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令躲在草叢里，小聲跟怨童說著話。

    “你說的超度是什么意思？和尚哥哥每天跟你念經(jīng)？”

    怨童沒有回答，只是鼻子出氣，哼笑了一聲，分明看不起他。

    謝令急了：“你什么意思??？好歹我們也相處這么久了，說說唄。對了，還沒問你，你叫什么名字？”

    “忘了?！痹雇f著，臉上浮現(xiàn)了一絲疑惑。

    謝令閉嘴了。

    他雖然不太熟悉陰鬼之事，但還算有基本的常識，比如說，不要隨意提醒怨鬼回憶他們忘記的事，因為那很有可能會成為你的催命符。

    “算了，不說這個。”謝令又問她：“那你知不知道這墓里到底葬了什么？”

    怨童神色凜然，剛想要回答，突然察覺到了什么動靜，她松開纏著謝令脖子的雙手，似一只鷹隼射出。

    謝令驚訝地看去，道見出現(xiàn)在不遠(yuǎn)處。

    他渾身是血，匆忙又緊張地抱著什么東西，腳步虛浮、跌跌撞撞。而怨童明明比道見矮小得多，卻能穩(wěn)穩(wěn)地將道見的身體拉起到離地叁寸、腳尖離地，飛速地拖著他朝著謝令撲去。

    “快走！”

    怨童將道見甩在了謝令的背上，謝令被他壓得差點趴下，后背更是被道見懷里的那東西猛然硌了一下。謝令馬上就意識到了，那是一個匣子。

    謝令被匣子那尖銳的直角頂?shù)醚勖敖鹦?、冷汗淋漓：“靠！好痛！?/br>
    道見雙手成爪用力地扣在他的肩膀上，連聲催促道：“……快！快走！“他從未如此焦急。

    謝令穩(wěn)住身形，下意識轉(zhuǎn)過頭，只見道見身上纏繞著沖天的怨氣，臉上沾滿了發(fā)黑的鮮血，面容扭曲不堪——

    不，不對！

    謝令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神色驚恐。

    道見的五官和面相變了！

    他原本慘淡稀疏的眉毛逐漸變得凝實、鋒利，眼睛的眼型變得更為精致，黑色的眼珠向上藏在眼皮里，翻起了眼白，隨后，另一對血紅的眼珠卻緩緩地從眼眶下方升了起來，像是兩輪血日。咄咄逼人的鷹鉤鼻變得鼻梁筆直、高挺秀美，原本幾近于無的上嘴唇也豐滿了不少，還長出了精致的唇峰。

    然而還不止這些變化，道見的頭骨和臉型也在瞬間發(fā)生了改變，就像是徹底地變成了另一個人。

    謝令驚愕非常，又因為道見這張沾滿黑血的精致面容而覺得毛骨悚然。

    這和尚到底偷了什么東西，怎么還帶換頭整容的？

    他還沒來得及問，道見突然從他背上跳了下來，睜著血紅的眼睛，說道：“走不了了。”

    “什么？”

    謝令疑惑地問，“你到底偷了什么東西？”他也終于看清楚了剛剛撞在自己背上的匣子是什么，那是一個玉匣子，不過兩掌長。

    道見的視線越過謝令，看向不知道什么時候蜷縮在一旁瑟瑟發(fā)抖的怨童，說道：“我鎮(zhèn)不住他的怨氣，我們走不了?！?/br>
    他并沒有跟謝令說話。

    怨童抬起頭，問道見：“……那這墓是怎么鎮(zhèn)住他的？”

    道見垂下眼眸，看著手中的玉匣，露出了一個陌生的笑容，那笑容里隱約透著甜蜜：“他的記憶……”

    “……還有那叁十六箱陪葬品?！比湟氛湟暤亩Y物。

    謝令驚恐地看著他倆，問道：“你們在說什么？”

    這個“走不了了”應(yīng)該不包括他吧！

    道見像是才想起了謝令還在這里，他用那雙血紅的眼珠子盯著謝令看了一會兒，說道：“這個墓里沒有墓主人的尸骨，只有墓主人的怨氣?！?/br>
    謝令悄無聲息地后退，神色卻裝得自然：“……然后？”怨不怨氣關(guān)他屁事。

    道見繼續(xù)說道：“和尚從不生怨，卻能以己身載怨，因此可以成怨陣?！笨梢哉f，道見才是這個怨陣真正的陣眼。

    “如今，和尚鎮(zhèn)不住墓主人的怨氣，無法離開這里……”

    謝令意識到什么，轉(zhuǎn)過身拔腿就跑：“那拜拜了！和尚哥哥！”

