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災(zāi)難來臨
第95章災(zāi)難來臨 冰雹子砸人,砸得生疼生疼的,按說都應(yīng)該趕緊跑到樹底下避著了。 可是沒有人動。 大家呆呆地捏著手心里的冰雹子,茫然地望向陳有福。 他們不知道怎么辦了。 這可怎么辦? 這么大的冰雹子砸下來,地里的莊稼怎么辦? 那是還有大半個月就可以收割的莊稼吶! 他們可以跑進(jìn)樹底下跑進(jìn)屋子里躲起來,可是莊稼怎么跑? 如果可以,這個時候他們寧愿自己跑過去,用自己的身體給莊稼擋住這冰雹子,但是血rou之軀就這么點,他們遮不住滿地的莊稼??! 所有的人都茫然了,無助了,傻眼了,腦子里空白一片,他們只能求助地望向陳有福,眼巴巴地望著陳有福,希望陳有福能告訴他們,這該怎么辦? 陳有福也是傻了,當(dāng)一粒冰雹子砸在他的腦門上時,他抬起粗糙的手胡亂抹了一把臉:“先進(jìn)屋,先進(jìn)屋——” 他的聲音異樣的平靜,平靜到幾乎不帶任何的感情。 確切地說,他的腦袋也木了。 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指望著他,但是他能怎么辦?他只是一個生產(chǎn)大隊的大隊長,是凡夫俗子,是血rou之軀,他變不成天大的一把傘遮住生產(chǎn)大隊的莊稼??! …… 這是一場至少三十年沒遇到過的暴風(fēng)雨,狂風(fēng)大作,陰云密布,大雨飄零,鴿子蛋大小的冰雹子就這么從天而降,瘋狂地砸下來,噼里啪啦的聲音打在各家的屋頂上,鑿在每家的院子里,也鑿在了每個人的心里。 地里的莊稼,地里的莊稼吶! 地里的莊稼正是要熟沒熟的時候,這個時候這么一場冰雹子下來,他們的心帶著血在顫。 劉招娣已經(jīng)徹底傻眼了,癱軟了,她都沒能走回自己家,就癱在那里了。 是周圍的人把她硬拽到了麥場旁邊的人家躲避冰雹子。 她半邊衣裳都濕了,還沾上了泥,臟兮兮的,但是她已經(jīng)完全顧不上了。 她顧不上她的新衣裳,顧不上她的的確良,更顧不上她自己了。 她兩眼呆滯地盯著那冰雹子,口中喃喃地說:“我的莊稼,我的糧食,我的莊稼,我的糧食……” 周圍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安慰她。 自個兒心情正糟糕得一片茫然不知道如何是好,誰又能安慰她? 她剛才還顯擺她的的確良新衣裳,招搖著賣了陳糧換新衣裳,回頭打了新糧正好吃,現(xiàn)在這老天爺一變臉,她就跟著變臉了? 這不是活該嘛! 甚至有人暗暗地想,都是因為劉招娣太招搖,老天爺看不過去了,只是下冰雹子啪啪啪打你臉呢,連累我們也跟著倒霉了! 劉招娣傻傻地坐在泥濘的門檻上,呆坐了一會,突然爬起來,跑到了陳有福跟前:“大隊長,你是大隊長,你說咋辦,你快想個辦法!” 陳有福緊緊地閉著嘴,一張紫棠臉?biāo)浪赖乜囍?,根本就像沒聽到劉招娣的話一樣。 劉招娣惱了:“陳有福,你是大隊長,你說啊,這到底怎么辦?你說話???下冰雹了,你不管了?” 說著,她就要去扯陳有福:“你咋能不管?!” 陳有福緩慢地移動呆滯的視線,望向劉招娣。 劉招娣一驚,她看到陳有福的眼睛通紅通紅的,像一頭狼。 陳有福狠狠地望著她,冷笑,咬著牙,突然迸出一句:“你他媽的給我滾!別在老子跟前吵吵!” 劉招娣:“……” 周圍所有的人瞬間呆了。 陳有福作為一個大隊長,作為一個當(dāng)官的,平心而論,他脾氣挺好的,幾乎可以說是一個老好人了。 他從來沒對社員發(fā)過啥大脾氣,也從來不會對婦女說什么粗話,做任何事,他都秉公處理,耐心解決,可以說,陳有福真是一個好性子好欺負(fù)各種好的好大隊長!