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四節(jié)(上)
劇烈的疼痛一波又一波侵襲著云沖波,相互迭加,不斷增強(qiáng),干擾,遮斷著他的一切感覺。 他張著眼,但只能看見無數(shù)一縱即逝的斷面,他有耳,卻只能聽見混成一片的破碎聲音,他努力的伸著手,但什么都觸不到,他只能去感覺,感覺那些似乎是直接闖進(jìn)他腦子里的東西。 ……那是無限。 無限的憤怒,無限的悲傷,無限的渴望,乃至……無限的絕望! 猛得張開眼,云沖波愣愣的坐了起來,不知道自己在作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在那里。 本能的看向自己的手,那是年輕的雙手,沒有發(fā)胖,更沒有皺紋,而雖然看不到自己的頭發(fā),云沖波也知道,那一定,仍然是一頭黑發(fā)。 (剛才的那些……是什么?) 想說那只是一場夢,但,那一切卻是如此真實,用不著閉上眼,云沖波就能回憶起來那無數(shù)的細(xì)節(jié),自己在太陽下?lián)]汗如雨的耕作,自己坐在院子里看著兒子蹣跚學(xué)步,自己和左鄰右舍的閑談……以及,當(dāng)親眼看著那一切被毀滅時,突然涌生的,無窮無盡的怒意! 然后,他又想到,和公孫的交談,和花勝榮的交談,和蕭聞霜的交談……以及,和英正的交談。 (那一切,都是夢嗎?) 突然感到極大的驚懼,感到一種不知發(fā)自何處,一種穿透了整個身體的顫抖,如果,那如此真實、如此細(xì)致的一切,竟然只是南柯一夢,那么,什么,才能算是真正的“真實”? (如果,我剛才就在夢里靜靜的睡過去……我,我還能醒來嗎?) 急忙搖搖頭,不讓自己再糾纏于這些想法,當(dāng)前,最重要的是盡快搞清自己的處境。 轉(zhuǎn)身觀察周圍的環(huán)境,云沖波發(fā)現(xiàn),任何一個方向看出去都一樣:什么都沒有,并終結(jié)于白茫茫的,糾結(jié)一處的光幕。 “三十年來妻與子,縱然是夢也風(fēng)流……蹈海,你終于醒了?!?/br> 猛然回頭,十五步外,剛剛還明明沒有人在的地方,卻出現(xiàn)了面色從容、袖著手的中年人,一個……云沖波已經(jīng)很熟悉的人。 “……干王?” 聽到云沖波的稱呼時,對方微微苦笑起來。 “……那個名詞,久已沒有意義了,叫我長庚吧,蹈海?!?/br> ~~~~~~~~~~~~~~~~~~~~~~~~~~~~~~~~~~~~ “這兒,也是時光洪流的一部分?” 已經(jīng)部分的理解了當(dāng)前的環(huán)境,也部分的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但云沖波還是需要搞清楚,為什么,應(yīng)該早在三千年前就已死去的長庚,會出現(xiàn)在這里和自己交談,甚至,還似乎對自己施加著種種地影響? (除非……難道?) 突然想到一個可能,云沖波幾乎驚呼出來,畢竟,在到目前為止的夢境中,自己并沒有見到長庚的死亡,也就是說…… “你猜對了?!?/br> 點著頭,長庚滿面蕭索,道:“三千年來……我一直留在這里?!?/br> “我……在等你?!?/br> 盡管已有想象,但當(dāng)聽到長庚親口確認(rèn)時,云沖波仍然不能不感到一陣眩暈,三千年!不死者的身上,竟然有如此不可思議的生命力? (不可能,沒有那么簡單,一定還有其它一些限制,否則的話……) 因長達(dá)三千年的生命而激動而迷惑,連續(xù)作了多個猜想,云沖波才回過神來,注意到被自己忽略的后半句話。 “你在……等我?” “……對?!?/br> 沉沉點頭,長庚眼中放出奇異的光彩,道:“三千年……三千年啊,蹈海,我終于又見到你了?!?