    怨童飛身而上，絞住謝令的脖子將他拖起，謝令雙臂化作漫天的根須，數(shù)根纏繞在粗壯的樹木上，數(shù)根帶著白色的靈光向后擊穿怨童的身軀。怨童哭叫了一聲，身形消散，謝令懸掛在樹下?lián)u擺，借著根須收縮的力道，跳上了樹杈。

    “哈，老虎不發(fā)威，你還真當(dāng)我是病貓了！”

    謝令叉著腰站在樹上，俯視著滿身鮮血的道見和重新凝成魂體的怨童，他冷笑了一聲，“我才不陪你們玩了！”

    道見做了什么，那是道見自己惹來的禍?zhǔn)?，關(guān)他什么事，他要走了。

    “和尚還沒說完，你別想走?！?/br>
    道見捻著那串雪白的骨珠望向謝令，“你幫我做一件事?！?/br>
    謝令皺起眉頭：“你在胡說八道什么，我才不會再幫你……”

    話還沒說完，謝令便察覺到一股又一股從腳底升起的惡寒。

    他凝神看去，才發(fā)現(xiàn)萋萋草地、郁郁樹影之間已遍地尸骨、血河長流，無數(shù)的怨鬼帶著森森血氣爬起，身形扭曲地向著謝令的方向走來，將這棵大樹圍得水泄不通。

    謝令明白，他已經(jīng)被困在了道見所說的怨陣之中。

    “要么幫和尚，要么死。”

    道見平靜地說道。

    謝令看著腳下密密麻麻的怨鬼，被沖天的怨氣熏得他雙腿發(fā)軟，不得不說道：“……我答應(yīng)你，你替墓主人要找誰？”

    “不是墓主人，是墓主人的怨氣?！?/br>
    道見先是糾正了他的說法，隨后才說道：“解鈴還須系鈴人，你替它找一個人來，那個人叫——”事已至此，道見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黎錦秀。”

    “黎錦秀?！?/br>
    面覆黑色面具的伊青向黎錦秀伸出了手，銀鏈隨著他的動作搖曳擺動。黎錦秀被紙人cao控著，目視前方，木然地將手放入了他的手心。

    一人一鬼身著修身玄服、黑紗披肩，走進(jìn)了紅樓之中。

    大廳以黑、銀兩色為主色調(diào)，裝點得肅穆莊重，正中央是方形的黑色高臺，四周圍繞著影影綽綽的人影。僅靠余光看不分明，黎錦秀卻知道那應(yīng)該就是來參加婚禮的賓客。

    或許他們的家人和他的朋友就在其中，正看著他們。

    想到這里，黎錦秀的心高高懸起，沒注意到自己已經(jīng)被伊青帶上了高臺。

    方形高臺上放置著一張圓桌，圓桌的兩側(cè)，一側(cè)堆放者人間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五谷雜糧，另一側(cè)放著紙糊的衣飾元寶、房屋車馬、珍玩重器，桌上放著香爐香燭、供果祭品，而供品前方還擺著一對盛滿美酒的銀質(zhì)酒杯。

    黎錦秀回過神，終于意識到這根本不是傳統(tǒng)的婚禮，更像是一場祭祀或者說，冥婚。

    “伊青……”

    黎錦秀聲音微微顫抖，“我們要做什么？”

    作為活人，面對這樣詭異的場面，他控制不住心生抵觸。

    伊青溫柔地寬慰他：“你什么也不必做?！比绻桢\秀不愿意，他會代黎錦秀完成儀式。

    這時，一位紅袍老人走上前來，手中執(zhí)著一根老銀長杖。

    長杖頂端垂掛著一只越過拱橋的小鹿，小鹿栩栩如生，身上刻著一個“引”字，鹿嘴里銜著一盞燈籠，燈籠下流蘇搖擺。

    引“鹿”、奈何橋、燈籠……這是明器。

    “幽冥老人，前來為汝引路。”

    月老將那青銅杖放在供桌上，又取出兩個牌位放置在香爐后方。其中一個牌位覆著紅紙，看不見上面寫著誰的名字，另一個牌位則明晃晃地亮著——那是伊青的牌位。

    “生者為死者祭，死者為生者祀，以此溝通陰陽、敬告天地，永結(jié)同心、生死相隨。”

    臺下人鬼神仙不知幾何，都隨著月老的唱誦一邊大哭，一邊道喜。

    “大喜??！”

    “大喜??！”

    “大喜啊！”

    黎錦秀余光里看到了哭泣著的沉蓓和徐喻等人，渾身爬滿了雞皮疙瘩。這場面太詭異了。

    而這時，月老將叁支紅燭和叁支香分別遞給了伊青和黎錦秀。

    “新人點燭燃香，以告天地。”

