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門關(guān)，漫天黃沙捲荒漠。

    皇城盛京已是相隔千里之遙。這里聽不到酒肆里，箜篌歌姬彈奏的那曲〈崑崙醉〉；也瞧不見楊柳樹下，那成群學(xué)子風(fēng)姿颯爽的離sao。

    蘇鈺牽著白馬，馬上的美貌少婦，是他的新婚妻子洛琦。

    在烈日下趕路，甚是無趣。洛琦手不釋卷，正讀著一本攜自家鄉(xiāng)的傳奇，名為《無常志異》。書中那些光怪陸離的鄉(xiāng)野軼聞，使洛琦背脊發(fā)涼，恰好解了這磨人的燥熱。

    蘇鈺不解的回過頭，道：「琦妹，瞧你興致盎然，這書上講的都是些怎樣的故事？」

    「古都高甸，有一梟霸癲狂的風(fēng)偃君。白日是翩翩郎君，入夜便現(xiàn)出妖魔之形，專食貞潔的處女……」洛琦說道，身子不自覺的哆嗦。

    蘇鈺眼帶笑意，魅惑道：「琦妹莫愁，好在那風(fēng)偃君只吃處子、不食人妻。」

    洛琦羞赧垂首，接著把故事說完：「后來上天派菩提子?蔻靖下凡，以美人計(jì)于新婚之夜，降之。」

    「子虛烏有、不足為懼，可有更甚者？」蘇鈺如是說，心里想的卻是與愛妻的閨房之樂。

    洛琦又道：「相傳，塞外有嵩驛之國，國主復(fù)姓東方。育有孿生七子，名為：龍壹、煒貳、彥參、胤肆、靜伍、宣陸、宇柒；分別深諳禮、樂、射、御、書、數(shù)、謀?！?/br>
    蘇鈺似乎聞到了宮斗的味道，靜待發(fā)展；洛琦見丈夫沒插話，續(xù)道：「后有妖姬名曰金藻，以傾城美貌穢亂宮闈，誘皇孫之猜忌、亂朝綱于暖帳?！?/br>
    亡國妖女，老套得緊。蘇鈺心想。

    「先王崩，七子交替臨朝、周而復(fù)始；金藻姬垂簾隱于金幔，共享……」說到這，洛琦頓了頓，片刻后才腆顏道：「……共享極樂之福。」

    蘇鈺斂目思忖，這書看似怪談，實(shí)則暗藏春色，便問道：「琦妹，這書中所載，甚是荒唐。不知你是向何人購得此書？」

    「盛京鶴思橋畔，有一落第秀才，名喚莫穎。此書便是由他所著、由他所贈(zèng)。」洛琦了然夫君之意，便悄悄將書冊置入細(xì)軟中，不再翻看。

    ★★★

    夢夔自夢魘中醒來。

    夢里是昔日他與弟弟在垂坤潭邊同修的過往。弟弟雖然形如三歲小兒，實(shí)則詭計(jì)無雙；他雖善于魅人，卻沒有弟弟來得機(jī)警。

    弟弟精于佈局，而他負(fù)責(zé)粉墨登場。垂坤潭雖然素日人煙稀少，如若有人往來，絕對是成了他們兄弟倆的盤中飧。

    那晚，霜降之夜。

    有一人，踏夜而來。

    隱于亂石后方的弟弟舔了舔唇，睜大了招子，說道：「大哥，開葷的時(shí)候到了?！?/br>
    夢夔看向前方，是個(gè)身穿玄衣的公子。月影下的男子面如美玉，那雙眼卻異常魔魅。

    「小弟，你有什么主意？」夢夔問道。

    「你化做受傷的村婦，我去前頭變一間茅屋出來。老套路，請君入甕?！沟艿苓呎f，口水早已忍不住的流下來，看來正是飢腸轆轆。

    「好?！箟糍鐟?yīng)了聲，他從不質(zhì)疑弟弟的計(jì)畫，只顧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哎呀！救命啊！」夢夔化成一名孱弱的美人，正無助的攤坐在路邊的石上。

    果不其然，玄衣公子上前問道：「姑娘，何故呼救？」

    夢夔淚眼婆娑，按著自個(gè)兒的腳踝，入木三分的道：「這位公子，奴家名喚燕歌，是附近的農(nóng)婦，今早上山撿柴卻不慎跌傷了腿。寒舍便在前方十里之處，家中鰥父年事已高，能否請公子行行好，送奴家一程?！?/br>
    「舉手之勞，請姑娘引路?！剐鹿永涞囊话褜⑺麛r腰抱起，那妖異的笑容俊美無儔，美的讓夢夔……驚心動(dòng)魄。

    他只好故作羞怯，別過臉去?！赣袆诠?。」

    荒山野嶺杳無人跡，但卻突兀的座落了間破茅屋。屋前一名痀僂的老叟正杵杖而立，神色焦急的四下張望。

    突見一名玄衣公子抱著一名女子朝家門走來，老叟激動(dòng)的喊道：「哎?。∥业拈|女，你這都是去哪撿得柴啊？可擔(dān)心死爹了。」

    玄衣公子將夢夔所化的女子放在一旁的木椅上，夢夔連忙梨花帶雨的道：「對不住，爹爹。是女兒不慎跌傷了腿，幸得這位公子仗義相助?！?/br>
    夢夔勉力的撐起身子，「爹爹定是餓壞了，女兒這便去張羅晚膳?！拐Z落，一個(gè)踉蹌?dòng)值厝ァ?/br>
    怪哉！一般人看到這里，應(yīng)該早已動(dòng)容涕淚；可這玄衣公子仍舊面帶一抹高深莫測的淺笑。

