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我是個無業(yè)游民。 也不是被裁員或者能力不佳,所以沒有公司愿意錄用我,而是自從我離職之后,足足有三個月的時間,我完全沒有找過任何工作。 大概就在四個月前,我坐在辦公室盯著我的電腦螢?zāi)粫r,腦袋突然變得一片空白,我環(huán)視著辦公室里的每個人,忽然出現(xiàn)了「我為什么會在這里」的念頭。所以,那天下班前,我立刻跟主管提出了辭呈。 我本來就不是什么特別優(yōu)秀的職員,所以主管聽到我打算離職后,也只是客套地說幾句慰留之詞,加上我那像是已經(jīng)事先套好劇本似的挽拒話語,主管終于露出像是「總算能擺脫這傢伙」的表情,用平得沒有音調(diào)起伏的口氣說「很遺憾公司留不住你這樣的人才」后,我就離開了主管的辦公室,接著開始準備交接的工作。 這一切的發(fā)生就是那么突然,連點讓我自己后悔的機會也沒有。下班回家后,我也沒打算讓家里的人知道我已經(jīng)辭職的事情,何況到離職正式生效也得要花上一個月的時間,又或者什么時候交接完畢,就可以提早走人也不一定,不過我提出的離職時間倒是在三十天后。 這三十天,我表現(xiàn)得就和一般時候沒什么兩樣,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我即將離職,何況我在公司同事之間本來就不是什么顯眼角色,絲毫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我藏在心底那即將離開這里而興奮的心情。一如往常地上班打卡,下班閃人,同時一點一點不著痕跡地將工作交接給部門里的另一個同事。 即便那小meimei狐疑地問我為什么要突然告訴她哪些資料是收在什么地方,哪些表格又該如何製作,我也只是告訴她,是時候了,她該學(xué)得更多一點。再被她白了好幾眼,說我們就算同部門,工作內(nèi)容卻根本不一樣,我教她那些只是在浪費她的時間。 搞不好她根本以為我只是找她麻煩。確實,這陣子她的工作量是多得有些不像話。我看著部門的行事歷,心里默默地想著。然而想到再過幾天我就能擺脫行事歷上的一切,我還是難掩不住心中的喜悅。 「方柏安,你笑得好猥褻?!剐eimei在經(jīng)過我的座位時,回頭扔下這么一句不屑的評語。 我連忙扯了扯自己的臉皮,心里有些納悶。我剛才有笑出來嗎?我有那么點做作地伸手托住自己的下巴,右手依然抓著滑鼠在工作表單上游移,心思卻完全不在表格里的任何一個數(shù)據(jù)上,同時嘗試著不可能的任務(wù),想在螢?zāi)恢锌纯醋约菏欠裾嫘Φ媚敲丛幃悺?/br> 不過霧面螢?zāi)患由习咨谋砀癖尘?,我這么做只是徒然,而且還換來另一位女同事同樣不屑的鼻哼一聲,問我對著螢?zāi)粩D眉弄眼做什么? 我瞥了她一眼,她帶著鄙視的眼神離開。我覺得連她的背影都在嘲笑我的可悲。我這才放開滑鼠,拿起杯子假裝倒水,離開辦公室。 我想,總有一天我要離開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打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還詭異地待了那么多年,領(lǐng)著可有可無的薪水,做著與專長無關(guān)的工作,還要面對一群用鼻孔看人的女人。 離開。 打從進來這間公司的那一刻開始,便無時不刻、有如咒語般不斷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如今我真的能夠得償所愿時,我感受不到半絲即將與此別離的哀愁與眷戀,連高興都來不及了。 日子便如此一天一天過,每個人見到我臉上逐漸燦爛的笑容,從一開始地把我當(dāng)個怪人看,慢慢地改變她們的態(tài)度,三不五時地過來問我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好事,我只是笑而不語,換來她們自討沒趣地輕啐。 終于來到命運的那一天,我一如往常地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利用公司內(nèi)部信箱發(fā)了一封信給全部的人。