)真。不過，你別怪我沒眼光，他是很特別，但我真的看不出他有書卷氣?！?/br>
    依齡笑著說：「我就喜歡你這個樣子，率直極了。不過你的外表和內(nèi)心還是有差異的，光看外表，誰又會認(rèn)為你是個草包？你何必老覺得自己沒有文憑?！?/br>
    我滿臉通紅，真后悔不該如此直率說出心里的感覺。

    依齡看我自責(zé)的樣子，趕緊幫我打圓場，說：「你覺得我有氣質(zhì)嗎？我想我一點也沒有，不過黃擎濤就是喜歡我這種直爽的個性，對我百依百順。上次我賭氣跟公司去墾丁玩了四天，之后，他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br>
    「原來你去墾丁是在跟他賭氣。別把人嚇跑了，到時候你哭都來不及。」

    「不會的，你放心，我知道見好就收，何況我們兩家是世交，切不斷的?！?/br>
    「你真好，有個好家庭，又有好對象。」

    「你也可以??！朱世文沒什么了不起，別放在心上，他訂婚了，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明知道早與自己不相干，心里仍有些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