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薄而不瘦
阿意捂住嘴,目光凝在那一指頭的縫隙里。 雪底燙金的狐貍面被很隨意地掀開,露出一張臉來。 他露四分之三的側(cè)臉,一條游龍走鳳似的弧線,混在糊成淡青的古墻陰影里,兩根手指頭撥弄著他的狐貍面具,嘴里竟然隱隱在哼起什么愜意調(diào)子。 阿意的目光黏在他微微翕動的嘴唇上,覺得腦子里忽然一陣空空蕩蕩。 那嘴唇薄而不瘦,透而不潤,唇線中央帶著紅,有點(diǎn)像沁了一角胭脂的干花,一路暈開去。 他哼調(diào)子的時候嘴巴邊帶了個微卷的弧度,有些軟,似笑非笑的,一翕一動間又變了,成了另一個冷淡疏離的樣兒,看也看不出來那到底是什么味道,隨性到難以捉摸。 特別地……特別地讓人想碰碰。 男人順手撩了一把身后的雪白發(fā)尾,正要把從天街快死鷹臉上扒下來的面具戴上,卻察覺到了這道微不可覺的目光,那一指頭寬的縫隙里斜進(jìn)來了他眼眸一霎。 人世間的一霎有長有短,而這一霎,她覺得能折一個甲子的光出來。 灑她滿滿一目的清水碎星。 “喲,”男人瞇起眼睛,沖那指頭縫隙里的女孩子笑了一下,“喏,送你了。” 阿意沒聽明白他的話,但是好歹緩過神來了,紅著一邊的臉,伸手把縫隙打開小聲道,“你……真是天下第一的仙師?” 相大仙老臉向來是不要的,從不懂“謙虛”二字是怎么個寫法,笑瞇瞇地朝她飛了那張狐貍面具過去,“那可不?!?/br> 女孩恍恍惚惚地接過那狐貍面具,不知道該說什么,腦子里好像依然跟被搶劫了一樣空蕩蕩的,下意識問道,“給我干什么啊?!?/br> “和你有緣嘛,我相某人呢生性大方?!?/br> 相易披上天街快死鷹的衣服,瞥了一眼,那快死鷹長得約莫三四十歲,他沒見過,他的目光很快飛快地掠過領(lǐng)子上刻的那個“閬”字,眼中晦暗難明。 他換上鷹臉面具,朝這小姑娘輕聲告了一聲別,“走了。” 阿意剛張了張嘴,還來不及說話,他飛足點(diǎn)了兩下墻,跟縷煙兒似的沒了。 ……什么呀。 樓上的太爺爺還在扇蒲扇,晃晃悠悠地往下問到,“阿意啊,到底怎么了?” 阿意呼了口氣,摸著手上的狐貍面具,喃喃道,“太爺爺啊,我見到神仙啦?!?/br> 雖說好像是個不怎么正經(jīng)的神仙,腦子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病。 但是,長得倒是真神仙。 晚霞已經(jīng)散落下去,當(dāng)天邊最后一道孤鴻掠過,拉出脈脈星河長夜。 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樓,還真是全用白玉靈石雕起來,所以無論什么時候這座仙京灑滿了貴不可言的柔光,哪怕是夜里,無燭火也明照一方。 白玉京只有冬季,所以種都是梅,且多半是紅梅,與白玉壁交相輝映,一眼望去,白玉京就像是拿亂雪和胭脂堆出來,美得神乎其技。 五座城池最外,十二樓次之,而正中央用一條弱水蓮花渠隔著從不熄燈火的小長明殿。 而小長明殿上,就居住著那名不在紅塵中,聲名更勝紅塵的小長明仙——相折棠。 倘若這世間真有什么稱得上仙境,白玉京還的確是當(dāng)仁不讓。 謝閬風(fēng)站在最高的閬風(fēng)樓上,周身繞著凜凜的夜風(fēng),明明白玉京外還是六月的天氣,這里面卻驟然進(jìn)了冬,冷得很,他卻只穿了一身玄色單衣,立在最高的閣樓上,一雙冷冷的眼遠(yuǎn)遠(yuǎn)眺望著遠(yuǎn)方燈火輝煌的小長明殿。 旁邊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飄落,“大人,他說……想見您。” 謝閬風(fēng)把玩著中指上的一枚雪玉戒,淡淡道,“見我做什么,讓他好好在里面待著?!?/br> 黑影遲疑道,“他說,他害怕。” 謝閬風(fēng)的眼珠子還注視著他的戒指,輕聲喃道,“怕什么,怕真的相折棠回來抹了他的脖子嗎?!?/br> 黑影沉默,似是默認(rèn)了。 謝閬風(fēng)是個英俊得過分的男人,還很有品位,眉鼻之間若壁石高懸,他似是嗤笑了一聲,眼眸中壓著廣袤的夜,“那他當(dāng)年就不會應(yīng)得這么干脆。” 他朝身后的黑影揮了揮手,徑直往前走,“你繼續(xù)看著他吧,免得又出什么幺蛾子?!?