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一路跌跌撞撞，伴隨不絕于耳的混亂躁動，終于來到郵輪的甲板。

    我永遠(yuǎn)忘不了那天，儼然人間地獄的情景，不時劇烈震動的船身，慌亂逃難的乘客，疲于疏散人群的船員，恐懼在每個人臉上清晰可見，隨著郵輪越趨傾斜，現(xiàn)場的秩序越發(fā)失控，有的人落海，有的人抓著欄桿，我和爸爸則是靠在墻上，周圍簇?fù)淼戎罹壬У娜恕?/br>
    「只剩一個位子了?！咕壬鷨T一口英文，我只聽懂幾個單字。

    「讓我的孩子上去吧?！拱职殖练€(wěn)地說。

    「爸爸，你不一起上來嗎？」

    「我沒事的，你聽話，快點上去?！乖诰壬鷨T的帶領(lǐng)下，我滿是淚水地坐上救生艇，因為打量了四周，這似乎是最后一艘救生艇了。

    「翔宇，要是爸爸有什么萬一……」下水之前，爸爸溫柔的臉龐流露擔(dān)憂：「mama和湘華，就拜託你照顧了?！?/br>
    「我答應(yīng)你，所以你要平安回來啊，爸爸！」我望著爸爸，隨著救生艇駛離船難現(xiàn)場，直到逐漸縮小卻堅毅的身影，消失在淚眼模糊的視線里。

    最后一次收到爸爸的圣誕禮物，無疑是生命的傳承，那個熟悉卻再也不見的背影，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第九章回憶與當(dāng)下

    『怎么了？』我懷著悸動按下發(fā)送鍵，訊息立刻顯示已讀。

    『如果思念能抵達(dá)天堂，我想對你說一句，mama我愛你……』過了幾分鐘，第三首歌都播完了，仍不見張芳慈回覆訊息。

    她是怎么了，干嘛已讀不回？

    『今天過得還好嗎？』按下發(fā)送鍵后，我的視線一直在手機(jī)螢?zāi)桓浇我啤?/br>
    『噔噔！』終于回我了！

    『不好，今天又被我爸罵了。』

    『沒事吧，怎么會被罵？』等等……我干嘛這么滿心期待？

    『為了一點小事……算了，不想講到他?！?/br>
    『開心點吧，加油！』張芳慈好像心情不太好，我就陪她聊天解悶吧。

    『你在干嘛？』

    『聽你送我的專輯。』

    『感想如何，好聽嗎？』

    『好聽，你唱歌好厲害?！徊恢X中，我們聊到專輯的歌都播完了，想不到我跟張芳慈還挺有話聊的，雖然都是聊些芝麻小事，卻也讓我更加了解她。

    『你回臺北了嗎？』

    『還沒，我今天住外婆家，好無聊?！?/br>
    『沒出門逛街嗎？』

    『彰化沒什么好逛的?！皇青?，彰化……

    咦？我有沒有看錯……彰化？

    『彰化的哪里？』

    『員林啊，你有聽過嗎？』我揉揉雙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捏著臉頰，感覺還滿痛的，不是在做夢。

