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腦中其實(shí)記不清楚細(xì)節(jié)了，只依稀記得那個男人又喝醉了酒──他把mama從房間拖出來，撕扯她的衣褲。雖然只是個國中生，但她知道那個男人要做什么，他像搗槌，然后mama是一團(tuán)爛泥，正要被他肆意蹂躪。

    等她回過神來，自己已經(jīng)奮不顧身衝了上去。

    男人被激怒，一拿起放在桌上的刀子就是劃了下來，鮮血濺灑的同時，mama失了理智，猛然推開人，抱著她衝進(jìn)房間，將房門死死鎖住。

    門外的男人不死心，他用力拍門，就像前來索命的厲鬼，她和mama害怕地抱在一起，不敢動彈。

    果然，門被椅子撞壞了，他又把mama拖了出去。

    湯子欣赫然想起她幾天前偷偷看見有個黑道份子給了男人一把手槍，不管用途為何，它瞬間成為她能保護(hù)mama的唯一武器。

    哭喊聲不斷，她拚盡力氣跑進(jìn)另一個房間打開抽屜，果然看見手槍，想也未想就直接拿槍衝了出去，她雙手顫抖，抖得準(zhǔn)星搖晃，這要是能射中──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哈！你以為拿了槍就能嚇唬老子？你會用嗎？板機(jī)上的保險(xiǎn)要開！然后瞄準(zhǔn)、瞄準(zhǔn)老子啊──！」

    他發(fā)著酒瘋，大肆嘲笑，而湯子欣照著他說的步驟，緊握黑鈕。

    「子欣──不可以！放下槍！」

    mama朝她衝過來，又被狠狠抓回去，重重摔到地面。男人步步走近，直到離她只剩三步的距離，面目猙笑：「好，我過來了，有種──你就開??！」

    下一秒，他的笑容凝滯在唇角。

    男人如同慢動作般緩緩倒地，而湯子欣沒預(yù)料到后座力，踉蹌摔倒在地，鎖骨瞬間斷裂，隱隱作痛。

    「天哪──天哪！」mama神色崩潰，連滾帶爬到她身邊，淚痕滿布面容，「不行、不行……」她喃喃唸著，接著發(fā)瘋似的尋找掉落地上的手槍，一撿起來，直接對準(zhǔn)倒在地上的男人，他嘴角仍在流溢鮮血，胸口也是一片血紅。

    「我的子欣……不能成為殺人犯！」

    再一槍、又一槍──最后一槍，她卻打在了自己身上。

    「子欣──你記?。∈莔ama、是mama殺人了……」她不斷催眠湯子欣，把所有過錯攬到自己身上，「子、子欣……別、別怕……一切是mama……的錯……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想起那個瞬間，湯子欣面色刷白，揭開從未好過的瘡疤，等同自傷。

    「驗(yàn)尸的警察說過──真正致命的是打在胸口那槍?！?/br>
    mama為了掩護(hù)她開過槍的事實(shí)，才多補(bǔ)了幾槍，然后怕東窗事發(fā)──索性持槍自盡。

    基于她只是個國中生，警察不會懷疑到她身上，把她當(dāng)作無辜的受害者處理安撫。但真正殺人的究竟是誰──這個世界上，只有她和許晶晶知道。為什么許晶晶對她來說是不可或缺的朋友，因?yàn)樵S晶晶聽過她的深深懺悔后，仍愿意接納她的所有黑暗和犯行。所以湯子欣才會對許晶晶發(fā)生的意外如此耿耿于懷，甚至勉強(qiáng)自己接下主唱位子。