    「不忙，爹爹早有準(zhǔn)備?！估羡呸D(zhuǎn)身恭維道：「承蒙恩公搭救小女，眼看夜色已深，便請恩公于寒舍留宿一晚，讓我父女聊表謝忱。」

    玄衣公子看似無動(dòng)于衷，卻逕自推門入舍。

    夢夔與弟弟所化的老叟交換了一個(gè)眼神，便相互攙扶進(jìn)屋。

    父女倆以山珍野味相待。玄衣公子酒酣耳熱之際，便道：「老伯廚藝精湛，在下無以為報(bào)；幸得腆擅女紅，今夜便織布一匹，以效這一飯之恩?！?/br>
    老叟面帶慈笑，心里卻瘆得慌。這滿桌菜餚皆是枯葉蟲泥所化，里頭還摻了沼毒，這玄衣公子早該不醒人事、七竅出血才對?。?/br>
    玄衣公子起身走入內(nèi)室，說道：「在下手藝乃家傳之祕，切莫不可窺視，還請兩位見諒?！褂谑潜銓⒑喡拈T闔上。

    老叟靠在夢夔的耳邊，悄聲問：「大哥，這是怎么一回事？」

    他聳了聳肩，聰慧如弟弟都想不通了，他又豈能明白。

    這時(shí)，房里傳出陣陣異聲，像是碎瓦、又如某物被撕裂……

    弟弟疑竇的走到房前，夢夔阻攔道：「不是說……不可窺視？」

    弟弟甩開他的手，一把拉開那扇門……

    回想至此，夢夔轉(zhuǎn)了個(gè)身。

    眼角的水珠滑落，不知是淚、還是霜？可眼前荒漠如旱，何來的霜？

    當(dāng)?shù)艿艽拄數(shù)钠崎T后，他倆瞬即大驚失色。房里是一條墨鱗巨蟒，正用毒牙剝下自己尾段的鱗片，血淋淋的堆放在側(cè)。

    弟弟強(qiáng)行鎮(zhèn)定，罵道：「你是何方妖物？」

    巨蟒轉(zhuǎn)過頭來，張口咬住了弟弟的咽喉；夢夔大吃一驚，趕忙上前討?zhàn)垼骸复笱埫?，是我爹爹不好，不該驚擾大妖?！顾霊蛱?，仍當(dāng)自己是那村婦燕歌。

    巨蟒的口中滲出黑霧，待黑霧散去，巨蟒已變回玄衣公子的模樣，右手掐著一個(gè)貌似三歲小兒的鬼魅。

    弟弟現(xiàn)出原形，正被那人懸在空中，不斷揮舞四肢，眼看便要?dú)饨^。

    他褪去燕歌的身段，上前握起玄衣公子的另一隻手，說道：「請大妖放了舍弟，魑魅愿聽候差遣?！?/br>
    玄衣公子凝視了他片刻，才將弟弟甩在地上，冷道：「看來這頓飯令在下有些反胃；所以老伯，你得替我去殺一個(gè)人?！?/br>
    弟弟識(shí)相的三跪九叩，問明了那人的所在后，便轉(zhuǎn)身離去。臨去前與夢夔對望一眼；豈料，卻是一顧成訣別……

    弟弟離開后，玄衣公子轉(zhuǎn)身道：「魑魅魍魎，小鬼肚腸。你弟弟所謂的套路佈局，在我看來其實(shí)十分的兒戲；但你那點(diǎn)演技倒是深得我心，不妨跟著我，我讓你見識(shí)見識(shí)，什么才叫真正的詭計(jì)無雙?！?/br>
    夢夔不置可否，弟弟為求生而去，他自己倒是沒了主意。

    玄衣公子拾起地上的墨鱗，輕輕一抖，化做一件墨氅，并親自為他披上?！高@是給你的見面禮，燕歌。」

    燕歌──數(shù)百年來，聽過這名字的人，都已化成荒草堆里的白骨。

    夢夔回過神，想起了自己方才的承諾，便道：「任憑大妖差遣?！?/br>
    玄衣公子綻放了一抹傾倒眾生的微笑?！复笱爜碛顾?，還是喚我阿若吧！」

    阿若？

    ★★★

    荒漠無垠。

    他墨氅罩體，仍是當(dāng)年高甸?風(fēng)偃君的囂狂；西界梵境區(qū)區(qū)派了個(gè)菩提子，便想以美色收了他？笑話！他魑魅?夢夔才是婉媚動(dòng)人的苦旦翹楚。

    經(jīng)阿若公子調(diào)教，他早非昔日的山精野怪；然而弟弟卻一去不回，聽公子說，是被兩名凡人賊子所害，命喪火翼蠶精之手。

    多少年過去了，他自己也成了浩瀚荒漠里的大妖；日日等待的，便是復(fù)仇那一天的到來。

    遠(yuǎn)處，男子牽著白馬，馬上坐著一名美婦人。夫婦倆正逐漸靠近，他等不及要大快朵頤了。

    這時(shí)，耳邊傳來他朝思暮想的嗓音。

    「燕歌?！?/br>
    夢夔回過身，恭敬道：「魑魅參見公子?！?/br>
    「這對夫妻我另有用處。」玄衣公子魅眼如勾、語帶飄渺：「你到東土去吧！好戲就要上場……報(bào)仇的時(shí)刻，已經(jīng)在等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