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
盛遺樓接到赴美的通知,不過就在十幾日后。使團還在回國的輪渡上,消息已經(jīng)乘著電波先到了。當時光彩的情形自不必說,之后忙忙亂亂的打點行裝、會齊人手、也都不必說。只說七月近末的時候,江南的鶯聲和風月終于搭著越洋的輪渡,駛進了舊金山的港口。 那天的碼頭下了陣急雨,有些接風洗塵的意思,露生和求岳在關外的長廊下擎?zhèn)氵b望——孔祥熙并馮六爺?shù)热硕荚缫呀?jīng)回國,緊著處理國內(nèi)的事情,獨給求岳放了個大假,宋子文臨行前笑道:“你是個多情人,辛苦叫俗事纏了一年、耽誤你吟風弄月,再叫你回去,恐怕心里要罵我們不通世故。當年畹華來美,若不是國內(nèi)無將可點,我們也不好拘著幼偉——” 說的六爺在一旁直翻白眼。 宋小舅不大說笑的人,居然也開基佬的玩笑,看來是中美會談極大勝利,散了他幾年來的郁悶之氣,這一臉的躊躇滿志就差沒往下淌了。金總尷尬之余仍為“多情”兩字心中暗爽,想到國內(nèi)有六爺又有榮老爺子,諸事可以放心,忙了一年終于能放個大假,再想到接下來幾個月跟露生暢玩自♂由之國,那真是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嘻嘻嘻嘻,醞釀了好幾年的體cao姿勢得抓緊更新一波——哪件事都讓人心情愉悅,臉上按捺不住地傻笑:“沒有沒有,我主要是太累了,真的想休息一下?!?/br> 宋子文與孔祥熙相顧一笑,拍著求岳的肩道:“玩歸玩,橫豎別風箏一去不回還,最遲九月份,等著你新官上任三把火!” 這話誰也不吃驚,金參議茂才如此,經(jīng)此一戰(zhàn),眾人都知必定高升,絕不會繼續(xù)參議下去,只看蔣氏要怎么愛惜他了——至于背后求岳的心思,大家沒問過,也不至于去問了。唯獨六爺走來說道:“戲上的事情,你兩個盡可放心。這件事雖然調(diào)動得急促,我和畹華會為你們周旋。” 這是求岳想請求又沒敢請求的話——海外巡洋,梅巨巨最有經(jīng)驗——高興極了:“六爺你怎么總能知道我們倆想干啥呀?” “既然想,為什么不問我?你倒會守株待兔!我要是不說呢?”六爺哼唧,“當時答應的時候也不長個腦子,談天說地的就應下了!” 求岳光是笑:“六爺罵我是愛我,我無怨無悔?!?/br> 馮耿光給他惡心笑了:“別來這一套,你這恭維人的派頭怎么這么膩歪?” 他是實在喜歡求岳這股淳樸,早先在上海是落魄,那時就覺得喜歡,如今看他凌云得意仍不失天真,又添一層喜歡,心說人這一生卻有些奇緣,玉芙和畹華得一個稱心的乖徒弟,金求岳也像自己的徒弟,總是長江后浪推前浪的意思。聽孔祥熙和宋子文推崇他,并不覺妒,只覺欣慰,大凡胸有大志的人都不怕后浪來推,怕只怕后繼無人,因此話雖然從狗嘴里出來,狗嘴倒吐了兩句六爺愛聽的象牙。又想起當年梅蘭芳赴美,許多奔忙,自己在國內(nèi)懸身不得脫,別有一番牽腸掛肚,因此這一群人里唯有他能對求岳的心境感同身受,正是個當年明月不得圓,移將今夜照梨花——舊事涌及心頭,不覺微笑:“我也只能說是盡力,不愿意來的勉強不了,這些人脾氣都孤拐,恃薄才自傲,但戲上的事情,他們還都拿手——你見面容讓就是。” “我知道——謝謝你,六爺,各種事情上的?!?/br> 馮耿光淡然一笑。 有馮六爺這句話,國內(nèi)的籌備自然樣樣妥帖,加之又是這等榮耀爭光的好事,行內(nèi)誰不添彩?因此露生和求岳接到最終敲定的人員名單,簡直是大大大驚喜——不僅周信芳和俞振飛萬里赴約,更有臺前幕后一干翹楚高手,全來助陣。 金總倒認不全,聽露生如數(shù)家珍地說了一遍,咂嘴道:“行,我懂了,雖然名字記不住,但總之就是全明星豪華陣容,牌面!” 露生拂掉他眉毛上的雨珠,口中只是囑咐:“到時我問候誰、你就問候誰,我沒問候到的你就先問候,別傻不愣登的只知道站著——我們這行里的人,比常人還更要面子,你跟沈先生他們早前剛見面就犯沖,現(xiàn)如今更是居高臨下,別叫人覺得咱們端身份?!?