人人都知道的好隊長! 但是現(xiàn)在,這個大隊長竟然對著劉招娣爆粗話,那么兇,那么兇。 而且看他那紅著眼睛喘著氣的樣子,好像劉招娣再多說一個字,他就能一巴掌把劉招娣給扇飛了。 不過這只是片刻的怔呆而已,很快,大家木然了。 這個時候,誰心里好受?你吵吵什么?你嚷嚷什么?就你家糧食遭殃了?。?/br> 再說人家大隊長不是神仙,人家只是一個大隊長,人家一個月只領(lǐng)那么一點點工資,人家管天管地還得管著老天爺不下冰雹子?人家之前已經(jīng)提醒你了,不讓你賣,你非要賣,管人家什么事?! 憑啥??! 劉招娣被陳有福猛地這么一嚇唬,也是嚇到了,臉色煞白煞白的,不過很快,她就醒過來,她就想起來自家的糧食。 眼瞅著地里的這糧食正被冰雹子砸著,可家里的陳糧呢,陳糧已經(jīng)賣了啊!她現(xiàn)在該怎么辦哪! 想到這里,劉招娣兩眼發(fā)直,兩腿抽抽,她覺得自己沒活路了,沒活路了,她以后可吃什么哪! 她喃喃地叨叨:“我的陳糧,我的陳糧,我的糧食沒了,沒了,都賣了……我怎么辦,這日子怎么過,我沒法活了,沒法活了……大隊長不管了,社員沒法活了,大隊長不管了……” 她這個樣子,周圍人看了,幾乎不忍去想。 同情,無奈,可憐,但同時浮現(xiàn)在心里的還有一想法,氣憤,活該。 人家大隊長說了,讓你不賣陳糧,結(jié)果你非要賣非要賣,你覺得自己能耐,你自己覺得了不起,你覺得自己賣了糧食買的確良真真是風(fēng)光得意,前面你還怎么說著,你覺得自己穿上的確良真美,你踩著別人,你覺得別人傻,別人不機(jī)靈,覺得別人不知道賣陳糧買的確良就是笨! 你還覺得人家大隊長管得寬,覺得自己的糧食自己做主,別人憑什么管! 現(xiàn)在,傻眼了吧,活該了吧,你哭著鬧著要人家陳有福負(fù)責(zé)了! 人家欠你的,還是該你的? 顧衛(wèi)軍這個時候也在人群中,他也是徹底的不知道怎么辦了,整個人懵了。 所以他媳婦劉招娣坐在泥地里哭,死皮賴臉地問人家陳有福,他像是沒看到一樣。 一個大老爺子,他不知道他接下來怎么活下去。 三個閨女呢,這怎么養(yǎng)活???! 雨水混著冰雹子落在他臉上,眼淚從嘴邊流過又咽下去,他沒臉啊,沒臉見人! 就在這個時候,苗秀菊走到了劉招娣身邊。 顧衛(wèi)軍神情一動,看向他娘。 娘啊,娘! 娘這輩子做事就沒怎么錯過,他之前啥都聽娘的,這次怎么就沒聽? 他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當(dāng)這么想著的時候,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我咋就不聽娘的!” 清脆的一巴掌下去,周圍的人連看都沒看,這個時候,沒發(fā)瘋就算正常的,打一巴掌算啥。 苗秀菊走到了劉招娣身邊,眼神輕淡地望著劉招娣。 劉招娣本來是絕望地坐在地上,這個時候她看到了苗秀菊。 她想起來苗秀菊說,說讓她多買點糧食,說讓她別賣陳糧,她是沒聽啊,但是苗秀菊自己一定存糧食了,對,就是這樣的。 所以劉招娣一下子撲過去,眼里泛起光亮:“娘,娘,你說這事怎么辦,這日子怎么過?都是你的兒子媳婦孫女的,那是你的親孫女,你不能不管啊,娘,你說怎么辦?” 苗秀菊看著這個可憐巴巴的兒媳婦,看著她的確良上的泥巴,看著她頭發(fā)散開滿臉雨水和淚花。 她嘆了口氣:“我的好兒媳婦啊,我還指望著你給我買的確良呢,你說我怎么就這么傻,都不知道遞個話,讓我兒媳婦給我買的確良?你說我怎么這么傻呢!誒!” 劉招娣聽了這話,臉上頓時羞愧得通紅通紅的,幾乎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她捂住臉,哭著趴在了地上。 