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運氣
三月,首都市京啟大道,一輛黑色的慕尚穩(wěn)步行駛。 黎錦秀看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行道樹,那些光禿禿的枝椏上已經(jīng)有了淺淡的綠意,春天又快到了。他總覺得,尹莘后去世時間過得很快,仔細算來已經(jīng)一年多了,他卻還是像被留在了那個秋天。 這時,放在一旁充電的手機忽而響起,黎錦秀回過神,拿起手機接通來電。 “錦秀,下飛機了?”徐喻溫柔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 黎錦秀道:“嗯,現(xiàn)在在去董事會的路上。” 徐喻輕嘆了一聲:“不是說讓你回家休息嗎?你這才剛從美國回來?!?/br> “不用了,媽。”黎錦秀輕笑,“飛機上睡過了。” 徐喻道:“那好,晚上早點回來?!?/br> 黎錦秀應了,徐喻又讓他把電話給助理,囑咐了幾句,讓他看著點黎錦秀,別喝太多的酒。 “您放心,我會看著老板?!?/br> 楊之夏滿口應了,其實心里也沒底,他跟著這位現(xiàn)任太子看起來爽朗大氣,其實性格比前任太子固執(zhí)很多,酒桌上說喝就要喝到對方趴下,他勸十次能勸住兩次就不錯了。 果不其然,到了晚上集團高層聚餐的時候,黎錦秀又喝多了。 “……小黎!”彭博然醉醺醺地拍著黎錦秀的肩膀,滿面紅光、渾身酒氣,“現(xiàn)在很少見你這種年輕人了,你說你早干嘛了,早點來銀承跟你哥兩個人一動一靜、一文一武多好……” 黎錦秀笑了一聲,道:“叔叔說的是,我早干嘛去了。” 他喝酒不怎么上臉,酒量也好,醉得再厲害在外面面前也還是清醒的。 “哎……”想起尹莘,彭博然止不住地搖頭嘆氣,甚至還歪歪扭扭地走了幾步,“你哥……可惜了,真的……” “彭董,小心!” 楊之夏見機行事,連忙拉了彭博然的司機將彭博然扶了坐下。 彭博然看見楊之夏,便拉著他繼續(xù)說:“你說是不是可惜了?你老板……尹莘……小莘多聰明啊……” 提起尹莘,全場都安靜了幾分,楊之夏更是滿頭大汗:“彭董……” “老彭?!?/br> 另一個董事席宿對著彭博然搖了搖頭,“你喝多了,差不多了?!?/br> 集團監(jiān)事林銘嘉也說:“是差不多了,明天還有重要會議,咱們再聚吧?!?/br> 彭博然總算清醒了幾分,他又問重新坐下的黎錦秀:“明天你是小黎你來,還是你爸媽來?” 黎錦秀輕笑道:“我來,我來跟您學習學習?!?/br> 楊之夏聽黎錦秀這么說,不由得有些擔心。黎錦秀才剛從美國處理完公事回來,也沒怎么休息好,這么高強度的工作合適嗎? “哈哈,小黎就是謙虛……”彭博然大笑幾聲,“不過我不懂什么……你還是……好好跟席董、林總他們討教?!?/br> 黎錦秀笑著跟其他人示意:“總之都是要麻煩各位叔叔伯伯?!?/br> 席宿帶頭擺了擺手:“不用客氣?!?/br> 黎錦秀接手尹莘的職位也不過一年,他的成長速度在座的人都看在眼里,再說他現(xiàn)在代表的是大股東和董事長所在的尹家,誰也不會在這里跟他拿喬。 聚餐散了,有需求的人去續(xù)第二攤,楊之夏則和司機一起送了黎錦秀回家。 車還沒到蘆葦灣的時候,黎錦秀便讓停車。司機停車,黎錦秀腳步虛浮地走到路邊躬身吐了,楊之夏連忙拿了瓶水又解開安全帶下車去扶他。 “沒事吧,老板……” 黎錦秀接過水漱了漱口:“沒事,你轉(zhuǎn)過去吧……” 楊之夏只好先背過去。 黎錦秀喝了兩口后,用水將嘔吐物沖進了路邊的排水溝,他沒吃什么東西,吐出來的基本上也都是酒,除了氣味難聞,并不算十分惡心。 過了一會兒,楊之夏聽著半晌沒動靜了,便轉(zhuǎn)過頭去瞧。他看到黎錦秀安安靜靜地蹲在地上,雙手環(huán)抱,側(cè)臉傾斜地靠在自己的手臂上,睜著黑黝黝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板……?” 黎錦秀伸出食指比在自己的嘴唇前方:“噓——” 楊之夏噤聲,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被前車燈照得慘白的臉上。