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的八阿姨(三)
我的八阿姨(三) 祖母氣急敗壞地將我拉著:「丫頭,你獨個兒跑出來干甚么?想擔(dān)心死祖母嗎?」我見祖母有點生氣的樣子,不敢將剛才碰到八阿姨的事告訴她只隨著她回雜貨店去,但沿途不斷回望千秋處。 可惜,再看不到半點八阿姨的縱影。 回到雜貨店內(nèi),道士們的儀式經(jīng)已做完,接著是一幕相當(dāng)怪誕的禮儀。 我見有兩名小道士,各自捧著一牌蓋了白巾的神主牌,向著坐于堂中央的老闆和老闆娘跪拜。 接著兩個神主牌互拜,到最后老道士再念一輪經(jīng)后,兩個神主牌便放于堂的中央。 小道士在神主牌前面放上一個香爐,再由老闆娘親自上香,最后儀式終于完滿結(jié)束,道士謝別后^老闆和老闆娘便招呼各位來賓上座。 一張大大的圓臺,放滿了早已預(yù)先煮好的齋菜。 齋菜雖然不錯,但全部都經(jīng)已冷冰冰,我當(dāng)時真的提不起食慾,在祖母的催促下,才勉強吃了幾當(dāng)我看到老闆和老闆娘中間隔著兩個坐位,便不禁問:「還有人嗎?」 祖母連忙阻止我繼續(xù)問下去,但之前愁云滿臉,鬱鬱寡歡的老闆娘卻開顏地說:「沒關(guān)係吧,反正都是自家人,而且她又是女家的親戚,之前我怕女家不肯過門,一直都在擔(dān)心,剛才道長問過勝杯,知道媳婦不但過了門。而且兩口子十分融洽,我總算放下心頭大石?!?/br> 老闆亦罕有地開懷喝了口白酒,然后舒了口氣道:「人間也好,陰間也好,一家人齊齊整整便好!」 老闆笑了,大家都笑了,互相祝酒添杯,場面才真正的熱鬧過來。大家都好像知道是甚么回事,惟獨我這個小丫頭不清不楚的坐著。 每當(dāng)我凝視著其中一個空位時,我總有種怪怪的感覺,彷佛覺得那里好像真的坐了個人。 「祖母不要再夾東西給我了,我吃不了那么多!」 喝白酒喝得面紅耳熱的祖母,低頭笑說:「我那有夾過給你,你自己饞嘴夾了吃不完吧!」 「是嗎?」 那一頓喜宴,雖然味道不太好,但卻吃得十分飽,因為我的小碗就像魔術(shù)箱一樣,始終吃之不盡。 這情況當(dāng)時沒有留意,直到現(xiàn)在想來,實在很奇怪。 過了幾天,爸爸放假回來,我忍不住問他有沒有mama的照片。 爸爸黯然地說,媽死后兩年,家中有過火災(zāi),媽的遺物早經(jīng)付之一炬。其實這個我早就知道。所以從小到大,我都不知道m(xù)ama的模樣。 不過我記得那個八阿姨說過,她跟我媽是姐妹中最相似的,所以才勾起了好奇心,接著我再問:「我是不是有個八阿姨?她是不是很像媽的呢?」 正在門外煮飯的祖母,聽到我的說話,頓時呆了一呆,幾乎掉了手上的鑊鏟,道:「你怎知道有個八阿姨的?」 她匆匆地熄了爐火,走了進(jìn)房內(nèi)問我:「誰告訴你的?」 「我好像是聽你的…」 「是嗎?」祖母半帶猶疑地望著我。 祖母畢道年事已高,許多時都會忘記一些事情。 我人急智生,立即利用祖母這個弱點來作狡辯,現(xiàn)在想來,心中實在慚愧,祖母,對不起! 爸爸感慨說:「孩子都這樣大,我本來也想告訴她一下mama那邊的事?!?/br> 祖母搖頭說:「都經(jīng)已死凈死干,還有甚么好說呢? 我當(dāng)時說:「甚么死干死凈,我不是還有個八阿姨的嗎?照理我應(yīng)該還有甚么七阿姨、六舅父等等。」 爸爸搖頭說:「本來是有的,可惜一場瘟疫后,女外公家只有你媽和一 個八阿姨。你mama死后,你外公也去世了,只凈下鄉(xiāng)間的八阿姨?!?/br> 我叫道:「那么現(xiàn)在八阿姨呢?我好想見她!」 其實我早就見過她,不過還是很想見她。 