    伊青接過叁支紅燭，紅燭無火自燃，在陰冷的地府中亮起了溫暖的明火，黎錦秀受它吸引，忍不住一直瞧著它。

    “燃香?！?/br>
    伊青輕聲說，黎錦秀受控，伸手接過了那叁支香。

    他低聲問：“怎么點燃？”

    月老聽見了，回答道：“此火由心而生，心誠則自起。”

    聞言，黎錦秀有些震驚地看著伊青手中火焰雀躍的紅燭。他原以為伊青是用法術(shù)點燃了手中的紅燭。

    伊青微微地俯身，戴著面具的臉靠近了黎錦秀的耳垂，輕聲說道：“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沒關(guān)系，我會讓天地同意?！?/br>
    黎錦秀無法動彈、無法轉(zhuǎn)頭，緊張地問：“你要做什么……”

    下一秒，黎錦秀便感覺到，自己與伊青交握的雙手之間出現(xiàn)了一張冰冷的紙——像是符紙——正在往他的掌心里鉆。

    “那是什么！？”

    黎錦秀驚慌失措，惶恐不安。

    他并非是單純因為這張符紙的出現(xiàn)而驚恐，而是因為……他曾經(jīng)感受過類似的感覺——

    霍霖漓將他和金子燭兩人的魂契拍進(jìn)黎錦秀身體里的感覺。

    方形的高臺和圓桌突然猛烈地?fù)u晃了起來，引路杖不停地滾動，與前方的合巹酒酒杯碰撞在一起，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月老變了臉色：“天地……怎么回事……！”

    地府在幽冥深處，只能以方臺圓桌代替地方天圓，恰如玉琮的形狀。

    “無礙?！?/br>
    伊青鎮(zhèn)定地說著，用力地握住了黎錦秀的手，將那張魂契緩緩地推入黎錦秀的身體。

    奴契上寫著他的名字，一旦進(jìn)入黎錦秀的體內(nèi)，達(dá)成了契約，那么，他這個陰神從此就與霍霖漓、金子燭一樣，成為黎錦秀的鬼仆。

    伊青堂而皇之地這么做，并不打算瞞天過海。

    冥婚儀式完成需要黎錦秀心甘情愿，這樣天地才會認(rèn)可他們的關(guān)系。

    但現(xiàn)在黎錦秀不愿意和他成親，伊青不忍再逼迫黎錦秀，于是想到了用契的成立來逼天地退步。因為天地絕不可能容許伊青成為黎錦秀的奴鬼，兩權(quán)相害取其輕，最后，天地肯定會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他代替黎錦秀點燃那叁只香。

    “咔噠——”

    黎錦秀聽到了細(xì)碎的玉石開裂的聲音。明明是那么輕的聲音，他卻聽得分明。黎錦秀打了個冷顫。

    “伊青……你到底在做什么……”

    伊青合攏自掌心出現(xiàn)龜裂紋路的手，又說了一次：“無礙。”只是在警告他而已。

    魂契已經(jīng)沒入半截。

    黎錦秀身體僵硬，眼睛拼命下撇，余光看到伊青手上的裂紋已經(jīng)爬上了手腕，心中警鈴大作。

    “伊青！停下來！”

    雖然不知道伊青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但黎錦秀能猜到應(yīng)該跟那叁支香有關(guān)，他顫抖著唇，焦急地吐出一句話，“香……早就燃了……”

    伊青愣住，看到黎錦秀手中的叁支香無辜地飄起縷縷白霧，明顯已經(jīng)燃好了一會兒了。

    “什么時候？”

    什么時候的事，他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

    魂契消失在兩人交握的手心，高臺方桌恢復(fù)了寧靜，伊青滿是裂紋的手也變回了原樣。

    黎錦秀身心俱是一松，才發(fā)現(xiàn)自己捏著香的那只手還在輕顫。

    等等……他能動了。

    “伊青?！?/br>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伊青。

    伊青戴著面具，看不出情緒，但黎錦秀卻覺得他好像是徹底陷入了呆滯，一動不動。黎錦秀來不及多想，又下意識去仔細(xì)檢查伊青剛剛莫名裂開的手。

    還好，的確已經(jīng)沒事了。

    月老同樣松了一口氣，他看著黎錦秀關(guān)切伊青的這一幕，難免唏噓和欣慰，隨后說道：“插燭上香吧，二位?！?/br>
    新人拜祭，眾親哭喜。

    禮成，婚成，佳偶天成。

    共襄。尚饗——

    －－－

    伊青：我以為黎錦秀不愿意，還準(zhǔn)備賠上半具身體去逼天地讓步呢，怎么忽然就成了？

    黎錦秀：（不想和蠢貨說話。）

    －－－

    道見：你的怨氣在和尚這里，你不慌嗎？就忙著成親？

    黎錦秀：……這種熟悉的感覺……這位未曾蒙面但知道存在的陌生人，我想你大概是被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