跟了黎錦秀這么久,楊之夏才發(fā)現(xiàn),原來黎錦秀的左眼眼角和右邊唇角下方都各有一顆小痣。 “走吧?!?/br> 黎錦秀終于站了起來,身體還有些搖晃。 楊之夏連忙扶他:“老板,小心?!?/br> 黎錦秀道:“我沒事……” 站穩(wěn)后,楊之夏就松開了手,跟在黎錦秀身后,等黎錦秀上車坐好了才回了副駕。 車輛啟動,很快就抵達了蘆葦灣。 徐喻還沒有睡,她在二樓的露臺上遠遠見著車燈了,便披了披肩坐電梯下來,剛走到門口時,楊之夏正扶著黎錦秀進來。 楊之夏略微欠身:“徐董。” 徐喻早年是稅務局處級干部,后來辭職下海,與尹樸聲一起創(chuàng)辦了銀承,現(xiàn)在也是銀承的股東和董事。楊之夏進公司就在她手底下,算是她一手帶出來的,所以對她十分尊敬。 徐喻看黎錦秀紅通通的眼睛,秀麗的眉毛擰起,說道:“一身酒味兒,怎么喝了這么多啊。” 她一張窄瓜子臉,輪廓分明、五官小巧、骨相優(yōu)越、皮薄rou緊,看人時尤其有逼迫感和距離感,此刻卻是神情柔和、目帶心疼,與商場上那個雷厲風行的徐董完全不同。 黎錦秀先楊之夏一步認錯:“媽,不好意思……” “哎?!?/br> 徐喻嘆了口氣,她想要接過黎錦秀,黎錦秀卻怕自己壓著她,揮了揮手說不用,徐喻只好說:“我讓人準備了醒酒藥和醒酒湯,快進來?!?/br> 三人進了屋,徐喻讓香姨送來了醒酒藥和醒酒湯,她盯著黎錦秀吃了藥,又問楊之夏喝了多少。 楊之夏心虛地擺手:“……我沒事。” 別人都是助理幫老板擋酒,他是老板幫助理擋酒,楊之夏拿著高額的工資,多少有點愧疚。還好徐喻聽了也沒說什么,只是吩咐楊之夏先去休息,家里給他收拾了客房。 “好,謝謝徐董?!?/br> 工作忙的時候,楊之夏經(jīng)常跟著老板留宿,對尹家不陌生。 楊之夏上樓沒多久,尹樸聲就下來了。 “秀貓回來了?!?/br> 黎錦秀道:“回來了,爸?!崩桢\秀屬虎,秀貓是他的小名。 尹樸聲穿著淺灰色亞麻斜襟家居服,外面套了一件質(zhì)地柔軟、半新不舊的羊絨衫。他個子高,長相斯文儒雅,長眉狹眼、高鼻薄唇,說話前習慣先帶上三分笑,柔和了面容上的鋒利。 徐喻讓他過來坐,道:“又喝了不少,我之前不是讓你好好教教他怎么躲酒。” “我教了啊?!币鼧懵曈X得冤枉,“這孩子實誠,你又不是不知道?!?/br> 徐喻不高興瞪了他一眼:“那是你沒教會?!?/br> 黎錦秀雖然吃了藥,卻還是頭暈又惡心,身體還一陣一陣地發(fā)著冷,但是他不想他們?yōu)樽约簱?,便只信誓旦旦地承諾:“我下次少喝點,你們別擔心?!?/br> “好?!?/br> 尹樸聲看著他臉色,“還是讓孩子早點睡覺,這時差也沒倒,明天集團開會還是我去吧?!?/br> 黎錦秀搖了搖頭:“我去就行了,不用麻煩您?!?/br> 如果尹莘還在,就該這樣。 尹樸聲和徐喻拗不過他,只好讓他先去睡覺,徐喻還是不放心,最后說道:“看你明天狀況,如果不舒服就不許去了?!?/br> 黎錦秀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道過晚安后便回房間睡覺。 別墅燈光一一熄滅,四周陷入了一片寧靜,突然,在尹家精心維護著的花園里,出現(xiàn)了一個模糊的影子。 “……老板?” 次日,黎錦秀掐著時間起了床,宿醉和時差沒倒過來的感受不太好受,不過腦子還算清醒。洗漱過后,黎錦秀在主臥套房里客廳找到藥箱,吃了片止痛藥,然后才去衣帽間換衣服下樓。 飯廳里,尹樸聲和徐喻正在吃早飯。 “錦秀起來了。” 徐喻吩咐傭人送碗筷,又讓人先端了薏仁綠豆茶給黎錦秀喝。 黎錦秀接過喝著,坐下時才發(fā)現(xiàn)大小金橫七豎八地躺在飯桌底下的地毯上,他打量幾眼,說道:“爸的犬健身有成效,看著瘦了不少了?!?/br> 大小金是他們家的兩只金毛。 提起這事,尹樸聲樂呵呵地笑了:“我們認認真真跟老師打卡了一個半月,每周還有兩次游泳。前兩天我?guī)Т笮〗鹑ンw檢,大金瘦了四斤,小金瘦了三斤,獸醫(yī)都說他們現(xiàn)在狀態(tài)很好?!?/br> 黎錦秀輕笑:“那就好。” 徐喻給他夾了個蝦餃,催促道:“先吃飯,吃完飯再聊天?!?/br> “好。” 三人吃過了飯,帶著大小金去后花園散步,楊之夏這時候才起床下來吃早餐。