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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

    清早,晨曦初露,鳥兒吱吱,車隊徐徐緩緩地遠離沼陵岡的城門。

    作賊心虛的巡案大人沒有來送行,連一句歉疚的話兒也沒讓下人傳達。這是當然的,做出了如此無恥的作為,即使對方是摯友知己,大概亦立刻與之割袍斷義,他還有何顏面再見方祈,而且方祈估摸也不想看到這個人。

    「公子臉色似乎十分疲困,是不是夜里和方公相談甚歡,忘了時辰?」

    劉裕微微彎起眼,莞爾而笑,車轡或輕或重地拉扯著兩匹駿馬,手里還拿了一顆小果子吃著。

    許是不急趕,車隊行進的日程相較來時輕松多了,加上大部份的凈軍早前已撤回朱雀城,僅留下約十數人隨行護航,一干行裝簡便,路也好走。李旭曦并坐他身側,被那道打量的目光惹得汗毛直豎,乾笑道:「興許是被褥太硬,睡不好罷……」

    藥效過去,早上醒來后方祈表面若無其事,可是卻一直有意無意的逃避和自己接觸。起床洗漱時把臉盆遞上,他便垂著頭捧過。早飯時夾菜給他,便悶聲不響吃掉。出門時更是逕自往前走,將自己丟在后頭,正眼兒也不瞧一下。然后就上了馬車,精緻的小門板一關,把人隔絕外。李旭曦心下無奈,又和那些凈軍不甚熟絡,就劉裕一人有些印象,只好厚著臉蹭上他的車子。

    「這也難怪,客棧的床鋪總比不上家里的?!箘⒃纳迫缌鞯貞溃Я丝诠?,慢騰騰地咀嚼著,「方公似乎蠻喜歡公子你呢,昨天赴了宋大人的餞行宴后,竟是到客棧找公子去了,還徹夜未歸,讓我們好找。想必公子和方公十分有緣吧……」

    有緣嗎?

    李旭曦扯扯嘴角:「頭一次在大街驚鴻一瞥,我差點兒給方大人的愛駒踩死?!?/br>
    劉裕把果子放入口中的手一頓。

    「再撞上時,方大人盤算著要將我腰斬、車裂。」李旭曦皮笑rou不笑。

    劉裕愣住。

    「后來碰面,方大人賞了我一記巴掌。」

    劉裕噤了聲。

    巧腕一動,車轡利索揮打了馬軀一下,但聽悠長的一聲嘶鳴,陣陣泥黃的沙礫隨風飛揚。

    若然以前世今生那一套而言,他倆勉強算是有緣份。不過,如果光以這些彪炳的「戰(zhàn)績」來講,他倆頂多只能叫作冤家吧。唉……李旭曦苦惱地暗嘆,經過昨晚,加上之前的陰錯陽差,他在那人的心里大抵坐實了色狼一名。

    來時向著南行,又是深秋,便不太覺得冷,回程一路北移,天氣越發(fā)地寒涼,過得七、八天,更是朔風凜冽,潔白的云花像鵝毛般飄飄落下,在半空中盤旋亂舞,拂過發(fā)際肩頭,降在黃土大地,積起一層閃閃發(fā)光的銀霜。

    李旭曦有內功護體,僅僅套了一件薄棉衣,吹著風坐在外面,其他人都抱住胳膊搓著雙手,口鼻呵著粗氣,瑟瑟地打哆嗦,他卻泰然自若,丁點沒覺著凍。而那位幾乎成天躲在車廂里,弱不勝衣的掌印大人,半途中風邪入體,不但著了寒,到了傍晚還起了燒。

    隊中無人識醫(yī)術,眼下又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一帖草藥也找不來,看見方公高熱不退,吃甚么吐甚么,滴水未進,劉裕等一干隨從慌得如熱窩上的螞蟻,卻只能乾焦急。李旭曦也急,想到里頭瞧瞧方祈,無奈那廝以害怕他被傳染風寒為理由,拒諸門外。忽而憶起登山前貌似捎帶了些感冒藥,他趕緊翻了翻背囊。

    「這是甚么?」

    瞥了眼青年掌心中的白色小顆粒,方祈乾咳了幾下,大約是難受,頭蔫蔫地挨在小窗格邊,鼻子紅紅的像隻兔兒,氣弱游絲。

    「治風寒的藥,很有效?!估钚耜負七^他的腰,不理那柔弱的反抗,端著杯溫水,把藥丸遞到那乾燥的唇瓣前,哄小孩般道:「乖,不苦的?!?/br>
    「你把我當成三歲小兒嗎……」方祈瞪他,眸里泛起慍怒,因著病,清脆的嗓子變得嗡聲嗡氣的,氣勢立時削減了八九分,聽起來就似向他撒嬌一樣。