她自己賣了陳糧買個的確良,招搖得跟什么似的,竟然對婆婆說那樣的話! 她錯了,錯了,大錯特錯! 劉招娣:“娘,我知道我錯了,娘,是我不對,是我傻,是我——” 她抬起手來,就要給自己一巴掌。 這時候,沈紅英和牛三妮冒出來了。 牛三妮心里那叫一個心花怒放,她不但沒賣陳糧,竟然還買了另外一些糧食,她真是太聰明了,聽娘的話,就是對! 這下子,她至少不用愁沒糧食吃!她怎么這么好福氣呢! 牛三妮渾身舒服得簡直是好像大熱天吃了一塊冰,大冷天冒著熱水澡,幾乎克制不住想咧開嘴笑。 但是她忍住了。 忍住,一定要忍住,不然能活生生把別人氣死的,那就不好了。 旁邊的沈紅英則是懵了。 她當(dāng)初也是要跟著劉招娣去賣陳糧的時候,但是最后關(guān)頭,她家男人顧衛(wèi)國制止了她,顧衛(wèi)國說娘讓買糧食,陳有福讓咱別賣陳糧,但還是得給自己留個后路,不能賣陳糧。 沈紅英想想,認(rèn)了,就沒賣。 她覺得娘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還是得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嘛。 所以她沒賣陳糧。 現(xiàn)在的她,是全身每一處都在叫,幸虧沒賣,幸虧沒賣。 正幸運著,就聽到劉招娣這話。 她和劉招娣當(dāng)了這么多年妯娌,她知道劉招娣這個人性子小,知道劉招娣這個人貪,可以說現(xiàn)在的劉招娣抬抬屁股她就知道劉招娣要放什么屁。 所以她一聽到這個,馬上沖上來:“三弟妹啊,招娣啊,你家賣了陳糧,這可真是不容易,這日子艱難哪!不過怎么說呢,現(xiàn)在分家了,再艱難你也得自己努力挺過去,真要是餓得出人命,兄弟們不能見死不救,但是沒到那份上,自己就得挺著,別說吃老人的,吃兄弟的。你說剛才你怎么叨叨的?” 說著,她學(xué)了劉招娣的腔調(diào):“娘,你放心,咱就是窮死餓死,也不至于要你老人家的!你老人家的糧食,自己留著吧!” 你別說,她還真學(xué)得惟妙惟肖,把個劉招娣的得意和張狂都學(xué)出來了。 一時之間,所有人的記憶都回到了剛剛,那個得意到眼里連婆婆都沒有的劉招娣。 大家鄙視地看著她,哭啥哭,剛才你沖著你婆婆咋說的? 劉招娣一呆。 她她她,她確實是這么想的,確實是打算從苗秀菊那里挖點糧食,沒想到沈紅英就這么截她的話茬,就這么擋她的后路,就這么啪啪啪地打她的臉! 這下子,可真是沒招了。 …… 這一場大暴雨好像沒個停歇的時候,冰雹子就那么一個勁地砸起來,砸得人心慌。 有人嚎啕大哭:“老天爺,我們這是做了什么孽?。 ?/br> 也有人躺在家里就不想活了,陳糧賣了,日子沒法過了。 當(dāng)然更有的是趕緊數(shù)一數(shù)家里的糧食,連本來應(yīng)該給雞吃的麩子都清理過了,算一算自家的糧食能吃多久,勒緊褲腰子能熬多少日子,心里好歹有個數(shù)。 還好的是,絕大部分人家家里有些陳糧,勒緊褲腰帶,再把麥子換成粗糧,把麩子啥的好歹能進(jìn)嘴的東西都算上,算一算,不至于餓死人,但日子肯定難熬了。 就算是有糧食的顧衛(wèi)東家,一家子也有些懵。 這種天災(zāi),長這么大可真是沒經(jīng)歷過,天一直陰著,冰雹子一直往下砸,砸得人心慌,就算自己家應(yīng)該有足夠的糧食吃不至于餓肚子了,但心里依然慌。 為這老天爺慌,為村里的其它人慌。 劉桂枝摟著福寶,喃喃地說:“福寶啊,你說說,這雨到底啥時候停,它咋就沒個停的時候呢?” 福寶咬著唇,微微蹙著細(xì)致的眉,輕輕搖頭。 她不是神仙,她也不知道為什么。 她只是偶爾有所感,這次恰好做夢夢到了而已。 