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弄糧食

    回去后，陳有福成了泥人。

    社員們知道他去公社里了，一個個滿懷期待，見到他就問。

    “有福，人家到底啥情況？”

    “給咱救濟(jì)糧不？”

    陳有福紅著眼睛，沒說話，他把全生產(chǎn)大隊(duì)的人召集到了東頭打麥場，開始舉著大喇叭大喊了：“社員們，現(xiàn)在正是最危急的時候，我們要把勞動生產(chǎn)的戰(zhàn)鼓敲得更響，我們要向我們最大的敵人反動派發(fā)起攻擊，我們要向饑餓宣戰(zhàn)！”

    他吼得嗓子都冒煙了，然而麥場的社員們一臉木訥。

    陳有福額頭的青筋都凸出來了：“你們的聲音在哪里？”

    王富貴摸了摸癟癟的肚子，他媳婦說家里糧食可能不夠吃，得省點(diǎn)，只讓他喝半碗粥，他餓啊，于是他蔫蔫地說：“怎么向饑餓宣戰(zhàn)啊？”

    而老光棍陳有糧想哭，因?yàn)樗F(xiàn)在沒多少糧，陳糧食也不多了，他只能嘆了口氣：“向饑餓宣戰(zhàn)，得先吃飽肚子，我就是餓啊，這怎么宣戰(zhàn)？”

    陳有福：“……”

    旁邊的胡奶奶呵呵笑了：“有福啊，咱們要敲起勞動生產(chǎn)的戰(zhàn)鼓，這我們都同意，沒意見，要向反動派發(fā)起攻擊，咱更舉雙手贊成，可咱咋向饑餓宣戰(zhàn)?。砍燥柖亲?，不就沒饑餓了，還用咱宣戰(zhàn)?。俊?/br>
    陳有福：“……”

    突然覺得當(dāng)一個生產(chǎn)大隊(duì)長好難，當(dāng)一個沒有救濟(jì)糧分的生產(chǎn)大隊(duì)長更難。

    這日子咋過？

    他深吸一口氣：“糧食，大家省著點(diǎn)吃，眼下咱們的目標(biāo)是趕緊把莊稼地里清理干凈，重新種一茬，咱就種高粱種棒子，很快有收成，到時候就能補(bǔ)上糧食了?！?/br>
    他這一說，大家都心涼了：“這意思是沒救濟(jì)糧給咱了？”

