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婕妤不能在臺灣久留，最多就一個禮拜。然而這七月初的夏季卻開始進(jìn)入潮濕雨幕，還有好幾個颱風(fēng)和這小島嶼屢屢擦身。

    而方巧欣也發(fā)現(xiàn)了，她似乎越來越容易心不在焉。好像林婕妤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開過機(jī)吧？她再次懊惱起自己現(xiàn)在什么也看不見。

    「巧欣?！箍粗忸^又開始下起雨，林婕妤從老媽那里端了杯咖啡過來給她。最近客人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多了起來，大概是因為暑假的關(guān)係吧？她想?！改阕罱孟癫慌掠曷暳?？」眨眨眼，她在她對面落坐，語帶笑意，目光一點(diǎn)期盼。

    「好像是好一點(diǎn)了。」方巧欣有些無奈地苦笑了一陣?！傅€是會有點(diǎn)抗拒……」

    自從那次她莫名在下雨時大哭，至少已經(jīng)不會一聽見雨聲就開始歇斯底里的崩潰大叫。但不知道為什么，每每再聽見雨聲，她總會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積鬱在心頭。

    那是一種、想要尖叫吶喊，卻又不得不壓抑的悲傷。

    「至少不會失控了，總是比較好?！剐牢康仄^笑了笑，林婕妤輕嘆口氣，目光卻有些復(fù)雜，還藏著一點(diǎn)欲言又止的擔(dān)心。

    她很快就要回英國了……不曉得在這剩下的最后兩三天里，她能不能讓巧欣好起來？

    還有……這幾天她一直未曾告訴她。其實陳靖宏、在這禮拜，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來探望關(guān)注，只是都要她不要說，且也僅是問些小事，并未多問什么。

    但她能看得出來，他心里非常擔(dān)心并且關(guān)心巧欣。即使他總是板著張臉裝冷酷，不過畢竟他們都認(rèn)識這么多年了，她還是能看出這些小細(xì)節(jié)的。但是……巧欣，恐怕還是放不下雁書吧？

    即使看起來已經(jīng)忘得徹底，但她在夜里夢魘時，其實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叫過他的名字……

    「不好意思，」門口處傳來一陣呼喚聲，倏忽便打斷了她紛擾思緒。她忙踏步趕過去，發(fā)現(xiàn)那里站了兩個人，一男一女，而開口的則是男人：「請問老闆娘在不在？」歉然對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微笑，她看見眼前這對年輕男女有些被雨淋濕了，頭發(fā)上還滴著水珠。

    「老闆娘在忙，我是她女兒?！苟Y貌地笑了一笑，她連忙將兩人請進(jìn)來坐，免得又要繼續(xù)在外頭淋雨，「請問，有什么事嗎？」熟稔地倒了杯茶給兩位客人，她微笑問。

    「那個……我和我老婆出來度蜜月，但不巧遇到下雨，結(jié)果又忘了要先訂房間……」年輕男人握了握女人的手，目光深情，然后是有些靦腆而尷尬地抓了抓頭問，「不曉得，這里還有沒有房間？」

    那是一對感情十分要好的新婚夫妻，才簡單聊了兩句，她便趕緊把老媽叫了出來，為兩隻落湯雞安排房間。

    雖然看不見，但方巧欣一字不漏地聽見了他們對話，不禁有剎那怔忡。

    「嗯──老婆大人真賢慧。」

    她輕輕閉上眼睛。

    「你不覺得，我們現(xiàn)在這樣，很像新婚夫妻？」

    有什么聲音在她腦海里回響飄盪。

    「很羨慕吧？」坐在椅子上，她朝著林婕妤的方向側(cè)過頭，意味深長地勾了勾唇角半調(diào)侃，儘管她眼中仍舊一片空洞。

    「羨慕什么？」聞言，林婕妤垂下眸子，收回了自己停駐發(fā)愣的目光，「有什么好羨慕的？」聲音喃喃不知是在反駁還是在問自己，她輕聲說著，目光有些懵。

    「少裝了。你很想念何育清吧？」她挑起眉梢又笑。

    「……你不是看不見嗎？」被一語戳中箭，林婕妤隨即挫敗地垂下了肩膀，大大地哀嘆了口氣。她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的啊！「為什么還會知道啊……」

    「廢話，我是你的誰??？」聽見這話，方巧欣滿臉受不了地對她嘆了口氣，攤手表示無奈。

    況且……心，也是有眼睛的啊。

    「喂，小妤?！钩聊魂嚊]有說話，她想了一想，復(fù)又開口：「你這次真的就要這樣跟何育清分手了嗎？」說不上是基于什么心態(tài)或理由，她就只是忽然想這么問她，忽然很想要知道她的答案。

    「……我也不知道啊?！沽宙兼トf般無奈地吐了口氣，聲音里帶著點(diǎn)頹喪，「但是至少，我會去找他問個清楚吧？」望了望自己一片黑屏的手機(jī)，她揚(yáng)唇笑了笑，才又復(fù)而把手機(jī)收起?！溉绻慌宄瓦@么結(jié)束的話，我想，我一定會后悔一輩子的?！?/br>
    方巧欣怔怔。

    如果不弄清楚，就會后悔一輩子……

    為什么她會覺得，這句話令她感覺似曾相似？

    「請問──沉雁書在不在？」

    「我喜歡你，就真的讓你這么困擾嗎？」

    還努力思考著其中關(guān)連，「轟隆」一聲雷鳴卻驀然截斷了她思緒，她的頭有些昏沉，身子被嚇得猛然一顫。努力壓回心頭恐懼，她覺得空氣一下子變得有些冷，微微發(fā)起了抖。