她也已經(jīng)盡力了,其它的她也沒辦法。 有些事情,也不是她能改變的。 她不是海力布,就算說出來,也沒有人會信的,就算信了,別人也未必有錢去買黑市糧食,就算有錢,也未必有那么多黑市糧食給他們買。 這是一個死局,她解不開。 劉桂枝何嘗要福寶一個答案,她就是茫然地望著這雨,嘴里叨叨而已。 她也知道,自己的小閨女不是神仙,做不了老天爺?shù)闹鳌?/br> 這時候,顧衛(wèi)東匆忙推開門進(jìn)屋了,他剛才在灶房里拾掇干糧。 馬上就周末了,兩個公社里中學(xué)上學(xué)的孩子該回來了,得給孩子們準(zhǔn)備好干糧。 老大顧躍進(jìn)馬上要上考高中,正是關(guān)鍵時候,不能耽誤。 雖然現(xiàn)在沒高考了,取消了,但是能多學(xué)點東西就盡可能多學(xué)點,顧衛(wèi)東是這么想的。 他沖進(jìn)屋子的時候,把身上披著的塑料油布掛在一邊架子上,又抹了一把頭和臉,看看劉桂枝:“你別問福寶了,她一個孩子,能說的早說了,問也白搭。現(xiàn)在都成這樣了,別管是啥災(zāi)啥難的,都得自己努力扛過去?!?/br> 劉桂枝想想也是,便起身來,開始拾掇那些熱氣騰騰的干糧,一時又念叨著:“如果這雨再不停,孩子們也沒法回來,就要在學(xué)校里餓肚子了?!?/br> 顧勝天從旁自告奮勇:“怕啥,實在不行,我給哥哥們送到公社里去?!?/br> 他喜歡玩水,這幾天總是喜歡頭上頂個木盆跑在水里,聽冰雹子噼里啪啦砸在木盆里,這么在大雨里跑一圈,他木盆里能有一層的冰雹子。 他就把木盆子遞到福寶面前:“福寶,我請你吃冰珠子!” 福寶:“……” 誰有那心情啊…… 顧衛(wèi)東拉下臉:“勝天,別胡鬧?!?/br> 不過想想:“你不怕雹子,那去灶房把粥給端過來,咱得開飯了?!?/br> 顧勝天一聽,真要出去。 福寶看了,卻是心疼:“算了算了,大下雨的,別折騰勝天哥哥,爹娘,咱過去灶房吃唄。” 劉桂枝也這么覺得,于是一家子頭上頂著木盆子,頂著鍋蓋,頂著一件破油布,快步地從屋子里跑出去,又跑到了灶房里。 這個時候的灶房已經(jīng)不像還沒搬過來時候了,灶房里墻上掛著鍋瓢盆的,角落里還散放著一些柴火麥稈什么的,一家人各自搬了小杌子,圍著個灶臺準(zhǔn)備吃飯。 今天蒸的是棒子面窩窩頭和小米粥,小米粥里還放了一小把綠豆。這是平時劉桂枝的習(xí)慣,說是放綠豆可以消暑,吃久了大家覺得味道不錯,所以雖然這幾天下大雨并不需要消暑,里面依然灑了綠豆的。 棒子面窩窩頭里面則是加了黃豆的,蒸出來金黃金黃的,咬一下松軟香美,再吸溜喝一口小稀粥,綠豆的清香和小米的醇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熬得稀爛,喝下去暖烘烘的,暖了一家子的胃,熨貼了忐忑不安的心。 民以為食為天,到了時候,有飯吃,日子就能過下去。 外面的傾盆大雨依然沒有停歇地澆下來,遠(yuǎn)處山里發(fā)出轟隆轟隆的巨響,隔壁陳有輝家的狗躲在窩里發(fā)出嗷嗷嗷的悶叫聲,灶房里的四口人很安靜地吃飯,只有偶爾的吸溜聲響起。 灶膛里的火雖然不燒了,但是并沒有熄滅,依然發(fā)出一明一暗的光,讓人在這暗黑和陰冷中感到些許溫暖和光亮。 福寶抬頭看看爹,看看娘,再看看哥哥。 她突然覺得,其實遇到什么天災(zāi)人禍都沒什么,最重要是一家人在一起,就這么好好地過日子,饑餓,寒冷,都沒什么,總能熬過去的。 這么想著的時候,她低頭,沿著碗邊,在熱氣騰騰中輕輕地吸了一口粥,發(fā)出同樣的吸溜聲。 這粥夠火候,真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