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竹馬這回事兒
我跟著師叔把事兒辦好后,因為順路,師叔讓我回家看看,他去鄰鎮(zhèn)上等我,兩天后再一塊兒離開。 我想想也好。 打從上次救了爹的事兒后,我還沒有回去過。 不過,我估摸那老頑固不大樂意看見自個兒吧。 果然囉,回去家里,爹看見我,就哼了哼不大理會。 我就知道,他還在氣惱上回的事兒——我瞞著他拜師學藝不說,還當著外人面前講他的不是。 不過對我來說,師父跟師叔不算外人就是了。 總之,爹最愛惜面子,丟臉丟不得,我是不該說那么重的話。 但那一會兒,爹實在讓人生氣。 始作俑者本來就是我,不該怪到小呆瓜身上。 我對爹說,是自個兒讓他瞞著的。 哪知道爹不停嚷嚷,說是養(yǎng)個白眼狼了,騙了他三年,吃穿用他的等等,居然還講要上書院抓人告官。 師父和師叔也被他罵了一通。 幸好師叔好脾氣,一點兒也不在意,還幫我攔住已經(jīng)擺出臭臉的師父。那會兒能救了爹,還是多虧師父先察覺不對的。 我聽爹胡亂罵人,心里也火了起來,更何況,小呆瓜花他的錢又怎么了? 我披頭就說他老不修,要告官也是靜思先告官,再講他當年爹娶姨娘,大概連靜思他爹留下的錢也順手接了吧? 我再補了句:姨娘一個女人養(yǎng)孩子不容易又跟了您,這么多年才顧忌您的臉色,但也該到頭了吧! 爹當場臉色大變… 我還要罵下去,讓師叔攔住了。師叔拿出一封信,同爹道著什么席家多年前離家的小少爺就是靜思的爹。 師叔總是和善的笑,那會兒也是。 王老爺,您想想…這官要是告了,準是告不贏的,席家有點兒底子,人脈也廣,要是故意安您個圖謀錢財與其妻,因而謀害…咳咳,這其中利害您可多琢磨琢磨。 爹聽完這番話,一整個傻了。 老實說,我也傻了,差點兒要問師叔是不是真的?。?/br> 師叔還是笑著,而師父隱微睨了我一眼。 我恍然過來,趕緊對爹講,自個兒這么不錯啊,也是有出息,要自個兒只會讀書,遇到方才情況,只能看著您被搶又丟性命了。 是啊出息了!學會同別人一塊兒威脅你爹——爹惡狠狠地對我罵 我摸摸鼻子,不吭聲了。 這個有道是——咳咳,點到為止就好。 總之呢,就是這么一回事兒,爹不再計較了。不過我覺得,他十之八九是因為給師叔的話唬住。 大概…還因為那個人的緣故。 吳伯偷偷地跟我講,那人是陪著路靜思來的,大抵是什么親戚,不知為何知道好多的事兒,老爺簡直招架不住。 那人才不是啥親戚呢——我哼了哼。 之前小呆瓜就給我來了信。 他沒回他大伯那兒,而是同他的好先生住到宜昌去了。他讓我到時去找他,會好好的招呼我。 真行啊——我忍不住感嘆。 倒是… 宜昌是在湖州底下的一個小地方,那兒沒什么熱鬧的,周圍多是田野,同老家有點兒相似。 我挺不懂他倆為何要住到那里,倒不如留在咱村里。 師叔卻說,距離宜昌最近的集子,是商旅往來要道,地方大得很,再過去則是湖州縣城,基本比我們這兒方便多的。 我知道,自個兒老家是再小不過的村子,肯定跟哪里都沒法兒比。 不過他另一邊家里人都沒表示意見,他娘更隨他意思,我怎么好意思同他講些什么。 再說,爹在這兒,小呆瓜肯定不大樂意時常碰上他吧。 我在家里待了兩天,到要離開時,爹才彆彆扭扭的來和我講話。我忍著沒消遣他,跟他保證下回很快回來。 我先去找了師叔,問他能不能繞去湖州。 師叔沒反對——只要不耽誤正事兒,他通常比師父好說話。 于是,我們就先去辦了事兒,回頭時便往湖州過去了。 出了那熱鬧的集子,人煙慢慢的少了,周圍不是田野,就是田野。我按著路靜思信里寫的,拐過有著溝渠的路口,然后進了一片林子。 林子里的路很寬闊,隱約能望見遠遠地前頭,像是有一座宅子。 不過還沒走到那兒,我同師叔就碰上了個人。 那人個頭高大,身形結實,手里提著一個大竹籃,瞧見我們時,神情隱約一緊。 