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到了成都,歇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再搭汽車向城西的縣城去。

    汽車也是林繼庸租來的，林教授親作司機。

    至于為什么頭天到了不去、接應(yīng)的人脈又在哪里，大家已經(jīng)懶得再猜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了。若說兩三天前,倒還心急——一則曾養(yǎng)甫的任命壓在頭上,為全人情、委婉拖延了,二則茅以升離開杭州許久,心里惦記工地。但眼下成與不成,不差這一兩天了，彼既捶著胸脯作保,若是不成、也沒有再勉強眾人陪練的道理。加之這一路風(fēng)景絕勝,行過都江堰、遙見青城山，蜀地秀麗，大家暫拋煩惱,說說笑笑，破汽車在路上載著眾人蹦蹦跶跶，還挺開心。

    林教授問露生：“怎么樣，喜歡重慶,還是成都？”

    “成都天府之境,若論景色,各有千秋。但要說航運便利，成都就不及重慶了——畢竟短了好一截江路呢?！?/br>
    “你也知道短一截很重要??？所以為什么不去武漢呢？”

    露生抿嘴兒道：“先生何必又說這話?！逼鋵嵤且驗槊曁?當(dāng)然跑越遠越好啦！而且湖北棉紡已有格局，又不像四川這里多一樣絲織的傳統(tǒng)。黛玉獸乖覺地護住短處，把話題趕開,“林先生,咱們什么時候能到？”

    “就到?！绷纸淌跐M臉自信,“理論上應(yīng)該就是這一帶……”

    ——理論上？！

    你這是在搞人心態(tài)。其實大家剛才就覺得林繼庸這車怎么開得東張西望，拐來拐去就不像個帶眼走路的樣子，怕他唇槍舌劍，誰也不想挨懟，因此都不曾問。此時一聽“理論上”，個個黃豆流汗。

    茅以升忍不住道：“荷達，你之前來過成都嗎？”

    “當(dāng)然了。但這一帶我沒來過?！绷纸淌谧箢櫽遗?，“我跟你說，劉湘駐軍就在這邊，我們?nèi)サ募仁撬?，也是他駐地。他現(xiàn)在還在跟南京扯皮，所以跟兵一起屯在安仁?！?/br>
    這是重點嗎？你還挺會介紹。

    “既然沒來過，那你怎么認得路呢？”

    “我看過地圖。”

    “……地圖呢？”

    “背下來了！”

    茅以升震驚呆笑，露生和嶸峻也是面面相覷，只有曾委長尚算鎮(zhèn)定。曾養(yǎng)甫道：“都走到這兒了，再怎么找也是這一塊兒，實在不成就問問路。”

    還好，林繼庸沒辜負他這偏聽盲信，立刻叫了一聲：“哎！看見沒！到了！”眾人舉目看去，都是一愣，前頭好大一個山門，仿佛道觀山下的石牌坊，上鐫“清虛守靜”四字——更像道觀了。要不是邊兒上站了幾個扶槍的衛(wèi)兵，任誰也看不出這是劉湘的駐地。

    林繼庸快速囑咐道：“見了劉湘隨機應(yīng)變，順著他的話說就行！”言罷，將車直開到石樓底下，按笛叫了衛(wèi)兵過來，道：“曾委長帶我們來的，上周我們打過電話?！?/br>
    曾養(yǎng)甫：“……？”合著鬧半天你還是打著我的幌子？！

    眾人在車里笑得想死，又不能笑出聲來，都覺這四川之行是一趟比一趟離譜，今天算離譜到家，來不及震驚了，只覺滑稽。曾養(yǎng)甫認命認栽：“啊對對對，是我?！睆娮麈?zhèn)定，給衛(wèi)兵掏了一張名片，“劉將軍和我見過一面，應(yīng)當(dāng)還記得我，他今天沒有告訴你們我要來嗎？”

    衛(wèi)兵立正接了名片，但是不看，規(guī)規(guī)矩矩地兩手托回：“回委長的話，副勤處通知過了。但這里是駐地，需要你們下車接受檢查?！?/br>
    幾個人忍著笑，老老實實地下車來，全身搜了一遍，衛(wèi)兵倒也不曾冒犯。這頭搜完，后頭冒出來兩個副官打扮的人，客客氣氣地迎上來道：“主席現(xiàn)在辦公樓，特派我們迎接。駐地不能行車，還請委長隨我步行。”