/br> 金總?cè)硕悸榱耍骸皩氊悆海愀夷钸兑煌砩狭?,我?guī)憧戳_斯福的時候你也沒這么慎重啊。”真是皇帝好說話屁民事情多。 露生斜他一眼。 金總拿肩膀撞他:“哥哥我還給你捅過簍子嗎?” 露生低頭一笑。 他們走出迎賓的長廊,漸漸地聽見輪船入港的聲音,兩位駐美使館的參贊都陪在一旁,港外還有歡迎的禮樂隊等候,當?shù)氐娜A人會安排的,至于記者之流就更不必說。不一會兒船泊入港,姓楊的參贊干練道:“金先生你們在這邊等候,我和陳君把他們接出來,待會兒我們在這個走廊會合,再去外面的廣場里合影留念,也給記者一個拍照的時間——采訪的時間不要安排太久,表演之外的話題我們盡量不談?!?/br> 這么一大群人連同幾大箱子道具過關,沒有使館的幫忙,只怕要過到晚上,這卻是孔宋二人安排的——孔胖子在這些屁事上那可是太善于溫柔小意了,干脆就把訪美使團的全套服務班子直接留給了藝術(shù)團。 安排得舒服。 陳參贊和楊參贊去了,果然藝術(shù)團單開了一個出口,拉了彩旗橫幅,也是當?shù)厝A人會贈送的,待會兒大家就從這里出關。露生很近地仰看那幾道鮮艷的橫幅,隸書寫“歡迎白露生君攜中國藝術(shù)團訪美表演”,有點恍然如夢的感覺——為過去、也為眼前。這其實是百忙的時候、百忙里反而能扯開時間的松緊一樣、人在這個時候往往容易思緒萬千。又聽見外面舞龍舞獅的聲音,預備著熱鬧起來。 露生的視線就有些模糊。 他看橫幅、求岳看他,求岳彎腰小聲:“哎,我說,這就開始激動流淚了,你等演出的時候是不是還要長江開閘?” 露生難為情道:“你知道什么?我不過是心里感慨。” 隨行的翻譯官恰好走來,聞言笑道:“梅先生第一次來美國,也是很激動、也很感慨的——您比他又多一份挫磨,這確實是太不容易了。” 露生知他說的是之前那件事,含笑搖頭:“這我不敢當?!?/br> 翻譯官敬肅道:“我們都很佩服您在總統(tǒng)面前的那番話?!?/br> 大家談談笑笑,把那一股淚意就遮下去了,漲起來的是后面的鑼鼓喧天,甚具鄉(xiāng)情的喜慶——誰知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半個小時過去了,其余旅客都已經(jīng)下船,這邊關口仍是鴉雀無聲。歪頭龍和獅子蹦累了,幾個大哥都抱著繡球朝里面呆望,不知這到底是拿的哪門子喬。再過一會兒雨停了,天公給臉,然而港里還是不見人影! 四下里漸漸又熱起來,盛夏驟雨一停、立刻太陽烤人。 這一頭金總和黛玉獸也是一臉懵逼,姿勢都擺好了,怎么那邊給關住不放人了么?忽然見陳參贊滿頭大汗地小跑出來,后面跟著的卻是熟悉的臉,正是麒麟童,又見一人,卻是徐凌云,后面一大群人簇擁著出來,不知擁著誰——周先生一眼瞧見露生,又是喜悅又是著忙:“露生!嗨!快送醫(yī)院!你這徒弟船上暈倒了!” 露生大吃一驚。 金總:“搞屁啊?!” 外面等到茫然的華人總會長也溜進來了,還沒弄清形勢:“哦,來了嗎?奏樂奏樂!” 原本隆重的盛會就這樣在突如其來的的忙亂里,跌跟頭絆倒地過去了,喜慶還是喜慶,喜慶里有小cao心。眾人因為這一點意外,反將額外的拘謹客套一概都省了。 等姜承月醒來的時候,天都黑了。 承月先看見花格窗外的月光,然后看見坐在燈下的露生,穿一件家常的杭綢衫子,半舊的料子和白蘭花的氣味都教人熟悉和安心。 露生見他醒了,起身走過來,摸摸他的額頭:“還難受么?起來喝點水?!?/br> “我怎么了?” 露生抿嘴兒笑道:“中暑了!不知道該說你傻呢,還是說你太講究,哪有大夏天穿這么嚴實的?捂也把人捂壞了——漂亮是挺漂亮的?!?/br> 承月從昏沉里又清醒了一點,聽見玻璃器皿玎玲的響動,露生的背影在燈光里:“你不舒服也不說,一路上只是憋著,饒是這樣也就算了,我怎么還聽振飛說,說你輪船上面不好好坐著,總跑甲板上面練功?” 承月張張嘴,沒說出話來。 露生笑了笑,微微偏頭,對著燈數(shù)小碟子里的藥片,“哪有這樣的臨陣磨槍呢你這一倒下來不要緊,嚇壞了周先生和沈先生,一群人給你弄得人仰馬翻!”