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隔天起床,我仍覺得自己在夢里。 身體還感受到一種被擁抱的溫度,許許多多都向我證明我所遇到的都是真的,但依舊覺得不真實。 我什么時候變成一個這么矛盾的人了? 而這件事,我好像還沒跟梁雨禾坦白。 他知道徐丞就是那男孩以后,會不會驚訝到說不出話? 于是我傳了訊息告訴梁雨禾我要去他家,站在他家門口,我忽然止住開門的動作,在指尖觸到門把的瞬間,我的心彷彿被什么擰了一下,微微酸麻。 從聽到徐丞是那男孩的事之后,浮上心頭的感覺都變得很莫名其妙,整個身體陌生得不像是自己的。 深深吸了口氣,我轉(zhuǎn)開門踏進屋內(nèi),一眼瞥見梁雨禾在桌前,拿著幾張像是樂譜的東西在研究,看到我走進來,他裝作若無其事地把那些紙藏進桌旁的抽屜,嘴角緩緩牽起弧度:「彈琴嗎?」 「呃,嗯……嗯!」我心虛地笑了笑。 隨意彈了幾首最近練成的,我覺得我有些心不在焉,明顯彈錯很多地方,索性停止彈奏,只有右手壓著幾個和弦,防止變得靜默。 驀然,梁雨禾含笑的聲音從一旁傳來:「你是不是有話想說?」 果然是梁雨禾,心思總是細膩得讓人隱瞞不了任何事。 我繼續(xù)壓著和弦,同時思考著我該從何說起。 最后,我讓自己以平淡的口吻開口—— 「徐丞跟我告白了?!?/br> 對方沉默了大概三秒,然后像在聽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八卦,微微點頭,「嗯。」 「跟你說你可不要嚇到,」我深吸了口氣,仔細觀察他的反應(yīng),「其實那個小男孩就是徐丞?!?/br> 出乎意料的是,他非但沒有訝異的模樣,平時一貫溫和的表情竟然多了幾分警戒,「是你自己發(fā)現(xiàn),還是他親口告訴你的?」 那道眼神讓我覺得有些陌生且不知所措,我吶吶道:「你怎么……」 他愣了愣,隨即收回視線,并別過臉,彷彿欲言又止。 氣氛莫名尷尬起來,我的手指在琴鍵上來回滑動著,不知道為什么特別承受不住此刻的寂靜。 「欸,你會為我高興吧?」過了很久,我率先打破沉默,卻聽見自己越來越響的心跳。 我是不是在期待他說些什么? 在一段好長好長的沉默以后,傳來他平淡、帶點無奈的聲音:「對不起?!?/br> 他說,對不起。 我木然望著他的側(cè)臉,滿懷錯愕。 是你自己發(fā)現(xiàn),還是他親口告訴你的? 對不起。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道歉? 為什么他一開始的語氣讓我覺得像是在確認,甚至是逼問?為什么他波瀾不驚的樣子像是早就知道一切一樣?為什么他的那句「對不起」,聽起來那么愧疚? 我希望能寫一首只有你和我聽得懂的曲子。 如果你真的遇到當年那個男孩,你會想跟他說什么? 「你覺得那個男孩,他還記得我嗎?」 「會的,他會記得的?!?/br> 對不起。 夢里那句貼近耳廓充滿愧疚的道歉,聽起來像徐丞的,但在現(xiàn)實中卻與梁雨禾的重疊。 所有盤旋在我心中的疑問,不知不覺就衍生出一個結(jié)論。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徐丞是那個小男孩?」脫口而出的同時,我多么希望這不是事實。 梁雨禾沒有回答。 他沉默就代表默認,認識他這么久,我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快說不是?。∥覂?nèi)心不斷吶喊著。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過去了,他始終沒有抬起頭,什么也沒說,也沒為自己辯解。 好像有什么銳利的東西劃過胸口。 「為什么……為什么你要瞞著我?」我艱難開口,覺得說一句話都會無比難受,「看我這樣子,像個遲鈍的傻瓜,你很開心嗎?」 看著他沒有表情的側(cè)臉,我忍不住握緊雙拳。 誰都可以認為我是傻瓜,獨獨你不行。 「你明明知道我很想再遇到那個小男孩,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我咬著因情緒起伏而顫抖的唇,極力壓抑喉間那股酸澀,「為什么不告訴我?如果他沒說,你就要這樣一直瞞下去嗎?」 他遲遲沒回應(yīng),那彷彿事不關(guān)己的態(tài)度使我更加惱怒與不解。我走到他面前,雙手大力往桌上一拍,「梁雨禾!我在問你話!」 「如果我說是的話呢?」他緩緩抬頭,一雙眼眸深不見底。 我?guī)缀跏巧翟谠?,「你為什么要這樣……」我不敢置信。 