/br> 閬風(fēng)樓的長廊上種滿了赤紅的梅,他隨手折了一枝下來,細(xì)細(xì)地觀賞起來,偶有余光望望外面的光景,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還來不及寂靜片刻,樓的盡頭忽然一現(xiàn)。 月色和白璧下,露出張堪稱瑰麗的臉來,裹著一襲白衣,溶溶雪色,身形清瘦。 明明艷得流光,唇邊映出晚霞天似的,眉宇卻冷淡地凝著霜。 謝閬風(fēng)嘆了口氣,也冷淡淡地回望他,“還沒鬧夠嗎,真要鬧得全白玉京都知道你是個假貨?” 但兩人目光交合的電光火石之間,謝閬風(fēng)沒由來得眉間猛蹙,聲音一啞,“你——” 相易已經(jīng)脫了那條扒來的黑衫,和著那鷹臉面具隨手往旁邊一扔,目光垂下,“是吧,我也覺得,假貨就是假貨,當(dāng)了一百年也成不了真的?!?/br> “謝閬風(fēng),”相易微微歪過頭,“你是唯一一個我覺得罵你王八蛋算王八可憐的?!?/br> 看這人刻薄得獨(dú)一無二,一聽就知道是誰。 風(fēng)一動,謝閬風(fēng)肩上的發(fā)也微微吹動,樓上的影和月色的光在他目光中交集,最后都聚在那張瑰麗卻鋒利的臉上。 “你回來了?!边@一聲嘆息終究塵埃落定。 相易道,“怎么著,很失望啊。” 謝閬風(fēng)深深地凝望著他,負(fù)手道,“謝閬風(fēng)從不曾愧對天地。” 相易氣笑了,“牛逼,能把忘恩負(fù)義做得這么徹底,好一句不曾愧對天地——” 謝閬風(fēng)又道,“我不愧對天地,卻確實(shí)愧對于你?!?/br> 相易拔出他身側(cè)的劍,劍刃在月色中淌下雪白的水,“我的七骨三筋呢。” 謝閬風(fēng)伸手,慢慢拔出他的刀,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答非所問道,“你的劍不是什么好劍?!?/br> 他的刀由鬼才刀師公輸飛魚所造,名刀·天不斬,刀鞘系紅絲翡翠,刀刃極簡,四尺長二寸寬,刃鋒似蟬翼,曾壓在東無雪海下淬煉百年,號稱斬天下所有能斬之物,天榜名刀卷排名第三。 “還行吧,”相易沖他甜絲絲一笑,抬起眼皮,驚起一霜秋水,“殺你夠了?!?/br> 天際一瞬流光,片刻間兩道風(fēng)貼著彼此的臉過去。 名刀和廢劍“呲呤”一聲架在一處,兩人的目光貼得更近,隔著冷冰冰的刀刃劍鋒,不過三寸之間。 這一招過得很快,兩人心中卻有了定數(shù)。 相大仙不太開心,但又在意料之中。 殺不了。 謝閬風(fēng)忽然感慨道,“好久不見,折棠?!?/br> 他很多年沒有離他那么近了,假的的確是假的,造不出真的這股子驚天動地顛倒眾生的氣質(zhì)來。 相易看著他,覺得這人還是百年如一日的英俊虛偽,“再問一句,我的七骨三筋呢?!?/br> “東極天淵,我埋在了那里,”謝閬風(fēng)的眼睛銳利得像鷹,沉沉得藏著什么,“但我不能還給你?!?/br> 相易懶得和他廢話,收劍轉(zhuǎn)身,“好,我自己去拿?!?/br> 謝閬風(fēng)抬眉,“東極天淵,只有死人才能進(jìn)去。” 相易回頭看他,側(cè)過的瞳里擰碎了半池子的碎星,“行啊,那你有本事殺了我嗎?” “沒人會殺你,”謝閬風(fēng)動了動喉嚨,“相折棠,你是天下第一人,沒人舍得殺你,縱然是百年前,我們都沒舍得殺你!” “是啊,”相易聳了聳肩,“也就扒了我的骨頭和筋,把我壓在一座塔里一百年嘛?!?/br> 謝閬風(fēng)垂目。 “無情道總要有一個人去修,這世上登頂?shù)闹挥幸蝗?,東魔主一劫將至,為了天下蒼生,你為什么不能去修無情道?” 相易原本壓了火下去,一回劍又懸在了謝閬風(fēng)的刀尖上,劃出一道冷厲厲的光和血。 謝閬風(fēng)見風(fēng)吹過他的額頭,露出三點(diǎn)熾烈紅印。 “那你他媽怎么不去修。” 謝閬風(fēng)道,“我若是有這個資質(zhì),我去修也無妨?!?/br> 相易死死地盯著他,“是嗎,然后我也逼死你的至親至愛,你就高興了?” 謝閬風(fēng)一頓,望著那三道紅印長嘆一聲,“你已經(jīng)入魔了。” “對,一百年前我就沒救了,”相易看著他,無所謂地笑了笑,他嘴角彎起來像是念古人情詩一樣溫柔,“天下蒼生也已經(jīng)沒救了,恭喜啊,謝樓主?!?/br> “你不用對我有什么指望了,天下蒼生我不會去救,逼死珩圖的人,我一個不會放過?!?/br> 相易收回劍,背影像一道單薄的弦月。 “放心大膽地來殺我吧,只要你有這個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