    本來都盼著救濟(jì)糧的，沒有救濟(jì)糧，這馬上就要上頓不接下頓了，畢竟掐指頭算算，一茬棒子長出來也得幾個月，這幾個月怎么辦？喝涼水管飽嗎？

    陳有福一聽這話，突然就蔫了。

    他還喊啥口號啊，他家的陳糧能吃多久還是個問題！

    他還是省省力氣免得消費(fèi)肚子里才吃下去的那點(diǎn)窩窩頭吧！

    陳有福這么一泄氣，滿生產(chǎn)大隊(duì)的人頓時都泄氣了。

    他們明白陳有福的意思了，救濟(jì)糧是不會有的，必須自己想辦法熬過這幾個月。

    絕望的氣息籠罩著平溪生產(chǎn)大隊(duì)所有的社員，人們有氣無力地回到家，開始和家里人商量接下來怎么辦。

    陳有福嘆了口氣，打起精神，開始找?guī)讉€干部制定接下來的耕種計(jì)劃，怎么著日子也得過，新一茬的莊稼得盡快種下去。

    而在陳有福的帶領(lǐng)下，生產(chǎn)大隊(duì)的社員們在經(jīng)歷過不知所措，茫然，絕望后，終于慢慢地打起精神來。

    畢竟日子還是要過的，現(xiàn)在不趕緊種下一茬，那過幾個月也沒啥盼頭。

    先把那些積水給排干凈了，又把地里拾掇干凈，再把莊稼種下去，只盼著老天爺能賞口飯吃，秋天晚來一些，冬天暖和一些，好歹讓莊稼長出來，好歹能收點(diǎn)東西。

    莊稼總算種下去后，大家的忙碌告一段落，于是一群人就開始尋摸著怎么弄吃的了。

    聽說劉招娣家可是遭了罪，家里都快斷了頓，餓得受不了，最后拉著自己三個女兒去苗秀菊那里跪求，兩個小女兒還好說，寶妮是堅(jiān)決不去。

    她說自己娘做出來丟人現(xiàn)眼的事，她不愿意跟著受連累，她寧愿餓死也不去，她去山里啃樹皮也要自己活下去。

    為了這個沒少鬧騰，最后顧衛(wèi)軍和劉招娣跑去跪在苗秀菊跟前，求苗秀菊給條活路，苗秀菊嘆了口氣，把其它幾個兒子叫過去，商量了下。

    大家伙都給顧老三家勻一點(diǎn)糧食，但是以后要加倍還的，還要給錢，還要給糧票。

    條件很苛刻，苛刻到幾乎就是周扒皮，顧衛(wèi)軍倒吸一口涼氣，劉招娣驚得嘴巴都張大了。

    “咋啦？你還想白吃？”苗秀菊看著他們兩口子那樣子，詫異地反問。

    “沒，沒有……”

    “這個價格，這個條件，你去外面也不一定能找到糧食，糧食是用來救命的，你花再多錢，開出再好條件，也找不到，要不你去試試？”

    苗秀菊上下嘴皮子一翻，說得挺輕巧。

    顧衛(wèi)軍咬牙，太陽xue一跳一跳的。

    他娘這脾氣，他知道。

    他娘這是生氣，這是惱火他之前放任媳婦這么作，所以這是讓他們吃個教訓(xùn)。

    顧衛(wèi)軍低下了頭：“娘，你說的是，你開的那些條件，我們都認(rèn)了！”

    劉招娣瞪大眼睛，心疼得要死：“你認(rèn)了？那些條件你都認(rèn)？這是割人rou呢！”

    顧衛(wèi)軍聽到媳婦這么說，一下子惱火了，突然梗著脖子大吼：“不然呢，不然你想怎么著？你去給我弄糧食來！你去出五倍的價格，給我弄糧食來！”

    劉招娣頓時沒音了。

    別說出五倍，這節(jié)骨眼上，就是出十倍，也是白搭??！

    劉招娣心疼得肝兒都在顫，不過想想糧食，想想餓著的肚子，她哭著點(diǎn)頭：“娘，我們愿意，我們愿意……”

    顧衛(wèi)軍和劉招娣總算從苗秀菊那里拿到了糧食，但是條件太苛刻了，苛刻到幾乎是讓人想死，也許以后的六七年，他們都得為了還苗秀菊糧食糧票和錢而省吃儉用。

    劉招娣大受打擊，回去后看著自己那的確良衣裳，恨得啪啪啪打自己耳刮子。

    她后來和娘家說了這件事，娘家忍不住氣惱，說你這婆婆太狠心了，哪有趁火打劫對著自己兒子媳婦下手的。

    劉招娣想想，好像是這么一回事，她回來后就和鄰居絮叨這個：“開吃這條件，我婆婆才肯給我們糧食，誒，我也是命苦?！?/br>
    誰知道鄰居一聽：“你婆婆可真好哪！真是好人哪！”

    劉招娣：“??？”

    鄰居：“這是救命的糧食，有人愿意賣給你借給你，那真是好人，這也就是親娘，不然你把命放那里，人家都把著糧食不賣呢！”

    劉招娣：“？？”

    鄰居：“你還不知道？聽說縣里糧站都沒糧食了，有人直接拿著一疊鈔票糧票要買糧食，愣是買不到！”

    在這種世道，糧食那就是命，錢都不算啥了。

    劉招娣：“……原來我婆婆對我這么好啊……”