    會不會太巧了？我的老家就住在員林??！

    『當(dāng)然有?！?/br>
    『你問這個干嘛，想跟蹤我嗎？』之前還在想她的被害妄想癥好點了沒，沒想到又復(fù)發(fā)了。

    『我人在員林?！?/br>
    『現(xiàn)在？』

    『嗯?！晃夜麛嗷卮?。

    『干嘛跟蹤我？』

    『我是土生土長的員林人，我這兩天回老家?！粍偘l(fā)完訊息，我的手機(jī)便傳來鈴聲，是張芳慈打來的。

    「騙人騙人騙人，怎么可能這么剛好！」一接起電話，馬上傳來一陣魔音傳腦：「石翔宇，你這個不老實的壞小孩，都靠這招在把妹嗎？」

    「我騙你干嘛？我真的住員林?。　刮覜]發(fā)覺此時的自己，嘴角止不住笑意。

    「那我考你，員林有幾間麥當(dāng)勞？」

    「三間?！惯@是什么奇怪的問題？

    「糟糕，居然被你矇對了！」

    「問點別的吧，這種問題不是住員林的人也知道?！?/br>
    「好啦，不問了，我相信你?！垢糁娫挷虐l(fā)現(xiàn)，原來張芳慈的聲音……

    「想不到你第一次打給我，是為了這么無聊的事。」

    「屁啦！我只是覺得很驚訝而已?！惯€滿甜美可愛的。

    「我也覺得很驚訝，這實在是太巧了?！?/br>
    「對呀，那……你住在哪條路呀？」

    「建國路?！挂徽f完，電話就掛斷了。

    張芳慈竟然敢掛我電話，太可惡了……不，說不定是她的手機(jī)剛好沒電了，或者是訊號不好。

    『噔噔！』正想回?fù)茈娫挄r，張芳慈傳來訊息。

    『早上八點在ok便利商店對面的早餐店見，不來你就死定了！』

    『晚安?！蛔x完訊息，我默默思索著，我家附近確實有間早餐店開在ok便利商店的對面。

    該不會她外婆家，和我家住在同一條路上吧？

    ——————

    早晨，我?guī)е灰闺y眠的倦容下床，出門前mama還在睡覺，我留了張字條，便前去早餐店赴約。

    走在暖陽灑散的街道上，不時瞥見麻雀在路旁跳躍，還有牽著狗散步的路人，跟臺北截然不同，老家的彰化總給我一種祥和的愜意感，但此刻我卻莫名的忐忑，是因為等等就要見到張芳慈的緣故嗎？

    「哇，石翔宇，你真的出現(xiàn)了！」一到早餐店，就見到張芳慈笑容滿面地迎接我，因失眠而產(chǎn)生的睡意瞬間煙消云散。

    「滿準(zhǔn)時的嘛，我以為你會賴床哩！」我玩笑地說。

    「我才怕你會賴床咧！」張芳慈依然戴著那副沒有鏡片的黑框眼鏡。

    「想吃什么早餐盡量點，今天我請客?！刮翼樖帜闷鹱郎系牟藛?。

    「你頭殼撞到喔，怎么突然對我這么好？」張芳慈露出狐疑的表情。

    「謝謝你送我專輯呀。」

    「你下次就不敢請我啦，我的食量可是很大的！」

    我們坐在店里最角落的位置，印象中這間早餐店的味道普通，今天卻不知為何吃起來特別美味，而我也無意中發(fā)現(xiàn)，來店里買早餐的男客人都會多瞄張芳慈幾眼，感覺有點不是滋味，不過張芳慈穿著熱褲，還有緊貼身形的粉紅色t恤，確實散發(fā)著難以招架的魅力。

    「你今天好像穿得比較清涼喔？」我委婉地問。

    「因為天氣很熱呀?！箯埛即戎皇且荒樕敌Φ鼗氐?。

    「我發(fā)現(xiàn)不少男客人都在偷瞄你?！?/br>
    「我這么漂亮，正常的男人都會多看我?guī)籽鄣??！箯埛即茸匀舻卣f。

    「你真的沒給過初吻嗎？感覺不太像……??！」話還沒說完，我就被張芳慈狠狠捏了下去，痛到差點掉出眼淚。

    「真的沒給過啊！你這傢伙……是不是在想什么色色的事？」

    「很痛欸！」

    「我看起來不像還有初吻是吧？」張芳慈忿忿地說，并加強(qiáng)手指力道。

    「算我說錯話，你別再捏了……??！」后來，我的手臂多了一塊瘀青，這傢伙也太粗爆了！本以為筱筠捏人的力道已經(jīng)很恐怖了，想不到張芳慈更勝一籌。

    結(jié)果張芳慈的外婆家，果真和我老家住在同一條路上，只在相隔不到三百公尺的一處住宅社區(qū)里，就連寫小說時都沒想過的夸張巧合，怎么就活生生地降臨在我身上了？

    吃完早餐后，我們到附近的公園散步，印象里除了筱筠，我還沒跟其他女生單獨來過這里。

    會意識到這件事，是不是就代表著，我確實對張芳慈有好感呢？

    「小時后mama只要回外婆家，就會帶我來這里散步，還有逛這附近的夜市，不過mama在我十歲那年過世了，之后我就很少回來這里?！棺跊鐾だ?，張芳慈對我說了許多關(guān)于她的事。

    「十二歲那年，爸爸娶了我現(xiàn)在的繼母，還生了個弟弟，我姊姊個性比較好，跟繼母相處得來，我就比較不行了。」

    「第一次進(jìn)攝影棚錄影，就是臺灣好聲音的第一季，那時我一直被繼母唸，當(dāng)學(xué)生的干嘛不好好讀書？不過她后來還是有去攝影棚看我比賽。」?jié)u漸地，我發(fā)現(xiàn)張芳慈是個純真的女孩，現(xiàn)實砥礪出的成熟外表下，有一顆天真單純的心。