信件內(nèi)容有我自認的瀟灑不羈,不帶任何留戀地寫著:「茫茫人海,相逢自是有緣,別離無需哀愁,別了!離別是為了再次相見,期待未來能有那么一天。」 在我關(guān)閉信箱前最后一次收信,收到人事部女同事的一封回覆,簡短三個字:神經(jīng)病。 或許吧?我苦笑。正式關(guān)閉信箱,關(guān)閉所有檔案,在任何人都來不及對我說任何一句話之前,關(guān)了電腦,拎起了公事包,打卡,下班,再把工作證交給柜檯的總機之后走出公司大門。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的人生就像一臺按表cao課的機器。按照著學(xué)校、補習(xí)班、才藝班的安排,去做任何他們要求我完成的工作,右手所握的筆寫過一張又一張的考卷,十指彈過一個又一個的琴鍵,從遙遠的七歲直到二十二的十五年間,也只有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頭兩個月最為清間。 我并不需要為家計傷透腦筋,父母親健在,上有兄姐,下有弟妹,我家是少有的多子家庭,排行老三,性別又剛好跟老大、老么重復(fù)的我,根本沒得到家人太多的重視。俗話說得好,老大照書養(yǎng),老二照豬養(yǎng),我不知道我大姐是否曾被當(dāng)豬養(yǎng)過,但顯然我這個老三真的隨便養(yǎng)。 過去兄姐接受過什么磨練,自然會成為方家孩子的傳統(tǒng),他們學(xué)了什么,底下的就要跟著學(xué)什么,即便是完全沒天份的鋼琴課、珠算課、小提琴課,也都硬著頭皮上完了,換來糞土之墻的評語,讓父母大嘆我這孩子丟盡了他們的臉。 家中五個孩子的年紀各差一歲。我覺得人在生孩子的時候,就和種田一樣,該留個休耕期,才不會連種三年,搞得第三年的稻作品質(zhì)一落千丈,還得跳樓拍賣兼倒貼才有辦法出清。 國中硬是考上了個學(xué)費貴得要命的私立中學(xué),險中求生存地勉強考上了個還說得過去的后段明星高中(就是還稱得上是明星高中,但絕對比不上建中成功那種等級),咬牙拚了個臺大頭銜,我還抱有著大學(xué)是由你玩四年的純真幻想,直到我發(fā)現(xiàn),原來連鳥系的鳥作業(yè)也能壓得我喘不過氣,我也只能交出一張全是鳥數(shù)字的成績單。 古有名訓(xùn),「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只悟到「該爬的樓梯沒爬上,就等著被人上」的道理。辛辛苦苦又混了張文憑后,家里的人已經(jīng)對我不抱期待,反正底下的弟弟meimei一個一個都比我聰明乖巧有天份,失去了家人的關(guān)愛眼神,我倒也樂得清間。 于是領(lǐng)著畢業(yè)證書,頂著臺大畢業(yè)的光環(huán)走出校門那瞬間,是我二十二年人生中所嘗到短暫的自由滋味。因為兩個月后,我立刻收到兵單,投入另一個地獄之中。 在軍中常聽到「撐過去就是你的」這句話,我撐了,但我不明白我究竟得到了什么,什么東西又成了我的,我只曉得數(shù)日子,算算十一個月什么時候過去,算算還得捱幾天才放假,一路算到退伍,再糊里糊涂地應(yīng)父母要求,隨便投履歷,就這么隨便找了一個工作。 一待五年。 如今二十六年,回顧過往,唯有現(xiàn)在這一刻,我才感覺我的人生掌握在我自己的手里。那天通勤回家的公車上,我看著落入山谷間的夕陽在西沉前所照射出來的馀暉,耀眼得讓我流下了眼淚。 坐在我旁邊的一位太太遞給我一張面紙,跟我說,遇到再難過的事情也要撐過去,我還年輕,還有無限的可能,千萬別太消沉。 我不知道她把我那喜悅的淚水解讀成什么,搞不好是被裁員的悲痛之淚也不一定。 老實說,那時我對如何隱瞞我離職的事情完全沒有任何頭緒,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能讓家人察覺到任何異狀,所以我當(dāng)下所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先讓自己照著平常上下班的時間出門回家,再看中間的時間該怎么打發(fā)。 正如同我的離職是一股衝動,我對之后該怎么做,完全沒有任何計劃。反正我的座右銘是船到橋頭自然直。 起初的幾天,我沒什么創(chuàng)意地在網(wǎng)咖度過,直到被質(zhì)疑為什么身上帶有那么濃重的煙味,我才轉(zhuǎn)移陣地,開始找尋附近的圖書館、咖啡廳、速食店等任何能讓我消耗掉一整天時間的地點。 