    那是許晶晶的愿望，她得完成才行，哪怕自身傷痕累累。

    「今天，你成為第二個知道我是殺人犯的人了──我跟你說過，我不是好人。真正的原因，是這個。」

    不管有心無意，當(dāng)時她的恨意遠(yuǎn)勝于其它，她成為一個奪人性命的劊子手，逼自己的mama犧牲性命，好讓她逃脫罪責(zé)。

    她真的好骯臟、好懦弱。

    這件事情──只要她還活著就不可能消失，一輩子像個隱形的枷鎖捆住她，難以消弭。

    湯子欣深吸了一口氣，像是釋懷，又帶著感悟，「我說完了……要是你覺得我很可怕，想逃走，我也……」

    她還沒說完，已經(jīng)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當(dāng)中。

    「我說過──不是好人也沒關(guān)係，反正我也不是。」

    湯子欣的視線變得有些模糊，她的心魔存在了這么多年，時常會跑出來絞緊她的心。以往店長會安慰她，但店長真正想安慰的是誰？

    她清楚，絕對不是自己。

    但她貪戀那個不屬于她的溫柔，讓她假裝自己不是湯子欣，而是krystal。

    如今，徐晉陽在經(jīng)歷過這么多黑暗悲傷之后，還愿意伸手擁抱她──把她當(dāng)作「湯子欣」，而不是別人。

    「嗚嗚……是不是沒有我……mama就不會死了……」

    她曾經(jīng)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很多次，現(xiàn)在她忍不住問了徐晉陽，表現(xiàn)出她內(nèi)心最深處的脆弱。

    徐晉陽摟緊了些，閉上眼睛，聽著她的嚎啕大哭，輕柔拍撫，「子欣……別怕，我在這里?！?/br>
    這一天，他們才算是真正認(rèn)識了彼此，還有對方心中的惡魔。

    可是惡魔還不愿意放過他們，它們深深和他們的自我一體成形，張開了獠牙，準(zhǔn)備吸噬他們被世界遺忘的靈魂，然后──推入地獄。

    這天晚上，他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著自己從小到大發(fā)生的所有事情，但一個晚上顯然不夠，當(dāng)陽光透過窗戶照進(jìn)來時，才驚覺天亮了。

    就在這個瞬間，湯子欣鼓起勇氣，和徐晉陽表明她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聽完之后，徐晉陽先是沉默半晌，然后神色鄭重地跟她確認(rèn)：「你確定……要做嗎？」

    湯子欣將頭靠在他的肩上，緩聲回應(yīng)：「嗯，經(jīng)過你爺爺?shù)氖虑?，我覺得有些事情……其實(shí)比死還可怕。」

    徐晉陽又提醒她：「一旦那樣做了──你……」

    他雖然沒有說完，但是湯子欣也知道他想說什么，「嗯，沒關(guān)係。反正我……本來就有罪。那樣的罪，我不想讓許哥哥或店長去承擔(dān)?！?/br>
    「好，那我，跟你一起。」

    他的應(yīng)允，讓湯子欣猛然坐挺，兩人四目相接，「你……認(rèn)真？」

    徐晉陽笑了笑，將她垂下的長發(fā)勾到耳后，「我說了，這世界上我活著的原因就是爺爺奶奶跟你，現(xiàn)在爺爺奶奶都走了，我只剩你了。」

    只要不丟下他，做什么都行。

    湯子欣咬了咬唇，低罵一聲：「笨蛋。」

    下一秒，她的唇就被對方堵上，再也說不出那些嗆辣的字眼了。

    ＊＊＊

    在徐爺爺頭七出殯那天，徐晉陽還是有和湯子欣一起去送行，但是他們離得很遠(yuǎn)，遠(yuǎn)得幾乎不會讓人發(fā)現(xiàn)他們來過。

    見著隊(duì)伍出發(fā)，徐晉陽這才走到那棵榕樹下，然后朝著車隊(duì)離去的方向雙膝跪下，深深一磕。

    私下徐晉東跟他說，徐樊智打算把老家給賣了，這里，以后再也不是他的家了。

    回頭又望了一眼，風(fēng)正好緩緩吹撫而過，帶走了他對這個地方最后的留戀，然后果斷離開。

    在畢業(yè)典禮前夕一周，湯子欣和徐晉陽回到學(xué)校上課。經(jīng)過這次長期缺席，兩人在班上的存在感更加低下。就算有人想靠近關(guān)心，也是有所遲疑。

    湯子欣本來就兇狠，但徐晉陽也不一樣了。以往他只是面色淡然，班上事務(wù)還是會愿意參與。如今他不論對誰的態(tài)度都是一貫冷漠，冷漠到讓人覺得像在貼一塊冰磚，那張俊秀臉孔唯一有溫度的時候──就是在和湯子欣對上視線的時候。

    這狀況比之前更加明顯，簡直太邪門了！

    大家私下議論紛紛，卻是不敢多說、多問。

    班導(dǎo)雖然為了徐晉陽請長假的事情跟徐樊智夫妻通過電話，知道了他們家里有喪事的消息，不過當(dāng)聽見徐樊智說再也不用特意管教徐晉陽的話時，也是傻了一下。