「哎啊——連大哥怎么?!?/br> 那人身后傳來一聲,跟著有顆腦袋從后邊探了出來,是個青年模樣的臉,可雙頰仍有點兒少年的圓潤。 他一見著我,目光即刻瞪得老大。 我瞧著那副傻愣的模樣兒,不禁樂了。 「王朔?」他脫口驚呼,不管那個頭高大的人阻止,一步朝我跑來,「你怎么…說來就來啦?」 我抓住路靜思伸來的手,同他笑嘻嘻:「怎么?不歡迎???」 「才不是!」路靜思連忙道,口氣有些著急:「我正要出門啊,差點兒就同你錯過了。」 「你去哪兒?」我問。 「我…」 他正要說,目光跟著越過我身后,聲音頓了一頓,可仍舊是開懷的樣子。他改口,朝后頭的師叔喊:「徐大俠?!?/br> 咦——我也是大俠啊,怎么方才不這樣喊我?我才想到。 「小兄弟看著氣色不錯。」師叔走近,同他寒暄,跟著朝路靜思后頭的高個兒,相互頷首。 「靜思少爺?!鼓歉邆€兒跟著開口:「不若我去同村里人講一聲,今兒個就不過去了。您帶兩位客人回宅子吧?!?/br> 路靜思才像是想起來,「那麻煩連大哥了?!垢d沖沖的拉了我要往前:「走吧,我們回去!」 「哎,慢點兒?!?/br> 我笑,一邊邁步,邊同師叔看了一眼,才大步跟了路靜思往前去。 林子的盡頭,就是路靜思在信里寫得宅子。 這幢宅子很大,我隨著他繞上了半圈兒才到了個小廳里。一個男子走來,我聽見路靜思喊他徐大哥。 那人看了我一眼,然后過會兒又來,端來茶和點心。路靜思幫我倒茶,一邊問我怎么都不回信。 我本來要還嘴,可轉過目光,就瞧見師叔同另個男子從外邊進來。 那是…我挑起眉。 他的目光也落在我身上,可只一眼就挪了開。路靜思這會兒站起身,一步朝他過去,很高興的和他說話。 「寧抒你看誰來找我了。」路靜思拉了他,往我走來:「我跟你講過的,他就是王朔?!?/br> 「是么?」他再往我瞧來。 我立刻站起身,并不客氣的往那男子打量。 ——我知道他是誰。 路靜思在信里面不知提了幾次的傅寧抒。 原來長得這個樣兒!簡直…嘖嘖,太扎人眼睛了! 我擺出笑臉,去拉了他的手,「哎,傅公子好啊,真是聞名不一如一見?!?/br> 他毫無不豫,倒也意思意思的同我一握。 倒是師叔發(fā)話,讓我注意禮數(shù)。 「無妨?!顾_口,松開我的手,即刻往后一抽。 我挑挑眉,沒怎么在意的甩了甩手。 「這小子隨便習慣了,請別在意?!箮熓鍖λf。 「年少恣意倒是挺好的?!顾谖堑坏馈?/br> 我忍住不要翻白眼——最煩人講這些聽不懂的。 「勞你這些年照應這傢伙了,他傻兮兮的,要是做錯什么,你盡量管教,沒事兒的。」我道,然后拍了拍路靜思。 那傅寧抒面上依然淡淡的。 「好說?!顾蜌獾馈?/br> 路靜思像是不滿的瞅來,同我埋怨:「我哪有傻兮兮,你才是!」 「嘿,看著就是你比較傻了點兒,師叔是不?」我道。 師叔沒答腔,倒是瞥了那傅寧抒一眼。 「王朔你要住下來吧?」路靜思扯扯我的袖子。 「這個嘛…」我裝作無奈的看向師叔。 師叔:「……」 傅寧抒開口:「我已讓人收拾了院子。」 師叔咳了咳,一邊睇著我,一邊說:「那就叨勞了?!?/br> 「太好啦。」路靜思笑著對我說。 我也笑——呵呵,再好不過。 后邊沒有別的事兒要辦,師叔完全看我的意思,我可樂得多住個幾天,最好十天半月的,甚至一月都行。 反正路靜思歡迎得很。 沒想到第一個晚上,師叔忽來問我何時走。 他說,住個一天夠了,別打攪人家。 一天?那來回都不劃算了!我對他說,而且?guī)熓迥憔湾e了,我哪里打攪了?路靜思都沒吭聲呢。 師叔搖頭,不理我了。 于是,這一住就三天過去。 一如我所想,路靜思樂得很,至于那個人… 我沒管他怎么想——也管不上,一天里面幾乎見不著人,還以為他跟師叔在作什么消遣,但似乎不是。 師叔倒是和那叫連誠的人談得熱切一些。 這三天里,我讓路靜思帶我到附近轉轉。