消費金額這種東西基本上不需要太過擔(dān)心。我工作這五年的薪水,我全存起來,一毛錢也沒動到。當(dāng)你是個早上有人準備好,中午家里帶便當(dāng),晚上回家吃mama的愛心,連上下班的悠游卡都定時有人幫你儲值一萬元時,想花錢都很難。 何況我本身也沒有什么消費的欲望,我鮮少會去買那種高價的玩意兒。隨身碟、mp3、筆記型電腦這種東西,通常一口氣買到一定的數(shù)量后,多跟銷售員拗幾句,自然就能有折扣。我家五個小孩,基本購買量就是一次買五個,向來在固定店家消費,都成vip了還能不打折嗎? 這真多虧家里的平等原則,一個小孩要什么,另外四個也都必須有。 所以上述高價物品,我一樣也不缺。 接下來有兩個星期左右的時間,我天天帶著筆電出門,星巴克可以坐上一整天,就坐在那里上網(wǎng)充當(dāng)高級知識份子還是什么上班時間也能到那里摸魚打混的頂級業(yè)務(wù)員,直到咖啡喝膩了,再轉(zhuǎn)戰(zhàn)其他地方。 像這樣抱著電腦裝菁英的無業(yè)游民生活,過了三個星期后,我就膩了,但我一點也不想回去那種被打卡鐘約束的生活。我就像離水的魚,在淺灘里垂死掙扎,直到我將目光移向捷運站。 因此,有那么段時間,我?guī)缀跽於己脑诮葸\車廂。不出三天,我就把每條路線的站名都背了起來,我可以今天搭紅線去淡水,再從淡水坐回士林,又回臺北車站后,坐到新店之后回頭改去南勢角。 于是,每到一站,就出站到外面轉(zhuǎn)轉(zhuǎn),這可以耗掉我不少時間,我可以花上一整天在每一個捷運站附近尋寶。我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觀光客,每天沿著捷運公司官網(wǎng)的觀光路線間晃。 目前開通的八十八個站,也夠我消磨掉三個月的時間。 不過比起實際上走出車站間晃,事實上,我花了更多的時間天天從淡水坐到新店,這一路可以讓人睡得很飽,雖然硬梆梆的椅子常讓我一覺醒來就覺得腰痠背痛,脖子硬得像塊木板。 光是搭捷運,就能看盡人生百態(tài)。我想,在天天看我從這站坐到那站的捷運員工眼里,我也是個怪人。就如同我每天去搭捷運的時候,總會碰到一個對著我微笑的捷運員工。 他的職務(wù)為何,我不得而知,有時候會在出入站的地方看到他,有時候他會負責(zé)監(jiān)看乘客有沒有站超過黃線,或是在要發(fā)車的時候,負責(zé)將想跑上車的人攔下,再不然就是尖峰時段,站在手扶梯那里疏散人潮。 從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會特意對著我微笑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似乎很常碰到他。至少在我還有工作的時候,我想我上下班都會碰見他才對,不過那時的我滿腦子就是要趕時間、不然會遲到,根本沒有任何心思去注意自己以外的人事物。 所以離職后,觀察人群成了我的興趣,雖然在搭捷運時,有更多時間是被我睡掉的。 我從看見他的第一眼就能肯定,他確實是衝著我笑沒錯。那時我還以為是不是我的頭發(fā)亂翹,還是忘了穿褲子出門,而狐疑地檢視身上的衣服時,站在我旁邊的那個人噗地一聲笑了出來,還得強裝鎮(zhèn)定地當(dāng)成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當(dāng)時正是上班尖峰時刻,好像除了我和他之外,再也不會有第三個人將注意力放在我們身上。于是我抬頭看他,那張顯然年紀低于我的臉,露出大大的笑容,跟我說了聲早安。 此時此刻,列車進站,「你沒搭上這班應(yīng)該會遲到吧?」他這么說著,我下意識地點頭后,轉(zhuǎn)身走進車廂。 那時長長一列的人龍神奇地全塞進了小小的車廂中,只留下門邊那么一塊小得可憐的空間,正好讓我站上去。在嘈雜的警示音里,車廂門緩緩關(guān)上,他臉上的笑容始終沒有離開。我想其他乘客應(yīng)該會覺得這一站的員工服務(wù)真是親切。 一個震動,列車向前駛動,我看見他揮揮手,朝著我無聲地說了句再見。 那是我與路和穆的首次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