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停了兩三天,這件事就這樣峰回路轉(zhuǎn)地過去了。露生臨別前見到了楊參贊，心頭滋味十分復(fù)雜，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干脆只問一直憋著的那句話：“楊參贊,你叫我小心,我當(dāng)時也沒敢細(xì)問,今日不妨問你，如果我們真上了飛機(jī)，誰對我們動手呢？”

    楊參贊沉吟片刻,道：“自然是戴笠——他殺的人也不少了。白老板,你和金參議都有一個毛病，就是看人看事不懂得變通，以為一個人對你好過,就會始終對你忠誠。事實卻不是這樣,名利場上爾虞我詐，今日是友、明日是敵,他能舍命救你,也能毒手害你。關(guān)鍵只在于你們究竟是能給他們帶來好處、還是擋了他們的路?！彼麌@一聲道：“不過我瞧你在天蟾舞臺上是想明白了這件事。你以后預(yù)備怎么辦？”

    露生早猜到他會說戴笠，楊參贊哪里知道,他們曾經(jīng)也提防著戴笠,恰恰是這點提防把他們算進(jìn)去了——或許注定要栽這么一個跟頭。這話不便提起，楊參贊問他將來如何，他微笑道：“將來？明天也算將來,您請我來是來唱戲的?！?/br>
    楊參贊啞然失笑：“哪有什么婚禮？這都是倉猝之計?！毕胍幌耄蜃煨Φ溃骸拔腋阏f一件事?！?/br>
    “什么？”

    “我那個弟弟,其實很是花心，幾個女孩子同他要好，他始終遲疑不決?！睏顓①澮娐渡媛秾擂?心里有些惡趣味的好笑，仍接著說下去，“你來上海這幾天，我弟弟卻突然回轉(zhuǎn)心意，昨晚上他和我說，蘇表妹與他志同道合，委托我去跟其他幾個女孩子說，今后不在一起玩了。”

    露生聽到此處，實在忍不住了，低頭笑出聲——這真是花花公子，花到腸子里去了！有膽子做沒有膽子認(rèn)，連回絕女孩兒也要哥哥出面。他笑，楊參贊也跟著笑，笑得了不得，聽見露生問：“為什么一下子又喜歡表妹了呢？”

    “誰知道？”楊參贊淡淡道，“我弟弟性格軟弱，心里想法很多，卻很少說出來。昨天晚上他跟我挑燈夜談，著實驚著我了，不然我也不和你說——他說他決意和表妹一起留學(xué)，若是大學(xué)幾年，仍能志趣相投，那么他要重新追求表妹，不教她受委屈。若兩人志不同道不合，就當(dāng)沒有這個事情罷了。我問他為什么有了這個心，他說富家小姐，大多腦內(nèi)空空，和她們逛街跳舞，一些意思也沒有。從前以為表妹也是這樣，不料她竟有女中豪杰的氣度，另眼相看?！?/br>
    露生忽然懂得了他的意思：“請我來上海，是蘇小姐的主意？”

    楊參贊又笑起來：“真的，連我都沒想到，他們是從來不看戲的人，居然也知道你，知道你和明卿。我?guī)湍闶且驗槲蚁矚g你的戲，他們幫你——我真不知這些年輕人究竟想什么?！彼辉偃タ纯绰渡?，眉眼間品味的神情，“輿論壓制你們，那也只是一時，白老板，你要相信很多人站在你們這一邊，尤其是年輕人。并不是所有學(xué)生都被煽動，他們讀過書、有主見，能夠辨明是非?！?/br>
    他沒有再說下去了。

    露生在回去的火車上，回味這段與自己無關(guān)的風(fēng)花雪月，覺得十分有趣。這個時代里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明了自己的心，隨波逐流，他們也在左右搖擺，他們并不像求岳一樣見到過未來，因此對于時局時常感到困惑，也因此而沉默。露生只是詫異花心且軟弱的楊公子居然在政治默默地有著自己的立場，他的理想是什么？推翻這個腐朽的當(dāng)下，還是和求岳一樣，有更激進(jìn)的想法？誰知道呢？被捂住眼睛、捏住喉嚨的時代，每個人都在互相地打啞謎，蘇小姐能因仗義相助而與楊公子互見真心，真是傳奇的事情，他們的愛情居然建立在和自己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人的身上，如果換一個時代，可能不會發(fā)生這種事情，但這就是亂世的魅力，你不知道自己會因為什么而愛上一個人——往往是理想。

    他攥一攥求岳的手。

    求岳在他身邊歪著，半睡半醒，蓋著薄絨毯子，他們坐在車廂頂頭的位置。往常都是露生倚著他，如今卻是他靠在露生懷里。這一段車程很長，火車走得慢，搖晃著，留給人遐想的時間。他們兩人能夠走到一起，最初或許是互相湊合，后來卻是互相挽救，再后來是互相成就，如今卻是理想把他們系在一起，他看見過的，他也想一同去看，因此哪怕有一個人要暫時停下來、歇一歇，只要理想的方向一樣，他們就能往前走。