    鄰居心里暗地鄙薄，傻媳婦，你婆婆可真不容易！

    ……

    因?yàn)檫@次大暴雨的事，公社里的小學(xué)升初中入學(xué)考試就推遲到了八月份，這就給了福寶等幾個孩子足夠的時間去復(fù)習(xí)。

    其實(shí)對于福寶來說，她倒是并不著急復(fù)習(xí)這個，她的基礎(chǔ)知識掌握得牢固，以優(yōu)異的名次考上初中是沒問題的。

    至于說第一不第一的……

    之前福寶也許還在意第一名，但是現(xiàn)在，經(jīng)歷了這場暴風(fēng)雨，看著這群平時熟悉的社員臉上那種絕望茫然的表情，她對于成績什么的突然淡然了。

    她才十二歲，只是一個普通的山村小姑娘。

    但她又是不普通的，天生擁有一些能夠預(yù)知未來的能力，這種能力她無法掌控，只是偶爾會出現(xiàn)。

    既然生來并不普通，為什么她沒有辦法去改變周圍人的生活，為什么沒有辦法讓那些熟悉的人臉上不再茫然不再痛苦不再絕望？

    這個問題埋入了福寶的心里，讓她有時候晚上睡覺都睡不好。

    在她親眼目睹這一切出現(xiàn)之前，所謂的饑荒挨餓只是一個想法，她覺得自己不是海力布，沒有拯救一個生產(chǎn)大隊(duì)社員的能力，所以可以心安理得地告訴自己，我能力有限，我做不到。

    但是現(xiàn)在，當(dāng)她看到陳有福為了救濟(jì)糧的事放下家里所有的一切往公社里跑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想法太過狹隘了。

    也太過安逸和自我。

    為什么不可以做更多的嘗試呢？

    這個山村里固然有劉招娣和聶老三媳婦那么自私自利的人，但是也有像陳有福王富貴那樣熱心的人，還有你說不上多好，但是絕對也不壞，平時可以和你吵架斗嘴為了雞毛蒜皮罵個臉紅，但是誰家丟了孩子她能比誰都上心幫著找的鄉(xiāng)親們。

    為什么不可以為了他們，做更多的事情呢？

    有了這個想法，福寶一放了學(xué)，就不再做作業(yè)了。

    她反而拉著顧勝天漫山遍野地跑，想著怎么才能找到一些吃的東西。

    她能很輕易地找到鳥巢鳥蛋，甚至能挖到大塊頭的野山薯來填飽自己的肚子，運(yùn)氣好還能輕易地摸到野山雞野鴨子，能捉到魚，能讓自己和家人吃得飽飽的，而且還吃得好。

    但是這不夠，怎么才能讓生產(chǎn)大隊(duì)的其它老百姓不餓肚子呢？

    顧勝天最近和福寶一起上山，也覺得納悶：“福寶你咋啦，總是心不在焉的？”

    福寶耷拉著腦袋，很久后嘆了口氣：“勝天哥哥，怎么才能得到更多糧食呢？”

    顧勝天：“咱家糧食不是夠了嗎？”

    福寶坐在木墩子上，托著小下巴，突然來了一句文縐縐的話：“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br>
    顧勝天：“啥？？”

    福寶有些鄙視地看了一眼顧勝天：“勝天哥哥，這不是咱躍進(jìn)哥哥語文課本里的一篇文章里的句子嗎？咱們還一起看過呢。”

    顧勝天：“……”

    對，他是和福寶一起看過兩個哥哥的語文課本，但是他當(dāng)時就是當(dāng)故事書看，只看里面有趣的故事，什么廣廈，什么詩文，什么古言，他看那個干嘛？

    福寶看著一臉茫然的顧勝天，再次輕輕地嘆了口氣：“算了，不和你說了，和你說你也不懂！”

    她覺得，還是應(yīng)該和定坤哥哥說一下，也許定坤哥哥有辦法呢？

    不過她之前給定坤哥哥的信，怎么他一直沒有回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