這處地方周圍都是田野,附近只一個小村落。那兒的人不多,倒是有很多小孩子。 我碰到路靜思時,他正好要帶東西給那些小孩兒。他說,平時也會教那些孩子們認字兒。 我聽著不得不感嘆啊——當初認字兒要人教的傢伙,已經(jīng)可以教人啦。 雖然是在這樣沒啥好消遣的地方,可我打小也是在鄉(xiāng)野長大的,什么好玩兒的沒搗鼓過。 總之,這些日過得挺愜意的。 玩累了回去,立刻有人準備好吃的,想睡了,又有溫暖舒適的床能睡。之前到處走闖,外邊可不一定有床睡。 而我跟路靜思在一塊兒時,并不會看見那人。路靜思才說,他平時白日都有事兒做的,到了晚上就能見著人啦。 老子可沒想見著他——我哼哼。 今兒個,我拉著路靜思要一塊兒睡。自小我倆時常睡一塊兒,這也沒什么。路靜思大概也想起來了,很高興的答應。 我倆躺在一張床上,房里灰黑濛濛的,只剩丁點兒窗外的夜華。路靜思和我講著他另個家里的事兒。 我知道他那個大伯。師叔同對方交好,也認識師父,前會兒曾來青城山拜訪。 「小呆瓜,你大伯不喜歡笑么?」我問。 「好像吧,我也沒瞧過?!孤缝o思說著,就打了個呵欠,「我以前有點兒怕大伯…唔,現(xiàn)在偶爾也會啦?!?/br> 我想了想,「他肯定很囉唆?!?/br> 路靜思像是也想了想,「還可以吧?!?/br> 我哦了一聲,緊接著問:「那他呢?」 「唔,誰?」路靜思再打了呵欠。 我故作平淡的道:「就姓傅的。」 「不會呀?!孤缝o思很快回答。 我不禁撇撇嘴,翻過身對著路靜思:「喂,他有什么好?」 路靜思眨了眨眼睛,居然反問:「做什么這樣問?」 我再平躺回去,雙手抱胸。 「你是不知道,我聽師父講過,他以前——算了算了,不提以前。我說現(xiàn)在好了,這三天,他白天壓根兒不見影兒,又帶你住到這么偏僻的鄉(xiāng)野,是不是…」我想著怎么問才好。 「住在這兒,我覺得很好啊?!孤缝o思悶悶的聲音傳來。 我轉頭,隱約睇了他一眼。 「真的?」 「嗯?!?/br> 「他對你…真是像你信里講的那么好?」 「嗯?!?/br> 「你別騙我呀,我如今在這兒,正好能幫你作主…」我說:「他是欺侮你就…」 「先生沒欺負我的。」路靜思打斷,像是不解的問:「你做什么這樣想他?」 「真的?」我想著昨兒晚上的事兒,「我就明講了,昨兒夜里,我睡不著過去找你,隱約聽到你屋里有動靜,你…他要不是欺侮你,你做什么哭?」 我翻過身,盯著路靜思的臉,「你那是在哭吧?是不?」 路靜思睜大眼睛,像是想起來了,他張了張嘴,卻支支吾吾,臉霎時一低,幾乎要埋進被子里。 「喂?你倒是說話???你哭什么?我?guī)湍阕髦鳌?/br> 我搖著他的肩,逼他抬頭,可他反而拉起被子把頭一蒙。 「喂…」我強硬將被子拉開一道縫隙,「哭了就哭了,沒啥好難為情,我都說幫你作主——嗚!」 居然…打我!我摀住鼻子。 「笨蛋——」 他還罵了句,然后把被子一蒙,翻過身去。 隔日,路靜思就不理我了。 早上起來,就不見他人影兒,吃早飯時也沒瞧見。我抓住那個姓徐的管事,才知道他去村子里了。 呔——鬧啥彆扭啊,我揹著劍,手里甩著一根草,隨意走在林間。 我往前望去,見著前方走來的人,不禁一怔。 「喂!」我喊他,甩掉手上的草。 那傅寧抒步伐停了停。 「有何指教?」他平淡的問。 我朝他走近,「沒啥指教!那呆瓜就是傻兮兮的,才會教你給騙了,我告訴你,你可別欺侮他,要不就讓你吃不了兜著走?!?/br> 傅寧抒看著我,忽地一笑。 「從來欺侮他的不是你們王家么?」 我愣了愣,「啥?」 「自個兒的爹什么德性,用不著我來說仔細吧?」他淡淡地講。 我不禁著惱,忽然想起吳伯的話,遂地道:「我爹如何,是我家的事兒!倒是你,你對我爹說了什么?」 「也沒什么。」還以為他不說的,居然大方道:「我讓他好好的過日子,別再妄打靜思的主意,另給了他一筆好處,讓他好好待靜思的娘親。」 