祖母搖著頭說:「見不到的了!」 我立時不滿地說:「怎會見不到呢?」 因為我既然早就見過她,現(xiàn)在又怎會見不到? 爸爸嘆氣地說:「你這個八阿姨跟你mama一樣命苦,去年經(jīng)已在鄉(xiāng)間病死了?!?/br> 我整個人呆了,目定口呆的那種呆,嘶聲地說:「爸爸和祖母都在騙 人,八阿姨明明在香港,她……她怎會經(jīng)已死了!」 爸爸和祖母聽我這樣說,同樣目定口呆,呆得比我更呆。 祖母呆完之后便用極嚴(yán)厲的口吻,追問我怎知道八阿姨來了香港。為表示我沒撒謊,與及證明爸爸和祖母在撒謊,于是我將在雜貨店飲喜宴遇到八阿姨的事和盤托出。 爸爸聽到當(dāng)中的對話,眼中隱隱見有淚光。 祖母則既驚訝又感慨。 兩人聽完后,都沉默了好一陣子,最后同時深深地嘆了口氣。 祖母黯然地說:「想不到你那八阿姨果然嫁了過來,我還以為……」 祖母支支吾吾,不過在我一再追問下,終于將整件事說了出來。 原來當(dāng)日問米婆將雜貨店少東的心事,轉(zhuǎn)述了給老闆夫婦知道,就是希望在陰間置家。 老闆娘于是拜託祖母寫信到鄉(xiāng)間,問有沒有過世不久的物件,希望可以娶過來香港。 祖母對這種冥婚的事,其實并不相信,不過受人所托,終人之事,于是寫信回鄉(xiāng)間問媒。 不久之后,鄉(xiāng)間的長老見八阿姨去世后無主可依,于是便將她的死辰八字寄過來,經(jīng)過廟堂里的道士們將兩者時辰一夾,意外地配合,于是便促成了當(dāng)晚的冥婚。 祖母不想讓我知整件事,原因是她一直覺得媽的外家太不幸,不想我與外公家有任何牽連,將晦氣惹過來,所以只讓我出席,而不想我知道整件事。 祖母的苦心我當(dāng)然體會到,自小沒有母親的我,經(jīng)已夠可憐,假如再有甚么不幸降臨,更加不堪設(shè)想。 所以從小到大,祖母可以說是跟我寸步不離,現(xiàn)在想來眼經(jīng)已有些酸 。事后爸爸帶我到雜貨店內(nèi),給八阿姨上香,不過神樓上安放的只是兩塊寫了名字的木牌,我始終無法想像得到其中一個便是八阿姨。 而我其實一直都不肯相信,當(dāng)晚所見的八阿姨是鬼,不過祖母爸爸這樣說也只好接受。 至于當(dāng)晚遇到八阿姨,這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潛藏著的震撼,直到十年后我回到鄉(xiāng)間掃墓的時候,才真正地爆發(fā)出來。 十年后,祖母經(jīng)已離我而去,送她的骨灰回鄉(xiāng)的同時,老爸帶我順道到外公家的山墳掃墓。 外公的家殘破地屹立于山邊一角,房舍早已被野草所侵佔了,由于是絕后之屋,所以這么多年來也沒有人搬過進(jìn)來。 老爸從鄉(xiāng)公所父老手中,拿過那銹蝕了的鎖匙,我門兩父女探險般入了外公家。 在破落荒涼的塌墻下,我拾到了一個小鐵箱,鐵箱內(nèi)有迭信件,當(dāng)中有兩張發(fā)黃了的黑白照。 一張是外公的證件,另一張則是一個少女抱著一個小女孩的照片,我一眼看過去,就立即認(rèn)出對方:「是八阿姨?」 爸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立時淚水滄滄流下:「不,是你媽,抱著的才是八阿姨!」 媽跟八阿姨原來這樣相似,當(dāng)年八阿姨果然沒有騙我。 一股說不出的悲慟立時涌上心頭,兩父女不知為何,竟然失聲的抱頭痛哭。 人死燈滅情還在,不管陰陽心亦暖。 這件少年時候不可思議的經(jīng)歷,令我真正感受到人世間的不可思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