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求岳小的時候,熱播過一個電視劇，叫尋秦記，那是一個講現(xiàn)代人穿越到秦朝的故事,當(dāng)時收視率很高,帶動了一大波的穿越網(wǎng)文風(fēng)潮。剛開始都還僅限于穿越到各種朝代和美女們瞎混,后來就越來越離譜，一個個的開始做起穿越時空當(dāng)皇帝的夢。

    有個特別迷網(wǎng)文的同學(xué)是這樣說的：“要讓我穿越，我絕對能改變歷史,這些書太不夠爽了,主角啥都不行，憋屈?！?/br>
    小金總當(dāng)時看了看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夠rou絲了,但比起這位來說還是欠了點(diǎn)味兒,別說你只是個略有知識的普通人，就算你整個超人去古代,也他媽很難改變歷史吧。

    同學(xué)不服氣,說，為什么不能？只要我?guī)У募夹g(shù)書足夠多,只要我是皇帝有權(quán)力。而且歷史上哪些人有用哪些人廢物,不是一目了然嗎，給你攻略你都不會對著抄？

    小金總一時語塞。誰知班長也在前面聽他們說話，女班長一甩馬尾,轉(zhuǎn)過頭來：“好，李小鵬,那我來問你，我們國家奉行的是最先進(jìn)的共產(chǎn)主義思想，技術(shù)也足夠,為什么我們還要走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不直接實(shí)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

    同學(xué)答不上來，他有點(diǎn)兒暗戀班長，臉紅。

    “答不上來？我替你回答，按你的思路，是因?yàn)槲覀兗瘷?quán)不夠，沒有皇帝唄。那我再問你，王莽的改革理念先進(jìn)不先進(jìn)？他是皇帝，權(quán)力大不大？那為什么王莽新政又徹底失??？”

    同學(xué)：“”

    小金總：“王莽是誰？”

    “上節(jié)課剛講過的！”女班長一拍課本，不屑地掖起碎發(fā)：“兩個學(xué)渣，就這還想著穿越呢！歷史要是那么容易推動發(fā)展，還要科學(xué)家們干什么？要革命家們干什么？你還要搞基建、修鐵路，隋煬帝比你早一千年就搞基建了，京杭大運(yùn)河直到今天都是功在千秋，可是歷史書上為什么評價他是暴君？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卷大蔥，我告訴你們上課的時候別說話了，老師調(diào)你們到前排是因?yàn)槟銈兗议L送禮，叫我?guī)椭銈儗W(xué)習(xí)。你倆天天說話，我課都沒法聽了！”

    女班長的話，就算如今想起來，求岳也并不能保證自己一定能給出令她心服口服的答案，那些年沒好好聽課，老師教給自己的知識都喂了狗。但如果要把這個問題拿去問馮六爺，問王幫主，問司徒五爺，他們又會怎么說、怎么做？

    他們都是很清醒的人，亂世里清醒的人太多了，這些青史留名的英雄豪杰隨便拎出哪個都比爽文男主優(yōu)秀百倍，但一個人清醒容易，要說服所有人都清醒，卻是比通天還難的事情。

    海浪在他眼前翻涌著，發(fā)出激雷般的聲響，夜空的陰云照著它、涌動的海風(fēng)挾著它。人在船上航行得久了，會漸漸分不清這海浪的呼喊，分不清它到底是怒號還是低語，它們一浪又一浪地?fù)渖蟻?，又被船舷割碎，它們在雪白的尸骸里痛哭著?/br>
    “——別沉睡、別沉睡！”

    一周前金總接到露生的消息——因怕他暴脾氣上來，電話里未敢直說是國內(nèi)有變，只說沈月泉身子不好，臺上嘔血，叫他快來舊金山看顧。金總一個頭變兩個大，心說老人家你們咋一個兩個都來問題？