    曾養(yǎng)甫有何話說？向林教授幽怨地瞥了一眼，打頭前行，林繼庸若無其事，舞動手杖，昂首而行。

    露生心中亦是好笑，想起當(dāng)年求見梅蘭芳，唯恐攀龍附鳳、惹人恥笑，今日卻是招搖撞騙，趨奉權(quán)貴到了極致?？墒沁@些年來招搖撞騙也不是頭一回了——人一旦有了決心，毀贊虛名亦可以全不在意，若是非要經(jīng)過這一遭才能救起安龍廠、洗脫惡名，他也不在乎旁人怎么說了！

    如此一想，心中反而坦蕩。

    倒是這駐地的風(fēng)貌教他暗暗驚訝。剛才外頭道觀似的山門，已覺有些不像，進來之后竟真是道場仙境。兩邊不見守衛(wèi)、亦不見cao場練兵，只有松竹掩映，路上時有香爐、寶塔，隱隱有唱經(jīng)之聲，樓臺亭閣，皆肅穆清靈——全是黑木雕花的裝飾，上面非鶴即龜，過一個石門，上頭寫“仁德”，又過一個石門，“昭烈”，還有點像墓地。

    黛玉獸：“……”

    就，不敢說話，鬧不清這是個什么風(fēng)格，可能四川王陛下有特殊的愛好也說不定？

    他略瞧嶸峻和茅博士的臉色，都是一樣的迷惑，且這駐地的路如同迷陣，稍慢一步便看不見前頭人的背影，大家都不敢落下腳步。越往后走，林木愈茂，不見人跡，聽見天上地下不知什么鳥怪叫，都覺惴惴，也不知這算鬼氣還是仙氣——這比劉航琛的鴻門宴還多些恐怖的意思，大家逐漸抱團行走，只是不自覺地有點想離開林教授。

    林教授覺得了，不高興地回過頭來：“你們干嘛？”

    大家都不說話，心里暫時地背叛科學(xué)，覺得這次經(jīng)歷仿佛聊齋，林教授似乎狐貍，專引人往荒墳亂塋上赴宴，怕待會醒來吃了一肚子的泥巴——還有一點擠兌嘲笑的心情。他們也跟露生一樣，這次算是豁出去了，哪還管事情能不能成？這么離譜的拜訪權(quán)當(dāng)好玩了！

    林繼庸斜眼笑道：“沒見識……這是五行八卦陣，前面走、后面看不見人，諸葛孔明傳下來的。別看這里不像軍營，設(shè)的可都是軍陣，草木可以成兵！”

    眾人不覺“咦”了一聲，異口同聲，又覺這話堪破了人家兵法天機，先看副官臉色，見兩個副官都是笑笑地得意，松了一口氣，嘖嘖稱奇。露生大開眼界，不想八卦陣今日仍有法傳！書上看時，以為是羅貫中演義寫法，誰知真有這樣恫嚇人心的效應(yīng)，這卻是自己親身經(jīng)歷——可惜戲臺子上演不了。大家后悔剛才不曾問一句，也不曾細細觀摩，回看來路，也只有婆娑樹影。

    正伸頭探腦地亂看，忽然道路開闊，一片綠草如茵，沿緩坡而上，一棟極古樸的木樓座落正中，前后花木芬芳。副官們道：“辦公樓在這邊?！逼渲幸粋€小跑進去報告，另一個領(lǐng)著曾養(yǎng)甫正門進去。

    其余人略后一步，都到臺階前等著，露生跟在最后。等了一會兒，從木樓后面繞出來一位高大人物，頂上無發(fā)，著一身元色直裰的便服，朝曾養(yǎng)甫笑道：“甫君！難得來到！都里面坐吧?！?/br>
    ——這就是劉湘了。

    眾人不意他人在樓外，又見他手里提個鋤頭，順著笑問這是做什么去了。劉湘將鋤頭遞給副官，道：“哪里，不過松一松筋骨，修身養(yǎng)性而已。一路上辛苦了？”自己攜曾養(yǎng)甫進了正廳，賓主坐下，兩個小男孩來倒了茶，果子擺上。

    這里劉湘與曾養(yǎng)甫略敘了幾句閑話，不過何時來到、幾時要走，語甚和氣，曾養(yǎng)甫心中稍定，也都笑答。劉湘道：“若得時間，在這里消遣消遣也好，成都是很太平的?！痹挼酱颂?，滿座里看了一遍，笑道：“哪位是茅以升先生？”

    茅博士沒想到自己第一個被cue，起身道：“我是?！?/br>
    劉湘站起來握手，又看他身邊：“那這位是林教授啰？”連嶸峻都問到，三人挨個握手，劉湘露出些相見恨晚的神色：“歡迎歡迎！我一聽說是修建錢塘江大橋的茅先生，我恨不得立刻就見到！林教授，我很早就聽說你，全才！”又攜嶸峻道，“你是紡織工程師？真是年輕有為?！鞭D(zhuǎn)過頭來望曾養(yǎng)甫道：“我羨慕甫君，交廣游博，身邊總是很多人才。你我一面之緣，難得你知道我求賢之心，帶這么多教授、博士，來看望我。”