在我的記憶里,梁雨禾是不會對我說謊的,更不會刻意隱瞞什么,我什么都告訴他,他卻偏偏隱瞞了我特別看重的這件事。 我是那么地相信他! 「我從來就沒把你當傻瓜,從來沒有,我也知道你跟徐丞感情不錯,可是我如果第一時間就告訴你徐丞是當年那個小男孩,又能怎么樣?跟他早早相認?早早在一起?你還會一直要自己精益求精嗎?」他直直看進我眼瞳,那目光像是要穿透什么,「已經(jīng)考進這個班,是不能談戀愛的。」 「這是最基本的我會不知道嗎?重點是知道一切的你更不應(yīng)該隱瞞,你知道再一次遇到對方一直是我們的夢想嗎?」 「杜棠嫣?!顾p喚我的名字,與我的口氣相比溫柔許多,「你必須犧牲一些東西去完成你另一個夢想。」 能開一場個人鋼琴演奏會,正是我另一個夢想。 「我不懂你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我覺得我腦袋一片混亂,忍不住朝他大吼:「你知道我一直很想再看到他,為什么寧愿擅自幫我做決定也不愿意先告訴我!你說啊你憑什么!」 明明不想兇他的,可是我已經(jīng)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回想起這段日子里,我和徐丞、邱毓芯和梁雨禾、梁雨禾和我的關(guān)係,我只能把自己沒有主動向徐丞確認的疏忽怪到梁雨禾頭上,怪他不該知道真相卻刻意瞞著! 在我心中只容得下徐丞這個男孩之前,就該告訴我了!如今梁雨禾在我心中占據(jù)了越來越重要的位子,我居然是最后才知道真相的! 「對,我憑什么……」梁雨禾低聲呢喃,像是自言自語,在他發(fā)出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后,他再度和我對上視線,「憑我是你的青梅竹馬?!?/br> 「青梅竹馬」這四字聽在我耳里,竟含著淡淡哀傷,使我的心狠狠一跳。 不要露出那樣悲傷的眼神! 「青梅竹馬又怎樣?我跟你不是一直都沒有祕密嗎?可是你隱瞞了對我來說那么重要的事,還算什么青梅竹馬!」 他的雙眼瞬間睜大,很快便不著痕跡地收回那情緒,眸光則逐漸黯淡下來。 「對不起?!顾僖淮蜗蛭业狼浮?/br> 我快速衝出他家,努力想忘記他凄涼的神情,但那彷彿已經(jīng)凝固在我腦海里似的,怎么甩都甩不掉。 冷靜,杜棠嫣。 我無法再待下去,無法再直視他的臉,我怕最后會一時衝動說出令自己后悔莫及的話。 青梅竹馬又怎樣?我跟你不是一直都沒有祕密嗎?可是你隱瞞了對我來說那么重要的事,還算什么青梅竹馬! 我身子一凜,腳步定在自己家門前。 我……并不是有意要那么說的。 忽然一股濃烈的苦澀在胸臆間瀰漫開來,我緊按住胸口,嚴重喘氣。 梁雨禾眼底的黯然哀傷,不知不覺就占據(jù)我整個腦海。 * 星期一早上,門口沒有梁雨禾的身影。 他先去學校了我不意外,但內(nèi)心還是不免有些失落。 這天早晨特別寒冷,去學校的途中我也特別心不在焉。才剛踏進校門,我的手機就震動起來…… 來電者是徐婷。 「喂?」 「棠嫣,你還沒到學校嗎?」她的語氣竟意外地摻入些焦急。 「我才剛從門口進來,怎么了?」 「走快點,聽說梁雨禾跟我哥快打起來了?!?/br> 我頓時傻住,腦袋里好像各種線短路無法好好分析接收到的訊息。 梁雨禾跟徐丞?無論我怎么想也沒辦法想像這兩人快打起來的畫面。 我腳步還是不自覺加快,「那兩個人要怎樣才會快打起來?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清楚,我剛剛?cè)フ依蠋?,才剛走到辦公室就接到我們班那個最安靜的女生的電話,她是那樣說的,可是我現(xiàn)在還不能脫身,所以才打給你——」 我快速打斷她,「好我知道了,掰。」 我?guī)缀跏怯门艿那巴淌业姆较?,最后在教室外走廊和樓梯間的轉(zhuǎn)角看見他們。 其實也不是快打起來,只是梁雨禾單手揪住徐丞的衣領(lǐng)而已。 我不斷喘氣,梁雨禾一看見我,便放下抓住徐丞衣領(lǐng)的手,低聲向徐丞說了什么就轉(zhuǎn)身進教室,表情淡得令人覺得陌生。 當我發(fā)現(xiàn)兩個人神情都異常嚴肅,就明白肯定跟我有關(guān)係。 我慢慢走向徐丞,一臉擔心望著他:「你還好嗎?」 他勉強微笑著,眼里卻滿是憂愁,「嗯,沒事。」 「我能知道,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徐丞輕嘆了口氣,猶豫了半晌,然后拍拍我肩膀,「去別的地方說。」 傳了一則「放心沒什么事」的訊息給徐婷之后,徐丞帶我到司令臺上面,他要說一些他跟梁雨禾私自談過的事。 