    要等手術(shù)是來不及了，他只得撇下培黎，火速趕往舊金山。等到了舊金山，見沈老大爺健康得滿地蹦跶，金總心中十成已明白了九成。

    那時蔡廷鍇和司徒美堂也親身前來，一番相見相敘，不必贅談。司徒美堂道：“眼下這情形，我在明、敵在暗，若是驚動起來，一怕狗急跳墻，二怕咱們露了行跡，反惹他們謹(jǐn)慎留心，有道是防賊一時、不能防賊千日，所以回到國內(nèi)之前，明卿都要按捺情懷，千萬不要動怒發(fā)作?！?/br>
    蔡廷鍇亦道：“最好不要讓使館來訂船票——胡適之雖然立場未明，他掩閉消息卻是板上釘釘。既然露生說沈老先生犯病嘔血，我看不如就依這話，將計(jì)就計(jì)?！?/br>
    露生已知其意，嫣然笑道：“那只怕要動用五叔的面子，先跟您那老律師打一個招呼，叫他們別管這事兒?！?/br>
    于是次日，胡適就在大使館接到報告：“沈老先生病倒了，恐怕趕不回紐約來坐飛機(jī)?！?/br>
    胡大使頗為吃驚：“怎么會突然病倒？”

    來報的人一臉費(fèi)解：“聽說是被黑幫纏上了——大約是白老板名聲太響，最后一場演出的時候，觀眾都叫安可，也不知白老板是嫌辛苦還是有意謙讓，叫別的演員上來安可。觀眾一時不忿，吵鬧起來，偏那天半個場子都是華人的幫派請了票來看戲，沖上臺拘住兩個老演員，逼著白老板出來謝客，老先生受了驚嚇，在臺上吐血昏倒，這事兒連總統(tǒng)那邊都知道了?！?/br>
    ——你大爺還是你大爺，老人民藝術(shù)家，演技是一流的！

    胡適忙問：“白宮怎么說？這些幫派頭目，一天到晚，不講文明，怎么連我們自己的表演家也不給面子！”

    “白宮倒沒說什么——沒來得及說，似乎是白老板溫柔退讓，把事情平下去了。”

    胡適心中玩味：“是哪個幫會鬧事？”

    “名頭很大，洪門的分舵，聽說是有位香主的姨娘沒握上白老板的手，因此叫幫眾們鬧事。”來報的人笑道：“梅蘭芳來美國也是這樣！怎么唱戲的手難道比別人香？這些娘們也是不怕家里老爺吃醋，公然地要摸手要抱，真是天生的婊子，專會做綠帽子！”

    胡大使聞他言辭不雅，不由得側(cè)目而視——心里卻想另一件事，半晌方道：“前些日子，白露生還去司徒美堂那里做客。”

    “正是這么說呢，大水沖了龍王廟，因此司徒五爺又去了舊金山，訓(xùn)斥了一頓，給白老板賠禮道歉。只是現(xiàn)如今沈老先生病得虛弱，受不得飛機(jī)顛簸，所以那頭叫我來知會一聲，已經(jīng)自己買好了船票，慢慢走水路回去?！?/br>
    胡適嘿然一笑：“哦！原來如此！那他倆豈不是白來——”說到這里，咽住話頭，略想片刻，他不慌不忙道：“罷了，既然都安排好了，那我們這里就不多事。你去告訴文書科，叫他們把這事情一五一十地電報國內(nèi)?！?/br>
    那人覺他話中有話，不禁抬起頭來：“您是覺得這里面有蹊蹺么？”

    胡大使很不喜歡他這鬼鬼祟祟的神情，自己坦然走到窗前，心想這都是在謀算些什么？白露生好好的演出，居然不求善始善終，弄成這樣鬧劇收尾，難怪國內(nèi)不讓他們知道消息，可見白氏還是缺少一些專心藝術(shù)的脫俗氣質(zhì)。

    但他生性不愛褒貶他人，這些紛繁錯雜之事，在他看來于做學(xué)問真是半點(diǎn)益處也無，轉(zhuǎn)過身來，笑若春風(fēng)：“君子不生疑心！哪有這么多蹊蹺？叫你說、你便說，不該說的不說，在其位者謀其政，我們只管中美交好，其他的不要問。”

    且說司徒美堂將求岳一行人親自送上回國的郵輪，臨別惜道：“現(xiàn)在蔡將軍仍受追捕，他不能回國，我自然也不能離他半步。但洪門這么一鬧，對方便知道你們已在我庇護(hù)之下，他們忌憚我出手，且不能將罪名怪到你們二人頭上——我已派了三十名總堂的好手，隨你們一同登船，這一路可保無虞?！?/br>
    求岳自是大為感激，他知道這三十位好漢這次歸國，應(yīng)該就不會再回美國了——大佬果然是大佬！王爸爸起手送裝備，司徒大爺臨別贈部隊(duì)??！