/br> ~~~~~~~~~~~~~~~~~~~~~~~~~~~~~~~~~~~~ 對自己為什么能夠渡過這漫長時光避而不談,長庚只是告訴蹈海,他在夢中看到的一切,的確都是“真實”。 “我希望能讓你知道的真實,我希望能讓后世蹈海們理解到的真實?!?/br> “小天國,因不死者間的內(nèi)斗而崩壞,殺了東山的你,逼走無言的是你,而作為結(jié)果,我親手除掉你,更將‘丑刀蹈?!詴r光咒封印。使你在此后的三千年,都再沒法轉(zhuǎn)生?!?/br> “而渾天……他也是被我擊倒的?!?/br> 怔怔看著對方,這個在小天國諸王中一向讓云沖波感到最沒法理解,也始終予以高度尊重的人,盡管親眼目睹過那一切,云沖波仍然希望,可以有另一種解釋,甚至,可以在最后讓知道,那根本就是個誤會,是個騙局……總之,不是一個真實。 “你很失望嗎……” 聲音很從容,長庚道:“前一千年里,我和你一樣?!?/br> “然后呢?” “然后?” 似乎是笑了一下,長庚道:“那些,就要你自己去領(lǐng)悟了。” 兩人都沉寂了一會。 “現(xiàn)在,‘我’在那里?” “你還在昏迷中,倒在子貢的面前,至于其它的,我不知道?!?/br> 作出補(bǔ)充,長庚告訴云沖波,自己雖然能了解周圍發(fā)生的事情,卻要透過云沖波來完成,既然他完全昏迷,自己當(dāng)然也就一片茫然。 這似乎很合理,但云沖波卻覺得,對方并沒有盡言,似乎,還有什么事情瞞著他。這感覺很不好,卻也無可奈何。 “剛才,是你給我的夢嗎?” 這才是云沖波最忐忑的地方,那個奇怪的夢境,有太多沒法解釋的地方,怎么說,云沖波也不會相信,是自己作了這個夢。 “……不?!?/br> 帶著神秘的,幾乎是微不可見的,又似乎有一點苦澀的笑容,長庚緩緩搖頭,道:“那是你自己給你自己的夢。” “你應(yīng)該高興,你并沒有真得倒下,并沒有真得成為一個逃兵,但你又沒資格高興,因為……” 用極為復(fù)雜的目光審視著云沖波,長庚慢慢道:“你自己心里明白,你,已經(jīng)背叛了太平,你……已經(jīng)是一個逃兵了?!?/br> “但是,我……” 很想說那只是一個夢,但說到一半便停住,因為,云沖波仍能清楚的回憶起剛才夢境的每個細(xì)節(jié),因為,在蕭聞霜發(fā)出怒吼的時候,他自己也同樣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確,已經(jīng)是一個逃兵了…… “不,我沒有放棄太平,因為我從來也不是太平的一員……我只是云沖波……他們想要的是不死者,為什么要把我卷進(jìn)來……” “而且,我只是想,太平……是為了每個人都過上更好的生活,而被卷入戰(zhàn)爭的人,怎么說,也沒有過得更好……” 為自己作著生硬的辯護(hù),而這樣說的時候,云沖波更感到,怒意在 沉默無語,兩人似乎都找不到有什么話好說,過了很久,云沖波才艱難的向長庚發(fā)問,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了很多,但,還有更多的事情……我不明白?!?/br> 似乎在思考著什么很困難的事情,長庚有些出神,云沖波問到第二遍時,他才猛一下回過神來。 “這關(guān)系到很多事情,我一下子解釋不清楚。” 神色中居然有幾分寂廖,長庚看著云沖波,明白表示說,自己很失望。 “三千年來的第一次轉(zhuǎn)生……看來,三千年的時間,沒有積累出你的斗志,反而消磨了你的雄心?!?/br> 嘆一口氣,長庚喃喃表示說,這也沒所謂。 “各人,有各人的路,正如你自己說的,你首先是云沖波,然后才是不死者,既然別人作得一切都是為了不死者,云沖波當(dāng)然就沒必要作什么回應(yīng)。” “我能理解……兩個身份之前的反差,對自己期待的落空……這種折磨,每個不死者都經(jīng)歷過,這很正常,你不必想太多。” “啊,也不是這樣……” 很想說,自己并不真是那么討厭“不死者”這個身份,還想說,自己也不是完全不愿為太平奉獻(xiàn)力量,更想說,就算在剛才的夢里,自己也曾經(jīng)向著英正成功揮拳,但到最后,云沖波卻什么也沒說。 ……當(dāng)都沒法告訴自己說自己不是叛徒不是逃兵的時候,徒然對它人作些語言上的解釋,又有什么用處? “……總之,我可以送你回去?!?/br> 神色由寂廖熄滅到漠然,長庚告訴云沖波,自己可以送他回到真實世界,換言之,正在子貢面前沉睡的他,將會醒來。 “然后……也許會和你的夢境一樣,也許會不一樣。但我想,你不用太擔(dān)心。” 放棄不死者的身份,云沖波便能活下來,這也是長庚對子貢的判斷,雖然,看向云沖波時……他的眼中,滿是遺憾和失望。 “我,我本來可以給你很多東西?!?/br> 渾天的武技,東山的魂法、無言的強(qiáng)射,以及長庚自己的經(jīng)驗與知識,所有這些……長庚都可以給出,他本希望,在作長久等待之后,會出現(xiàn)一個可以繼承這一切的不死者,一個將會在力量和智慧上都奔向巔峰,將會帶領(lǐng)太平道成就大業(yè)的不死者。 “我知道你會來,卻沒想到這結(jié)果……” 低聲的嘆息著,長庚慢慢揮手,向云沖波道:“但這也不奇怪,太平之路,難比登天,更何況,蹈?!负K揪汀?/br> 嘆息聲淹沒話語,過一時,長庚方道:“向前走,站在那個圈里,我會……送你回去?!?/br> 依言向著走著,卻走得很慢很慢,云沖波隱隱感到,走出這一步,自己,將永遠(yuǎn)不會回到這里。 (而之后,我會怎么樣……會,和那個夢境一樣嗎?) 仔細(xì)想來,云沖波并不覺得那個未來有什么不好:從來都沒有什么了不起的雄心壯志,云沖波的希冀,本來就是這樣安寧平靜的一生。 但,仍然似乎有什么在拖著他的腳步,仍然似乎有什么令他越走越慢。 是什么? 是可惜?可惜那將永遠(yuǎn)錯過的一切?不死者的身份?神一樣的力量?那些,小天國眾多不死者集結(jié)的精華所在? 是失落?失落于永遠(yuǎn)和蕭聞霜擦肩而過?不復(fù)再得見那樣的笑容?不復(fù)再得見那樣的人? 是不甘?不甘于自己一直只是渾渾噩噩的被人擺布?沒有依自己的心意痛快一戰(zhàn)?沒有在那怕是花勝榮的面前強(qiáng)力主導(dǎo)過什么? 到底是什么?越想越亂,云沖波始終沒法給自己一個答案。 堪堪已走到圈邊,云沖波停下,不再前進(jìn)。抱著頭,蹲了下來。 長庚靜靜看著他,一言不發(fā)。 “我……我還是不明白?!?/br> “如果你改變了主意,我……我會很高興。” 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聲音,但還是藏不住那一絲激動,長庚表示說,只要云沖波能找回對太平的信仰,自己立刻就可以給他很多東西,足夠讓他在蘇醒之后無視子貢與子路的東西。 “忠誠面對你自己,蹈?!胍幌肽愕男模惺芤幌履銓μ降目释?/br> “……住口!” 猛一下站起來,轉(zhuǎn)過身,臉色忽青忽白,似乎是在懷疑,又似乎感到恐懼,云沖波死死盯住長庚,這樣過了很久,才用一種似乎是擠出來的聲音,艱難的道: “不,不要再裝了?!?/br> “你不可能給我任何東西,你也不可能這樣送我回去……而且,你也不是長庚!” “我該怎么稱呼?三分、三別,或者是……” 緊緊盯著眼前的長庚,云沖波一字字道:“……袁當(d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