    「其實姊姊說的很對，繼母她人并不壞，對我們姊妹倆滿照顧的，不過我就是跟她相處不來，總覺得如果我接受繼母，就像是背叛了mama?！刮乙膊唤妓鳎退J(rèn)識沒幾天的我究竟是何德何能，才令她卸下安渡世俗的這層偽裝，對我敞開了一點心房。

    「我也很想念在天堂的爸爸，他原本是個作家，后來開始朝編劇發(fā)展，還幫演藝圈的人寫過歌詞，在我剛上小學(xué)的時候，他已經(jīng)跑去好萊塢當(dāng)編劇了，我很佩服爸爸，覺得他真的很厲害?！刮乙矊㈥P(guān)于自己的過去，慢慢訴說給眼前這位angelsweet。

    「十一歲那年的圣誕節(jié)，爸爸幫我跟學(xué)校請假，帶我去英國倫敦聽音樂會，我音樂班的同學(xué)們都很羨慕我，老實說我也很興奮呢，因為是第一次去歐洲，聽完音樂會后，爸爸還帶我去搭豪華郵輪……」我和張芳慈聊起，爸爸在辭世之前留給我的回憶之旅，美好中帶著缺憾，尤其是至今仍未踏足的挪威，也成為我的旅游憧憬，默想著哪天，我能滿懷歡笑地完成當(dāng)初的旅程，帶著對爸爸的思念一起。

    「嗚……」

    「張芳慈，你怎么哭了？」

    「沒有啊……」

    「你別嚇我啊，哪里不舒服嗎？」

    「只是聽了你爸爸的故事，覺得好感人?！?/br>
    「這樣啊，我還以為你怎么了?！轨o靜地看著張芳慈，那雙明亮的桃花眼、水嫩的雙唇、微挺合宜的鼻子，我就是在每個不經(jīng)意的交會中，被這張連哭起來都如此美麗的臉蛋給迷惑的嗎？

    最后，我送她到火車站搭車，在簡單的道別下，結(jié)束與張芳慈的第一次約會。

    ——————

    傍晚，我到黃昏市場買菜，準(zhǔn)備晚餐時久違地親自下廚。

    「老闆，這些多少？」

    「五十塊?！乖谡没洳耸袌?，感受最深的就是物價了，在臺北吃一個便當(dāng)?shù)腻X，在彰化可以多買一杯飲料。

    『你知道這組化妝品，可以買多少個便當(dāng)嗎？』每當(dāng)湘華亂花錢時，我總會諸如此類地訓(xùn)道。

    「翔宇？」耳邊傳來呼喚聲，回頭一瞧，陌生的人群里有張熟悉的臉孔。

    「黃mama！」我走向黃mama，微笑地說：「好巧喔，在這里遇到你。」

    「是啊，本來還在想是不是你呢，放暑假了嗎？」

    「嗯，放暑假了，昨天剛回來?！刮液忘Smama聊起天，關(guān)心彼此的近況，而這位身形嬌瘦的黃mama，正是筱筠的母親。

    「小說寫得如何了，還順利嗎？」

    「還可以，剛好最近要出新書了?！箯囊郧暗浆F(xiàn)在，黃mama總是很關(guān)心我，我們也很有話聊。

    「哇，是上次那本怪盜小說的續(xù)集嗎？」

    「是啊。」黃mama和我媽正好是同事，在同一所國中任教。

    「那本書我有推薦給學(xué)生們看，反應(yīng)很不錯呢！」

    「第一次寫推理小說，本來我還擔(dān)心會寫不好?！贵泱揲L得像母親，黃mama的五官神韻，總會令我不禁想起筱筠。

    「不會啦，你寫得很好，文筆越來越進(jìn)步了。」

    「對了，前陣子有聽你mama說……」

    不知聊了多久，我才與黃mama道別，走出菜市場時，夕陽已沉落天際。

    回到家后，我煮了幾道簡單的家常菜，與mama共進(jìn)晚餐。

    「話說，翔宇啊……」原本一如往常的餐桌間聊，mama卻冷不防地問：「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你是指什么？」我不以為意地問，一邊吃著飯菜。

    「你說呢？」

    「別兜圈子了，你就直接問吧?！?/br>
    「就……」mama神情詭譎地說：「你最近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啊？沒有啊……」我一臉詫異：「發(fā)生什么事了，怎么會讓你產(chǎn)生這種誤會？」