    丁壯壯的隊(duì)伍有新成員了！

    郵輪離港，果然一路上風(fēng)平浪靜，三十名打手接班巡查，行動不離三步之外。大約也是托福于這么嚴(yán)密的保護(hù)，航線行近日本，始終沒有半點(diǎn)意外發(fā)生。

    求岳和露生的提起的心漸漸放下來，此時更憂慮的是國內(nèi)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眼看著上海越來越近，求岳的心有些怕——不是怕事，而是怕歷史的巨手不肯聽從清醒的人的心愿，怕它仍舊要向我們不愿意目睹的方向握下來。

    那心情很像患了膿瘡的人，真怕揭開紗布，是一片腥臭的膿血。

    忽然肩上一暖，有人在他身后盈盈道：“大半夜的不睡，在這吹海風(fēng)，仔細(xì)頭疼。”

    求岳也不回頭，就肩上握住那只手：“我不回去，你床上少個人是吧?！?/br>
    露生掐他道：“怎么什么時候你都有浪話？早知道不來給你送這衣裳?！?/br>
    求岳笑著拉他坐下：“對著海浪，可不是浪話？”

    兩人在甲板的條凳上挨著坐了，求岳從懷里掏出個玩意兒，露生接來一看，不覺笑了，原來是銅絲擰的一個小房子，里面床榻柜幾，都用貝殼琢成——顯是給松鼠住的小屋子。

    求岳道：“咱們好久沒見過皮卡丘了，不知道死了沒有。”

    從美國回來，他其實(shí)帶了很多禮物，有給金忠明的西洋棋，有給石瑛的書，給露生買了一把吉他玩。這些還都是分內(nèi)應(yīng)當(dāng)，金總難得的知道遵從人情世故，給中美會談里的各位戰(zhàn)友都準(zhǔn)備了手信，甚至還給孔祥熙帶了個寶石煙盒。

    ——此時這些禮物看起來好像一個一個笑話，也不知哪些是永遠(yuǎn)也送不出去的。

    露生在艙中翻看裝禮物的箱子，只覺越翻越揪心，不料出生入死一年，竟是這樣倉皇回國。自己在艙內(nèi)哭了一場，不見求岳回來，擦干眼淚，到甲板上尋他。

    求岳總是能體諒他的心，不僅按捺著怒氣，反而說笑話逗他。

    想到此節(jié)，他握住求岳的手：“你也別太憂心，即便咱們不在國內(nèi)，六爺和榮老都能主持，再者太爺也在，既然楊參贊能趕來報信，如今只要安全回國，萬事都有挽回的余地?！?/br>
    求岳半天沒有說話，許久，他長嘆一聲：“我可惜本來好好的計(jì)劃，好不容易找到了培黎，這他媽都算什么事兒?！?/br>
    露生柔聲道：“等把這些事情處理完，你再專心辦學(xué)就是?！?/br>
    “想得太簡單啦小朋友?！鼻笤辣ь^，“要是我猜的沒錯，光頭肯定是插手中央銀行的改制了，法幣他不可能不推行的，畢竟貸款都拿到了——他以為我跟孔胖子一樣抓著錢不放，其實(shí)錢對我來說又算什么東西。老子跟他對線也不是第一次了，怕個鳥，他不做人我也不做了?！?/br>
    翻涌的海浪回蕩在他們耳邊，它聽起來是如此熟悉，他們曾經(jīng)乘著這樣的白浪離開祖國，那時是懷著多么勇敢無畏的心情。此刻聽來卻是溫柔的余音，有些孤獨(dú)，它浮動在夜風(fēng)中。

    “如果，我說如果，如果我這次跟光頭對線失敗，露生，我們可能就一毛錢都沒有了?！鼻笤篮鋈恍Φ溃骸暗綍r候哥哥就沒錢捧你唱戲咯！”

    露生是服了他這隨時隨地開玩笑的能耐，不覺嫣然笑道：“沒錢怕什么？我養(yǎng)你就是。難道我倆不是白手起家？”

    他們還年輕，不明白這世間殘酷的道理——我們的世界是一張完整的琴，當(dāng)一根弦斷掉的時候，崩潰中斷的，是整場心血換來的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