    李旭曦忍著笑,「那就別鬧彆扭,快把藥吃了?!?/br>
    「誰…誰鬧彆扭了……」方祈一窘,乖乖地依言服用了藥丸,也不懷疑這東西真假虛實。

    吞了藥,李旭曦餵他吃了半碗稀粥,又握住他冷得青白的手,渡了些內力過去。方祈但感一股熱源從相連的手掌中竄入體內,深入五臟六腑,融和血脈,原本僵硬的四肢緩緩地暖和起來。他少時也曾習武,大抵明白青年在用內功給自己驅寒,暗忖練家子最在意功力,青年此舉著實荒唐,卻也是將自己放到心尖上呵護,胸腔不由漲滿溫情。

    「我不冷,莫虛耗你的內力……」

    「這沒什么,練功也不費勁……」

    北風在馬車外狂嘯怒吼,冰冷刺骨的寒氣從小小的車廂窗格滲入,送進幾片晶亮的雪花。方祈經風一吹,窄細的肩膀顫了顫。李旭曦見狀,忙不迭伸手將窗門掩上,卻給他打住。

    「怎么了?你還在發(fā)燒,不可以再著涼?!?/br>
    「今夜天色好,能看到很多星星,把窗關掉多可惜……」

    李旭曦眺望窗外。的確,恬靜的夜空漫無邊際,星光璀璨,點點亮光在遙遠的一方聚攏,模糊地形成一條銀河。前去沼陵岡的時候只記掛著趕路,及后又生出種種意外,如此美景,竟是未曾留意到。

    「野地的星辰,特別明亮?!狗狡韨仁卓吭谒厍埃偷偷氐溃骸赋抢锟呻y得一見?!?/br>
    這傢伙,該不會是晚上為了看星星才開著窗,染上感冒吧?

    李旭曦挑眉,「方大人喜歡觀星啊?!?/br>
    「從前在宮里,睡不著的時候,我就爬梯子到屋頂看星……看著、看著,好像自己也乘著星辰,飛到天涯海角……」許是藥效,方祈神思略帶恍惚,萵草沙沙的晃動聲幾乎將那呢喃細語遮抹,水墨般的瞳仁凝望著遠方的一處虛空,彷彿要把滿天繁星記入腦海。

    他還真浪漫……

    「你想游歷四方么?」李旭曦低下頭看他,掂量著,猜測那話里的意思。

    也對,他原是江湖弟子,理應縱馬天下,傲游五湖四海,瀟灑恣意,哪里愿意給一個小小的皇宮困住。

    「唔…想…走不得……無兒無女…老了誰來養(yǎng)……」

    薄薄的眼簾遲鈍地眨了眨,偏生不肯合上,目光眷戀地在星空流連,捨不得遺漏半點半分,聲若蚊蠅地咕嚕著回去就看不到這景致了。李旭曦心軟得一塌糊涂,摟緊那身子,試探地道:「我?guī)阕撸貌缓??我陪著你,天涯海角,哪兒的星星漂亮,我們就去哪兒?!?/br>
    骨子里騰起了倦怠,方祈蜷著身,鑽入那恍若火爐的懷抱,迷迷糊糊地道:「為什么…對我這般好……」

    那是他第二次問自己了。

    因為…我喜歡你……

    李旭曦貼近那精緻的耳朵低喃。

    良久,不得反應,但見一張睡容沉靜如水,人兒安穩(wěn)地在自己臂彎里,素手搭在他手背上,猶正酣睡,也不知聽見了沒有。

    他啞然失笑,輕輕地在緊閉的眼皮上落下一吻。

    罷了。

    改天有機會再說……

    現代的西藥果然湊效,李旭曦每日按時給方祈服藥,管吃管喝管暖身,過得三、五日,終是擺脫了那纏綿惱人的風寒。孰知方大人堪堪痊癒,隨即又故態(tài)復萌,將他擋在車廂外。

    這、這、這根本是活脫脫的過橋抽板、卸磨殺驢啊……

    李旭曦不滿地在心里滴咕,照舊搭上劉裕的馬車。

    「李公子和方公生間隙了?」劉裕促狹道。

    「誰曉得……」李旭曦撇了撇嘴。

    「每到寒冬,方公脾氣便會有些多變,李公子莫見怪?!?/br>
    李旭曦疑惑地扭過頭。

    「方公曾駐守北疆監(jiān)軍數載,那地界氣候嚴酷寒冷,非是中原人可以估量的,有一回方公帶兵驅逐侉子,不慎困在雪山中,幸好援兵趕及,回營后他便大病了一場,險些喪命?!箘⒃Uf得云淡風輕,李旭曦卻聽得膽顫心驚,「經此一役,方公的底子大不如前了,但逢下雨、刮風便會骨頭痛,可能這樣,他心情便不好……」