    他問求岳：“你覺得蘇小姐和楊公子，能湊一對兒嗎？”他把聽來的這段閑話說給求岳聽了，這段時間已經(jīng)習(xí)慣了，哪怕求岳有一句沒一句，無精打采，只要他倆說說話，那情緒又會好起來。

    求岳說：“男的孬種像我，女的倒挺像你。”

    露生抿嘴兒笑道：“你這算什么？拐彎抹角恭喜？”

    求岳半天沒說話，憋不住了，“吭”地笑了一聲，他倆在車上隨著車輪上下顛蕩，暗暗地笑了好一會兒。

    車窗外面，眼看著春光極盛，春天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在雨水下來之前，上海和南京都仍是春天。

    在這場換季的雨水來臨之前，趙大記者終于踐諾，光明正大地于大公報上向法幣施行的財務(wù)問題開了第一炮。這篇文章寫得如何，其實不必贅述，你看趙敏恒后世流傳下來的報道文稿就知道他的風(fēng)格，一向地簡練，且扎心。

    趙大記者并不作長篇大論的通稿，而是拿小豆腐塊短刀刺人，不知他聯(lián)合了多少同行，那新聞的位置選得是又刁又狠——篇幅雖然不大，位置卻很顯眼，而且言簡意賅，直問法幣推行以來為何市場仍是疲軟狀態(tài)，央行賑救是否不力？為何日商迅速在國內(nèi)市場鋪開局面？這個法幣究竟是為中國人施行還是日本人施行？失去了江浙財團(tuán)的牽制，又放虎歸山，當(dāng)初罵金明卿罵得狗血淋頭，今日看來，他是否冤屈？

    ——今天一個問題，明天一個問題，反正他們只問問題，不給回答，要怎么答隨你想。有點知乎引導(dǎo)性輿論那味兒了，反正人家什么也沒說，人家只是問問題，你有意見嗎？我們可沒隨便扣帽子，就是陳述一下目前的事實嘛，然后，問問。

    當(dāng)然了，關(guān)聯(lián)性地，還來點花邊消息，啊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啦，就是金明卿赴美談判那段時間，孔夫人在國內(nèi)搞“二三關(guān)”，說是坐鎮(zhèn)國內(nèi)，結(jié)果搞得雞犬不寧，不知撈了多少錢去？這是問題，不是答案，只是問題。啊還有一個問題，聽說孔小姐又到處惹事啦？又買了新車?yán)玻亢糜绣X哦，錢從哪里來的呢？孔部長當(dāng)時為了法幣推行不是“忍痛以舉家之財力救國”嗎？是陰間飛來的錢買的新車嘛？這還是問題，永遠(yuǎn)是問題。

    大記者，心真臟啊，嘻嘻。

    露生瞧了這報道，心中會意，不覺一笑。這么連著幾天連珠炮的發(fā)問，真要記者們同心協(xié)力方能辦成，還要報紙們敢往頭上套這層鋼盔，槍林彈雨，一起往上噴?？梢娳w敏恒做事大膽卻不莽撞，憋了一個多月，果然有他的道理。

    白老板到底是外行人，不曉得新聞界這個春天發(fā)生的事情：在上海新成立了一家報社，名字就取救亡周刊，此刊是由國內(nèi)新聞業(yè)共同聯(lián)合成立“上海職業(yè)救國會”主辦。一個新周刊的誕生nobodycares，露生也不至于細(xì)致到出個新刊就聞風(fēng)而動的水平。不過，這刊物出到第三期，有一篇報道給露生看見了。

    這篇報道的風(fēng)格挺眼熟的。內(nèi)容不是新聞，而是雜文，十分潑辣的筆鋒，針對國內(nèi)“伶人禍國”的言論作了一番嘲笑。文中說道：“我曾說過，戲場小天地，天地大戲場。大家本來看得一切事不過是一出戲，有誰認(rèn)真的，就是蠢物。但這也并非專由積極的體面，心有不平而怯于報復(fù)，也便以萬事是戲的思想了之。天下間以‘梅郎’之言行舉止奉為圭臬者，其淺薄已經(jīng)是批判了又批判，反駁了又反駁，我以為他們不過是屁股決定了腦袋，所維護(hù)的并非梅郎，而是自己擁躉梅郎的顏面罷了。誰知這些人居然是當(dāng)真的，既然有這樣的一群人在，那么有信奉伶人禍國一論的人群，自然也不意外。在他們的世界里，戲子是能夠主宰一切的，主宰區(qū)區(qū)一個國家的命運，豈不是易如反掌？”

    “當(dāng)我路經(jīng)那些載歌載舞的戲院的時候，不禁于困惑中感到一絲譏嘲，譏嘲不來自于我，而來自這些載歌載舞的塵埃。激憤的是他們、享樂的也是他們，要撼動他們微小的世界，居然比翻轉(zhuǎn)大的世界更難?！?/br>
    露生：“”

    這是在干什么？

    這罵人的調(diào)門也太熟悉了，黛玉獸當(dāng)場雷到。并不需要你出來罵，我們有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