「高一上學期,我跟梁雨禾就蠻要好了,也忘記是聊到什么,我就跟他說:小時候,我遇到一個女生,我們說好會再次見面,可是最后我搬去國外,然后我們就錯過了。上禮拜我跟你坦白的那些話,其實我也跟雨禾講過,當時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困惑有些特別,我跟他說,那個女生就是棠嫣,可是棠嫣好像已經(jīng)不記得我了,我還問他,棠嫣有沒有跟你提過一點點我的事,一點點也好,可是他卻說,沒有?!?/br> 我登時怔住,各種訝異與不解瞬間浮上心頭—— 梁雨禾那時候?qū)π熵┱f謊了。 我沒有戳破,沒有提出我的困惑,我低下頭,不看徐丞的眼睛,「嗯,你繼續(xù)說?!?/br> 「記得我講過嗎?我有問雨禾知不知道你為什么學琴,他叫我直接問你……」徐丞的聲音緩了下來:「所以,他會知道你為什么學琴,原因是不是跟我沒有關(guān)係?」 我雙手交握著,掌心冷得有些發(fā)麻,「我學琴的確不是因為你,我從小就很崇拜會彈琴的人,我只是想多會一項技藝而去學琴,報考音樂班的理由,才是為了離你近一點?!?/br> 我盡量以最自然的語氣說出口,為了梁雨禾一個莫名其妙的謊,我必須製造更多的謊,把事情的經(jīng)過都合理化。 他到底還在我背后說了多少謊話? 「喔,這樣啊……」徐丞的嘴角淡淡勾起一抹笑,接著又道:「所以之后我常會跟他聊這方面的心事,他也都會安靜地聽我講這個講那個,其實你手上戴的那條鍊子,是我偶然看到雨禾把它放進口袋里才知道是他送的。」 越來越多我不清楚的真相浮出水面,我身上每條神經(jīng)也越繃越緊。 「后來,好像是高二期末吧,我又問他,有沒有把我就是那個小男孩的事告訴你,他說沒有?!剐熵╊D了頓,淺淺喘了口氣,「他跟我說,他自己也不清楚你是不是還記得我,所以冒然講出真相很奇怪,如果你其實是記得的,突然跟你坦白,又會亂了你生活的步調(diào),影響你追夢的毅力,所以他選擇不說。當時我覺得他人真的世界無敵好、體貼善良,在他抓住我領(lǐng)子那一刻,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可能只是不愿承擔這責任?!?/br> 我已經(jīng)整個人傻住,似乎徐丞從頭到尾都在講火星文。 「他這樣知道一切卻沉默著,假裝全部都跟自己無關(guān),在緊要關(guān)頭卻又說些替人著想、頭頭是道的話,只是為了一個目的?!?/br> 「什么……什么目的?」我瞇起雙眼。 「在他跟我說完那些話之后,我告訴他,可是,我喜歡上棠嫣了。他問我是要告白嗎?我當時好像沒有回答,他就建議我,要的話,就等畢業(yè)后吧,離開這個有禁愛令的學校再說出真相,不要這時候影響你的心情等等的??墒俏覜]有聽他的建議讓他很生氣,早上他把我叫出去我就知道你可能都告訴他了,他問我,不是說好畢業(yè)后再講嗎?這樣會毀了你一直以來的努力。我看著他的眼睛,我以為我搞錯了……」徐丞目光深遠,微微上翹的唇角藏了難以捉摸的情緒,「他在害怕,抓著我領(lǐng)子的手也在抖,明明是他把我按在墻上,為什么是他在害怕?后來我就想,他一直不告訴你真相,是怕你離他遠去吧?」 「什么意思?」我問。 「你們相處那么久了,也都很了解對方吧,他多多少少也會發(fā)覺你可能有點喜歡我,如果在畢業(yè)前就告訴你一切,可能就會毀了他想把你留在身邊的計劃——」 我嘴微張,望著徐丞,連眼睛都忘了眨。 「我只是猜的,猜的啦!」徐丞乾笑了兩聲,揉揉我的腦袋,「看你驚訝成什么樣子……」 聽完徐丞說的那些話,我的心早已揪在一塊。 原本對于梁雨禾的所作所為及他刻意編造的謊言,既困惑又難解,但徐丞剛才的那些分析及猜測,我好像能夠逐漸明白…… 那種怕失去什么、怕什么離自己遠去的感覺。 青梅竹馬又怎樣?我跟你不是一直沒有祕密嗎? 從何時開始,我們學會了隱瞞真相,用謊言守住自己所珍視的? 我們在彼此的謊言里挖掘真心,也在彼此的真心里發(fā)現(xiàn)謊言。 當下我沒有好好弄懂梁雨禾每句話底下的心情,一味斥責、埋怨,錯過再次互相了解的機會。 當下對上他悲傷而悵然的眼神,我不是沒察覺而是選擇忽略。 假裝沒看見,假裝不曾發(fā)生,可能就不會心痛了。 但是我錯了,大錯特錯。 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揪心的感覺,我張開嘴,大口呼吸,彷彿唯有這么做才不會窒息。 憑我是你的青梅竹馬。 才不會,窩囊地讓眼淚流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