被告知了主人家都已經(jīng)吃過早餐了,他有些汗顏,老板這一家子是一個比一個睡得晚、起得早還精力好,他真是完全比不上。 要不怎么說成功人士多少都是天生的,光是精力旺盛這一點就贏了許多普通人。 “楊先生?” 準備好了早餐的傭人見楊之夏遲遲沒坐下,于是出聲提醒。 楊之夏坐下,道:“謝謝?!?/br> “不客氣?!?/br> 楊之夏拿起筷子吃早餐之前,順便在腦子里過了一遍今天的事情,兩個集團項目會議,一個跟銀行書記、董事長的會談,晚上還有個慈善基金會的酒會。 哎,快吃飯吧,又是塞得滿滿當當?shù)囊惶臁?/br> 果然不出楊之夏所料,他們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直到酒會致辭過后才有空喘口氣。下臺后,黎錦秀的臉色看著不怎么好,楊之夏便將他送到了宴會廳旁準備好的房間讓他休息。 “致辭發(fā)言也結(jié)束了,可以提前走?!睏钪恼f道。 黎錦秀卻說:“沒事,我休息一會兒就好了?!?/br> 楊之夏只好先出去了。 而另一邊,宴會大廳的一角,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了一個年輕人。 他面容普通,和身邊所有的男性一樣穿著西裝和皮鞋,是丟在人堆里都找不太出來那種的長相,唯一有些特別的就是他的身材,又高又瘦,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猶如鶴立雞群。 “你好?!?/br> 他微笑著跟侍者示意了一下,然后接過了對方遞過來的一杯酒,緩慢地在人群里穿梭,想要找到剛剛在臺上發(fā)言致辭的那個男人。 銀承集團董事,黎錦秀。 他記得他的公司和名字,現(xiàn)在卻找不到人了。 走到一個相對來說安靜的角落,他忽然聽到身旁有人在聊黎錦秀。 “……黎錦秀啊。”幾個衣著時髦光鮮的賓客圍著一個正在滔滔不絕的黃毛年輕人,“表哥一死,就能被過繼到尹家當大少爺了,嘖嘖?!?/br> 有個女生將信將疑:“原來是過繼嗎?” 黃毛點頭:“肯定是啊,我爸說,之前尹莘葬禮的時候,就是黎錦秀捧的遺像。不是過繼哪能讓他捧?尹莘自己還有更親的堂姐和堂哥?!?/br> “怪不得我之前聽黎錦秀喊徐董喊媽?!?/br> 有個年輕男性也說著,“難怪你說他運氣好,不過,尹顯猷,同樣是親戚,你真的不羨慕……?” 尹顯猷笑著說道:“人家那種運氣,羨慕不來的,黎錦秀從小就在尹家,比起我這種遠房親戚家的兒子來說更像是養(yǎng)子,尹家過繼他也正常?!?/br> “那黎錦秀自己的爸媽愿意?”有人好奇。 “這有什么不愿意的,你回去告訴你爸媽,有個億萬富翁要收你做繼承人,你爸媽指不定親自把你送上門。” “哈哈,也是啊?!?/br> “但是黎錦秀怎么也沒改姓名?” 尹顯猷道:“這我不知道,我只記得黎錦秀的爸媽好像是干部?!?/br> “什么級別???所以黎錦秀還是……?” 尹顯猷嘻嘻地擺手:“這我就不知道啊,這話不是我說的,好了,不說了?!?/br> “別啊,再聊聊唄?!?/br> “我真的知道得也不多?!北蝗舜負碇岦S毛感覺良好,他翹著二郎腿,有意無意地轉(zhuǎn)著自己手腕上的AP,“多的也不能隨便講啊?!?/br> 他故弄玄虛的樣子讓人好奇,于是其他人紛紛催促:“你就隨便講講啊。” “好吧好吧,你們還想知道什么?。繂柊?。”黃毛道。 有人問道:“尹莘到底是怎么死的?!?/br> 尹顯猷回憶了一下,道:“腦部惡性腫瘤,本來手術成功了,但是術后不知道是復發(fā)還是沒控制住并發(fā)癥,一下子人就沒了?!?/br> “啊……” “天啊……” “真可惜……” “尹家那么有錢都沒救回來?”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再多的錢也買不了健康?!?/br> 尹顯猷點頭:“是這個道理?!彼喙庖粧?,見有個陌生的面孔站在一旁,像是在聽他們說話,“您好,您是……” 對方舉著杯子示意了一下,微笑道:“路過?!?/br> 他走了,尹顯猷等人面面相覷:“這誰???你認識嗎?” “不認識。” “我也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