    這是什么樣的問題家庭，才會讓父母對一個孩子幾近放棄？

    班導(dǎo)有心想管，她找來了徐晉陽，卻接收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態(tài)度，內(nèi)心也是火了。

    算了，再撐一年，人就畢業(yè)了，別多管間事──她這一個念頭，殊不知讓她教學(xué)生涯中出現(xiàn)一個永遠(yuǎn)難以抹滅的懊悔回憶。

    離高三的畢業(yè)典禮只剩一天，就在畢業(yè)典禮的前一天晚上，湯子欣請店長藉故支開許奕帆，然后和徐晉陽一起來到醫(yī)院。

    這段時間，她時常和徐晉陽一起來探望許晶晶，店長看見他們出現(xiàn)后，就讓三人在病房內(nèi)獨(dú)處。

    坐在病床邊，她望著許晶晶，深吸了一口氣，再次確認(rèn)：「晶晶，你真的想好了？」

    許晶晶用眼球控制，打出了一串字：「嗯，謝謝你，子欣。」

    她曾經(jīng)要求許奕帆的事情──后來，許奕帆還是做不到。他雙手顫抖抓上管子，最后，只能跪倒在床邊，神色無助，無聲落淚。

    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三次了。

    她再也無法對哥哥提出要求，更無法向她摯愛的人提出，就在這時候──湯子欣總算來見她了。

    那天在病房，她向湯子欣提出請求：「子欣，拜託你……請你，結(jié)束我的痛苦吧。」

    她這個病是不可逆的，根本好不了。即使哥哥曾經(jīng)開心地跟她說有新藥可以穩(wěn)定她的生理狀況，拉長壽命──她也不要。

    這樣望著純白天花板，獨(dú)自等死的感受，她受夠了。

    「你殺過人，這樣的罪我不要讓他們承擔(dān)。我知道我對你殘忍……但我只能只能求你了……」

    是啊，許晶晶提醒她──她殺過人。那再多殺一個，總比叫店長或是許奕帆那種雙手乾凈的人好多了。

    她本來就有罪，無法赦免的罪。可是她仍在猶豫，她怕自己不夠堅(jiān)強(qiáng)，事后反悔又害了許晶晶。

    直到她看見了徐爺爺，跟著他的腳步走了好多地方，才知道一個人其實(shí)最害怕的不是死，而是不能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任由現(xiàn)實(shí)和病痛折磨，甚至連決定自己未來的權(quán)利都沒有……

    就像許晶晶。

    于是，她下定決心了。在他們完成旅行回家的那一天，她來醫(yī)院見了許晶晶，承諾對方──她會送許晶晶走完最后一程。

    這幾次來探望許晶晶，她和徐晉陽一起幫許晶晶擬好了三封信，一封給仍在苦心鑽研新藥的父親、一封給最為親愛的哥哥、一封則是給摯愛的店長。

    為了怕被發(fā)現(xiàn)，這三封信寫好后一直由湯子欣收著。今天，她把它們帶來了。

    許晶晶決定，她要用另一種形式和哥哥一起──從漫長的人生旅途中畢業(yè)。

    午夜十二點(diǎn)一過，一向安靜的病房中傳出裊裊歌聲，還有令人動容的琴聲。

    「如果說誓言可被重疊，是否每個漫漫長夜，可能短一點(diǎn)；

    如果說生命重來一回，請讓罪惡和孤獨(dú)降臨，在另一邊。

    要如何能夠找回，被俘虜?shù)男奶瑑蓚€不同世界，該怎么依靠。

    不能再愛你，明瞭未來結(jié)局，不忍摧毀琉璃般，完美愛情；

    不能再想你，儘管恨身不由己，眼看那自尊已成灰燼。

    灼傷了自己，也傷透了你；

    灼傷了自己，也傷透了你?！?/br>
    許晶晶聽著她的聲音，肺部逐漸吸取不到新鮮氧氣，但是心跳儀上的波折依舊平穩(wěn)，因?yàn)楦袘?yīng)器夾在湯子欣的手指上。湯子欣用些許嘶吼的聲線唱著，和著徐晉陽的手風(fēng)琴聲，伴隨淚珠墜落，無聲應(yīng)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