    林繼庸笑道：“原本是養(yǎng)甫要來做客，順路帶上我們?！?/br>
    曾養(yǎng)甫已經(jīng)被賣麻了：“啊對對對，是這樣的。”

    劉主席倒也不曾略過露生，但兩個手握了三個人，分不出手，因此向露生點點頭道：“姓白，是嗎？白老板。”

    露生起身來應(yīng)了。劉湘笑道：“坐吧，喝茶?！?/br>
    這談不上冷遇，但比起別人，多少是有些不重視的意思。曾養(yǎng)甫見這情景，又見露生乖乖默默，老實地坐在末席，只得代為說道：“白老板也是商業(yè)上的人才，荷達電話里有沒有說——”

    劉湘擺手道：“我知道，為他做生意的事，這個慢慢說。”松了林茅二人的手，落座吹茶，慢慢喝了兩口方道：“你原本唱戲，經(jīng)商立業(yè)，也不容易，我都聽說了。”

    露生聽這話頭不好，對方盡知自己底里，只怕早已和劉航琛通了消息。但他為這事輾轉(zhuǎn)經(jīng)月，并不氣餒，含笑禮貌答道：“原也是一點小過節(jié)，本來不該驚動主席。但四川人杰地靈，我真心向往，希望主席能準我為這里的工商業(yè)發(fā)展盡一點綿薄之力?！?/br>
    劉湘笑道：“你預(yù)備怎么盡力呢？”

    他口中雖笑，眼中卻是嚴肅凝視。

    露生稍稍思索——林教授為人太莽撞了?；疖嚿纤嬖V露生，到了這里乖巧就好，有什么說什么，可顯然劉湘并不像林繼庸認為的那樣見賢便納，又或者說，在四川王看來，白露生算不得什么賢才，不過是個唱戲經(jīng)商全失敗的混子罷了。他那客氣恐怕也是看在林繼庸和茅以升的份兒上。

    該不該告訴他自己的計劃呢？

    現(xiàn)在連是敵是友都不清楚，人家是四川的皇帝和戶部大臣，自己卻是貿(mào)然外來，誰護著誰都不好說。要是現(xiàn)在將自己的絲綢計劃和盤托出，萬一劉湘倒通給劉航琛，人家老劉家親親熱熱，自己落個賠了夫人又折兵，虧又虧也。

    可是此時不說，如何取信于人？

    問題是就算要說，自己什么準備也沒有，圖紙、財報，全不曾帶在身上，這又要怎么說呢？

    求岳過去說服那些商業(yè)同伴，帶了報告嗎？

    這一瞬間他心意電轉(zhuǎn)，隱隱一股倔勁上來，已然打定主意——賭一把，就賭四川王這個名頭，賭他懂得什么叫做帝王權(quán)術(shù)。

    正要開口，卻聽林繼庸道：“準備了，他提前幾天就寫好了?！闭鎻墓掳锬贸鲆晦麍蟾妫斑@是白老板負責(zé)期間安龍廠的一些經(jīng)營案例，還有他結(jié)合重慶地方的一些想法，主席過目一下。”

    眾人皆是一怔。

    露生的話被掐在半空，不覺看嶸峻一眼，嶸峻給自己合攏下巴——前幾天林教授是跟他閑聊過幾次，談了些安龍廠以前的情況。但都是對方問證，自己答是或不是，他以為林繼庸是來之前就做了安龍廠的調(diào)研，因覺得是自己人，所以也沒多想。

    好猛的速度啊，白天他明明在外面辦事，也沒見帶著什么東西回來，難不成是熬夜準備了報告嗎？

    大家瞬間收回之前對林教授的看法，不得不說曾養(yǎng)甫找他是有理有據(jù)，林教授有點神奇了，像孫悟空，什么事情都能打聽到，要什么還都能掏出來！也不好出聲相問，怕打擾劉湘看報告，都坐在椅子上，你看我、我看你。

    只有露生垂頭不語。他從未有過這樣被人按頭作弊的經(jīng)歷，有些復(fù)雜的心情，臉上隱隱作燒——還有一些委屈。

    原來林教授這樣信不過自己，其實這種報告，自己也可以寫出來的。

    他聽見劉湘手中翻過紙張聲音，簌簌輕響，卻仿佛嘲笑的聲音，不愿再聽，扭頭向著門外，誰知門口也應(yīng)和似地，嘩啦啦一陣響動——居然是兩只白鶴，不知哪里落下來的，在門外草地上振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