    那身板兒,弱柳扶風吹吹就倒,大概連一把劍都握不穩(wěn),還帶兵驅逐侉子?真是不敢想像。

    李旭曦皺眉,憶及由陳三郎倆人聞知的流言,禁不住問:「他……方大人為什么會去了北疆?」

    「那是方公向圣上請戰(zhàn)的?!箘⒃1迵榱笋R兒兩下,驅車越過一片泥濘,「早年邊鎮(zhèn)屢受侉子暴虐,方公便自薦與大將軍前去平定。他素來仁厚,是次朝廷發(fā)糧賑災,亦是他送密函上奏災情,否則等戶部審議定策,不知再有多少百姓餓死。」

    說白了,這人就一愛逞強的主兒,能活到現在算他命大。

    李旭曦扶額。

    一路上,劉裕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起了些方祈的過去,或是朝野上的紛爭,或是舊時的戰(zhàn)事,還有細細碎碎的蜚短流長,其中包括了三皇子那破事兒。約莫念他與方祈交情不錯,又曾仗義救助,劉裕貌似對他頗有好感,談笑間也沒多少避諱,直言那是遭有心者誣衊,故意在太上皇面前抵毀他們方公,幸虧圣上英明,無誤信讒言。

    倒是宋璟章大人,打自宮中認識以來,時常尋各式各樣的原由借故親近方祈,更弄出好些笑話鬧劇。方祈勸阻過,責備過,卻被宋大人糾纏不清,這才向圣上請旨調遷到朱雀城。

    李旭曦忖度:這么看,宋璟章倒算個癡心人,怪不得臨別之際下了如此一帖猛藥,恐怕已然愛之入骨,既然真心落空,就是擁有一場露水姻緣也好。

    接近日落西山,隊伍趕及臨溪一條寧靜的村落,將馬匹車子拴在村口,一行十馀人便在驛站附近歇息。也就幾個小白帳,除卻方大人,其馀的凈軍皆三三兩兩睡一塊。李旭曦的登山帳篷于那次山賊偷襲中被燒毀,方大人蠻體貼地讓下屬額外給他搭了個營帳。

    其實他不介意和方大人共處一帳的,嘿嘿,乾柴烈火,野地相擁而眠,肯定別有情趣。不過,假如真的提出了,估摸方大人會惱羞成怒吧……

    「甚么人?」

    才剛要就寢,帳外忽然擦過一道黑影,李旭曦沉下聲低喝了一句,提著警惕,掠出帳外。四周一片安逸寂寥,同行的人均已歇息,只有兩名守夜的隨從在篝火旁邊,抱住佩刀打蓋睡,渾然沒察覺到異況。

    李旭曦緊隨著那影子,一邊召喚出寒劍,一邊聚氣丹田,疾速奔馳,躍進五十里外的樹林里面。那氣息冷冷清清,身姿形態(tài)鬼魅朦朧,似人非人,卻沒帶一點邪佞陰森,不太像妖物幽靈,隱約與在當日胡同中一閃而過的感覺十分相近。

    追逐了片刻,那影子像是不欲驚擾到別人,故意將他引到林子的深處,但見其步法靈敏,在崎石盤根上躥下跳,輕如飛鳥,快如脫兔。滿月的亮光從稀疏交錯的枯枝間灑下來,斑駁的樹影當中,一雙銀白的翅膀光澤耀目。

    及至一方平地,那影子身形驀地停頓,晶瑩剔透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瞅住他,狀似在仔細打量。李旭曦未知來者何方神圣,不敢輕舉妄動,持劍格胸,暗地里催動法力,屏息以待。

    月掩云間,眼前倏忽黑暗,一束火焰來勢洶洶地沖向他。

    李旭曦吃了一驚,瞬間往側邊翻身躲開,烈火恰恰在他臂膀閃過,打在樹木枝干上,轉瞬消失。他趕緊回擊,劍尖指向對方,口中喊出一句:「雷霆號召!」

    轟隆隆的一聲鳴響,耀眼的金光從天際撃落,直奔那影子的頂上。

    影子毫無懼意,一動也不動地立在原地,沒有半分閃避的意思,直挺挺地接了那道天閃。眼前一瞬間光芒大作,那一小片的草皮上,有一隻絢麗的走獸。軀體雪白通透,腳踏四蹄,牛尾羊頭,一對祥瑞的長角高聳。