    「我今天早上出門，看到你跟一個女生在早餐店里有說有笑，長得滿漂亮的，叫什么名字呀？」原來我和張芳慈一同吃早餐，被mama撞見了。

    「干嘛突然問這個？」我頓時感到害臊。

    「身為母親，問兒子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會很奇怪嗎？」

    「不是女朋友啦，只是普通朋友?！箍催@情形，我是難逃mama的一番追問了。

    「真的是這樣嗎？你還特地早起梳妝打扮呢?！筸ama放下碗筷，一手托腮看著我。

    「也沒有啦，只是怕會遲到，對女生不太禮貌。」

    「今天中午還跑去吃原燒呢，也是和她一起去嗎？」原燒是一間知名的連鎖餐廳。

    「你怎么會知道？」我難掩驚訝地問。

    「我是看你的錢包里有原燒的發(fā)票才這么問，沒想到……」mama露出詭異的笑容：「你就承認(rèn)吧，她是你女朋友?！?/br>
    「誤會啦，真的只是朋友……」我急忙解釋：「她下午要搭車回臺北，才順便去吃的?！?/br>
    「果然兒子都比較疼老婆，怎么就不會順便帶我去吃原燒呢？」mama作勢聳肩。

    「那我晚一天回臺北，我們明天就去吃原燒吧！」

    「呵呵，我的傻兒子……」mama憋笑了起來：「太老實可是追不到女生的唷，想不到我問沒幾句，你就緊張成這樣?！?/br>
    「我沒緊張，只是怕你誤會?！刮矣泻芫o張嗎？就一點點而已吧？

    「你是真的很喜歡那個女孩，對吧？」

    「啊……」聽到這個問題，我愣了一下才開口：「我跟她才認(rèn)識沒幾天，只是有一點好感而已。」

    「原來如此，看來是真的很喜歡她呀！」mama雙手抱胸，始終保持著謎樣的神情。

    「你別亂下結(jié)論啦！就只是有一點好感?！闺m然mama偶爾會不太正經(jīng)，但她今天是怎么了，干嘛一直把話題圍繞在張芳慈身上，不會是想當(dāng)阿嬤了吧？

    「你跟她是怎么認(rèn)識的？接吻了嗎？」

    「秘密?！?/br>
    「她還是學(xué)生嗎？還是在工作了？」

    「秘密?！?/br>
    「你是她的第幾個？你們不會已經(jīng)發(fā)生關(guān)係了吧？」

    「唉，你就饒了我吧……」mama又是一陣窮追猛打，此時，我的手機(jī)傳來提示音。

    「等我一下?！刮夷闷鹗謾C(jī)，藉此打斷mama的言語糾纏，暗自松了口氣。

    『糟糕，我胖了兩公斤?！辉瓉硎菑埛即葌饔嵪⒔o我。

    『都是你害的！』后面還加了依然奇怪的表情圖案。

    『你別喝酒就會瘦回來了。』

    『這么說也是，不過有一公斤是你害的?！?/br>
    『又我？』才剛送出訊息，她便立即回傳。

    『中午的原燒啊?！?/br>
    『是哪個傢伙說想吃rou的？』

    『你那時應(yīng)該要阻止我才對?！?/br>
    「原來是叫張芳慈啊。」mama湊到我身旁，冷不防地說。

    「?。　贵@嚇之馀，我趕緊收起手機(jī)、皺著眉頭說：「你今天特別神經(jīng)質(zhì)喔，之前我跟其他女生出去，你都沒有過這種反應(yīng)?！?/br>
    「這個嘛，女人的直覺呀！」mama得意的摸著下巴。

    「什么直覺啊，我跟她只是普通朋友，頂多就有些好感而已?！刮曳鲱~作頭痛狀。

    「你說這些話時，眼睛都不敢直視我呢，而且……」mama用關(guān)懷的眼神看著我，莞爾地說：「你剛剛回訊息時的表情，和你每次跟筱筠通電話時的表情，一模一樣?！?/br>
    「翔宇，我只是在想，三年了，你也該放下了，珍惜回憶的同時，更應(yīng)該好好珍惜眼前的人……」我沉默不語，只是靜靜凝視著mama。

    「放過自己吧，不要讓悲傷的回憶變成你的心魔，遇到喜歡的女孩，就放心去追吧，我想筱筠一定希望你能夠找到像她一樣，真心喜歡你、珍惜你的女孩。」

    mama說的沒錯，其實我只是害怕，越是深愛一個人，失去時就會感到越痛苦，筱筠的事使我留下陰霾，為了逃避心里的恐懼，我將愛情拒之門外，將筱筠的離開當(dāng)作懦弱的擋箭牌。

    「mama，謝謝你?！刮?guī)е⑿Γ兆ama那雙溫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