    「我去彈琴給你聽吧？」見她這般模樣，林婕妤忙放下了手上茶杯，咧嘴對她笑了一笑，「想聽什么曲子？」眨眨眼睛，她笑問。

    「唔……都可以?！寡狸P(guān)有些發(fā)顫著，方巧欣勉強(qiáng)地勾了勾唇角微笑，面色有些蒼白。

    不知道為什么，她直覺──這場雨，似乎不太一樣。

    一聲又一聲的雷鳴和滂沱雨聲響得好清晰，似乎和記憶中什么片段重和交疊，好像想喚醒某些封存在她腦海里的深刻……

    踏走到鋼琴前，林婕妤動作熟稔輕柔地掀開琴蓋、拿起布幔，然后坐定在琴椅上。手指輕放到黑白琴鍵上，她下手試了幾個音，方巧欣認(rèn)出了那前奏旋律是婕妤從前好一陣子曾經(jīng)瘋狂著練習(xí)的一首流行歌，那時還時常彈給她聽。

    「小妤。」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突然開口打斷她，「你可不可以順便唱給我聽？」

    被她突然這么要求，林婕妤怔了一怔，有些愣?！膏?，好啊。」笑著欣然答應(yīng)，她開口應(yīng)了聲，定回心神，并重新起手彈起熟悉前奏──

    悠揚(yáng)旋律在雨目中輕聲奏起，一聲聲清脆如昔，而她凝望著她背影，聽見了她如此開口唱：

    「開了燈眼前的模樣偌大的房寂寞的床

    關(guān)了燈全都一個樣心里的傷無法分享

    生命隨年月流去隨白發(fā)老去隨著你離去快樂渺無音訊

    隨往事淡去隨夢境睡去隨麻痺的心逐漸遠(yuǎn)去

    我好想你好想你卻不露痕跡

    我還踮著腳思念我還任記憶盤旋

    我還閉著眼流淚我還裝作無所謂

    我好想你好想你卻欺騙自己……

    （蘇打綠－《我好想你》，詞曲／吳青峰）」

    清澈悠緩歌聲隨琴響逐漸由抒情曲調(diào)起伏而激動、悲傷吶喊，歌詞一句一句那么貼切深刻，卻也那么痛。

    ──好想念好想念……明明一直都想開口大聲吶喊，卻拚了命的壓抑然后微笑著，還自以為瀟灑地松了手，明明心那么痛，還以為自己可以放得輕松。

    那個人的笑容和知足刺痛了她的心，她是罪人，不僅僅讓他丟了命，還因為自己的自私而讓他這樣痛苦掙扎了十七年……

    原來，她一直一直，都在欺騙自己。

    「我好想你好想你就當(dāng)作秘密……」

    往事片段一幕幕傳入腦海播映放送，她緊緊捂著嘴，眼淚無聲無息地留下。曾經(jīng)歡笑甜蜜、或是單純天真的片段，曾經(jīng)沒有煩惱苦痛的日子……她以為，只要忘了，就能夠不痛了。

    所以她拚命欺騙自己已經(jīng)忘記，騙到連她的大腦也相信，心卻還不愿意忘記。以為只要把那些痛苦和快樂一同鎖進(jìn)心底，就能夠無視那些潰爛腐敗的傷口了。

    可是原來，那些思念，根本想忘也忘不掉。

    像雨聲一樣，總是這樣一聲又一聲地在她心底落著，一聲又一聲地吵著要她回想──原來忘記，也是一種痛。

    原來不愛……才是最深刻的愛。

    「我好想你好想你就深藏在──心?！?/br>
    ──「只要你能幸福就好了。」

    瞳孔目光逐漸清明清晰，她被千瘡百孔的心痛得清醒，眸光中深深烙印進(jìn)刻骨的領(lǐng)悟。

    她想起來了。

    他最后的愿望，是要她幸福。

    ──所以，她不會再忘記，不會再逃避了……

    「鄭禹廷……我會幸福的，一定會幸福的……」

    她崩潰地掩面痛哭，當(dāng)琴音落下最后一個音符，指尖輕彈間，林婕妤轉(zhuǎn)過頭，才看見了她早已爬滿淚水的臉龐，忙是驚慌失措地奔了過去：「巧欣？」她彎下身子，滿臉慌張，「你怎么了，怎么哭成這樣？」緊張而無措地看著她，她茫然而著急。是因為雨聲嗎？

    「對不起……」感受到自己臂膀被抓住，方巧欣抽噎著抬頭望向她，「婕妤，我都想起來了、不會再忘記了──」

    不會再忘記了?？淘诠撬枥锏耐纯嗪徒逃?xùn)，會成為她前行的力氣──

    林婕妤一陣驚愕，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改?、你的眼睛……！」發(fā)現(xiàn)了她眼中清明，她更加愕然。她、她看得見了？也全部都回想起來了？

    這事實來得太快太衝擊，她只能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好友，一時還不能明白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方巧欣也只能點(diǎn)點(diǎn)頭做回應(yīng)。她泣不成聲，像是想狠狠發(fā)洩這些日子、這些年長期以來所有的壓抑和痛苦、逞強(qiáng)和絕望。

    她會抱著遺憾，勇敢地往前邁進(jì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