    哪里是普通的仙家,分明是傳說中昆倫山上的神獸──白澤。

    李旭曦愣了一愣。

    卻非為這隻神獸,而是他剛剛使出的法術。

    乖乖的,他平生還未成功喚過天閃呢……

    就這么一回合,白澤便止了攻擊。一人一獸默不作聲地對峙著。

    半晌,噗赫的笑聲打破了沉默,遠山幽谷般的嗓音帶著戲謔:「本君得道以來,還是頭一次看見會被自己的法術嚇唬住的傢伙,曜桓星君,你可真有趣……」話語間周身騰起光耀,眨眼化出人形,白衣玉冠,依舊一幅詩畫般的好相貌。

    李旭曦回過神,俊臉微窘,疑道:「曜桓星君?」

    那滿頭霧水的模樣令白澤有點詫異。

    「你竟不知自己真身為何,難道太上老君沒與你說么?」

    「我不認識太上老君?!估钚耜厝鐚嵉溃骸盖笆赖氖虑椋抑粡臓敔斈抢锫灾欢!?/br>
    白澤又輕笑了聲,說:「你爺爺,便是太上老君。」

    李旭曦皺眉:「仙君怎么知道?」

    「你如今已轉世為人,身上那點微弱的仙氣,卻與太上老君底蘊一徹,不難猜測師承何者。」白澤撩起衣擺在大石坐下,蹺起二郎腿,慢條斯理地道:「況且當日在斬仙臺上,太上老君保著你的魂魄一同墮入輪回道,跌進異世。那時候你差不多魂飛魄散,便是投了胎,都是短命早逝,百年方可養(yǎng)齊三魂七魄。除卻他,誰又有本事,育你成長,授予法術,還將你帶回此地……」

    李旭曦聽到斬仙臺、魂飛魄散這些東西,心中有些許驚訝,躊躇問道:「我前世犯了什么罪行?怎么會上斬仙臺?」

    疑問方出,神獸秀逸的眉毛揚了揚。

    那段故事很簡單,不過是天界的星君貪玩下凡,偶遇剛化形的小花妖,凡心大動,留戀情愛,還將小花妖私自帶到天界,宛如戲文里的俗套情節(jié)。

    曜桓星君本將情人掩護得滴水不溜,卻不料某日太上老君突然來訪找他下棋,陰錯陽差的發(fā)現了花妖。太上老君原是通情達理之輩,也沒想去插手人家小倆口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墒翘煲馀?,一次玉帝宴請眾仙慶壽,太上老君多吃了黃湯,胡里胡涂地,就把曜桓星君與小花妖的戀情抖了出來。

    天庭何等靈秀清高,焉是妖魔鬼怪能隨便進入的地方,玉帝知悉后勃然大怒,命天兵到曜桓星君洞府緝捕花妖。曜桓星君道行雖高,也難以抵擋千百兵將,被押于斬仙臺上,眼看情人命喪刀劍之下,精元消殞,居然自行將命脈魂石掐碎了,去救那飛散的元神。

    太上老君誤闖禍端,情急底下衝到斬仙臺,塵拂一劃,攏了破成碎屑的魂石,一半揉入花妖元神,一半撥回曜桓星君體內?;靵y間三人已落入冥界?;ㄑ讶粏噬?,自是投胎轉世,太上老君和曜桓星君意外進了輪回道,卻轉生在異世。

    李旭曦悶聲不響,聽白澤將自己的前塵往事一一道來,心念:原來尋尋覓覓的那命定中人,竟是上輩子生死相許的愛人……

    「仙君一路上跟蹤我,是要將我和方祈緝拿回天界?」

    「曜桓星君和花妖百年前已被處決,如今花妖已成凡人,你充其量不過散仙,玉帝那傢伙不會管些甚么?!?/br>
    「那仙君干嘛跟著我?」李旭曦疑惑。

    「你帶著界門的碎片,大搖大擺地到處溜?!拱诐缮斐鍪持赋滞簏c了點,「那些精怪鬼魅接二連三從冥界逃了出來,在凡間搗亂破壞,本君乃守門者,豈可放任不顧?」他語氣有些無奈,「若非無意之中察覺到你的仙氣,本君著實找不到這碎片。」

    只是青年道行淺薄,長相又和從前不同,他得再三琢磨才認出青年是曜桓星君。

    李旭曦驚訝,望了望腕上的手繩,「這是界門的碎片……」

    「不然,你以為憑你現在的修為,可以安然無恙穿越界門?」

    那么,即是他能用這碎片回到現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