我怔住,沒料倒是這樣… 「是…是么?」 「王少俠還有話問?」他問。 我一陣憋悶,有些悻悻的說:「別以為只有你為那呆子著想,我從來都把他當親人看,他去了書院,我可也天天惦記著的…」 講著,我想起這樁事兒能了,還多虧自個兒救了爹的緣故,不由狀了幾分氣勢,「就算沒有你,我也想好了,學到功成就去找我爹,親口對他詳說,把事情了結…」 「原來是這樣,所以你爹才會碰著搶匪,你也正好救了他?!顾f,隱約睇了我一眼,「倒是好辦法。」 我呆住,咦? 而他說完,就逕自邁步,越過我而去。 等…等等!他… 我回神,轉頭瞧去。 …他話說得含蓄,可分明意指我買兇殺父! 我才忿忿跺腳,見他已要走遠,一時氣不過遂地拔劍,腳下一蹬,手中的劍已直往他后背刺去。 也沒見他步伐停頓,人就已回過身,姿態(tài)隨意的好像聽誰在后叫喚似的,卻堪堪的避過了我的劍。 我暗驚,心隨意轉,手下的劍峰往他門面劃去。 他仍面色平淡,不慌不忙。 只見他稍抬了手比出兩指,底下衣袖生風的凜動,那兩指節(jié)仿若拂風而過,生生擋住劍下鋒芒,然后又一點。 就聽叮地一聲,劍鋒彈開—— 頓時,我覺著有股痠麻由虎口向上竄,身體跟著顫巍巍的要握不住劍。我一提口氣生生握實了,可腳下再也穩(wěn)不住,整個人被帶著連退數(shù)十步。 我喘氣,抬頭望向前。 他站著望來,目光淡淡,神情更是,衣袖一拂背至身后。 好…好傢伙!我咬牙笑,卻不是氣,覺得好玩兒起來——我再直劍對他。 「我聽說過你的事兒!」只有路靜思那呆子才會信此人是溫和純良,我在心里呸,笑道:「都道寧六公子功夫深不可測,劍法超絕,這會兒不如試試?」 他面色不改,只抿嘴一笑,然后淡淡地道:「有何不可?!?/br> 我哼了哼。 「不過…」又聽他道:「沒有計較,比斗起來太無趣兒?!?/br> 「你想怎樣?」我皺眉問。 他往旁走了一步,往樹下拾起一根稍粗的枝椏,才像是漫不經(jīng)心的看來。 「王少爺心思聰敏,自然知道我心里想怎樣?!?/br> 我才要回誰知道你心里想了什么鬼,對上他一臉似笑非笑,登即領會過來,就哼哼了聲。 「王少爺覺得如何?」他出聲,將手里的樹枝比向我。 我挑眉,一笑:「你就用這個?」 「足矣?!顾f。 「先生!」 傅寧抒側過身去,見著遠遠地的田徑上,一個稍嫌瘦小的青年,邊揮著手邊跑了來。 隱約可見那張白凈的臉上透著微紅,眼里因為滿滿的笑意整個瞇了起來。 傅寧抒不由微笑。不管過了多久,這孩子還是一如當初的溫良剔透。 好不容易,路靜思跑到了傅寧抒身旁,邊喘著氣邊等不及似的拉住他的手。 「先生原來是跑到這兒啦,難怪四處都找不著?!?/br> 過了這么久,有時路靜思稱呼上還是會改不過口,他微微一笑,不以為意。有時這么稱呼,不啻是一種情趣兒。 何況,他們有大半輩子的時間,逐步積累的親密情意,有一天,他會習慣,再不宥限于舊時關係里頭。 傅寧抒想著,便去拉開他的手,然后往自個兒手心里放。 路靜思露出笑來,神情靦腆,又微微別開了眼,望向前頭開闊的田野,像是見著什么,忘了害羞,嘴里說起話來。 話里沒有次序,想什么說什么,有什么說什么,吱吱喳喳的。 傅寧抒靜靜的聽著。他一點兒也不覺得吵,當然也不煩。他樂意聽路靜思說得更多一些。 然后似乎路靜思想起來什么,忽地啊了一聲,才道:「對啦,方才王朔說要離開了,真奇怪,他昨兒還說要再待上七八天的呀。」 「唔,可能他想起來事兒沒辦吧?!?/br> 「是么?」路靜思疑惑,歪了歪腦袋,嘴里咕噥:「那也不用這么趕嘛…不差吃頓晚飯再走,還是他怪我今兒個都沒理他…」 傅寧抒默默一笑,轉頭看他,捏了捏握住的手心。 「回家吧?!?/br> 路靜思怔怔了下,隨即笑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