絞了冷毛巾來,重新在床頭坐下:“這會兒好些了?頭還暈不暈?” 承月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他,身上漸漸地有知覺了,摸索著,他拉住露生的手——其實是攥,人在迷茫的時候會有點像嬰兒,靠本能的觸碰來確認真實感。好半天,他哽咽了一聲:“師父我想你想得好苦!” 話音出來,兩行眼淚也出來了。 “我差些以為自己再也不能見你了,死的心,都有了?!?/br> 露生愣了一愣。 算起來,他們師徒是有半年的時間沒見面了。 師父是不必跟徒弟辭行的,承月是從沈月泉的口中才知道師父出門去了,至于去哪兒,沈月泉三緘其口。后來露生回國,并沒回榕莊街來,人都在金公館,等他急匆匆地又走了,承月才曉得他回來過。 這大半年里,承月的心裝滿了寂寞和憂傷,和松鼠一樣,有被遺棄的感覺。盛遺樓的戲還在有一天沒一天地排著,西施還在,越女卻不在了,那故事從越女的劍回到了西施的紗,眾人都心照不宣似的,誰也不提露生怎么不來了,唯有客人不見當家花旦,一天一天地來得少了。 與此同時是多起來的流言,滿城的風話漸漸地起來了,說什么的都有,說金家卷走了多少人的錢,暗暗地逃走了,說得有模有樣,只是逃亡的方向有各種不同的版本,有說得罪孔祥熙,逃去天津的,有說得罪杜月笙,逃去內(nèi)地的,還有說得罪“那一位”,逃去香港的——金大少在流言蜚語中把各種有頭有臉的要人得罪了個遍,并因此神出鬼沒地走遍中國,但白露生的結(jié)局卻只有一個,“跟著金少爺走了”。 沈月泉看他天天掛個臭臉,唯恐他又像上次一樣,再不顧身份跟人打起來,因此三番五次地告誡他:“別人愛說什么就讓他們說去,你管好你自己?!?/br> 承月又氣又煩:“我是因為他們說什么才氣?” 沈月泉皺眉道:“不然呢?難道你還嫌人家說得少么?” 老先生不懂年輕人的心,要問誰懂,大概是八十年后的追星少女們最懂——跟流言蜚語有關也無關的,上一次的流言是因為赤裸裸地對準了露生,而且一言就能判定它的荒誕不經(jīng),所以承月敢于和愿意跟這種流言作斗爭。但這一次的流言其實沒有露生什么事兒,核心的惡意是沖著金家去的,這是上等人的流言、權(quán)貴階級的蜚語,承月既不能判斷它的真假,對它的攻擊性也不大有感觸,他甚至覺得就憑金大少那種惡賴俗勁,干出這些事兒來也沒有什么不可能。他的不適在于金大少讓白露生這樣的神仙人物成了陪襯,平白做了英雄身邊的美人,英雄的故事有許多個版本,美人卻只是點綴性地一筆帶過。 用現(xiàn)在的話說,承月感覺師父被迫地給拉下了水,被迫地蹭了熱度,可惜他生得早,沒有微博也不會粉圈術(shù)語,不然分分鐘要發(fā)“與我愛豆無關抱走了謝謝”。 許多個夜里,他翻來覆去睡不著,為未來的命運擔憂,為白露生的命運擔憂,不由得又聯(lián)想起他母親的前半生,就是這樣成為了富豪們的鑲邊、無緣無故地做了別人命運的犧牲品。沒人來和他探討,也沒人給他解答,只有松鼠陪他一起難受。 好像通人性地,那松鼠冬天站在籠子上,抱個瓜子兒發(fā)愣,思念主人的小表情。 承月問它:“師父不要你了,你怎么辦?” 松鼠又像個小畜生了,不理人,往嘴里塞東西。那無憂無慮的模樣反是勾起承月的愁緒。承月長嘆一聲,走去門外,冷不防看見枝頭含苞待放的白梅,一陣揪心——因為想起去年此時,露生的手是撫過這枝白梅的。 那半年的時光就這樣過去了,盛遺樓冷清、榕莊街也冷清、整個南京城全冷清的,街上連叫賣的人也有氣無力,好像沒了白露生,這城市的魂就沒了。承月知道自己這是移情入景——音訊越來越渺茫,逐漸地有生死不知的意頭,盛遺樓和傳習所卻沒有一個人來請退。也不知是誰起的頭,把長生殿的牌子摘了,別的都演,這個不演,包場的來點也不演。 有不通風雅的愣頭青問:“怎么就不能點長生殿?” 沈月泉微笑拱手:“暫且不演了,意頭不好?!?/br> 這是藝人們宛曲的心思,誰也沒有說過,卻都心領神會。自古來紅顏多薄命,他們盼著美人能像西施越女,歸隱山林也就罷了,不要像楊妃,黃泉碧落皆不見。 直到五月的暮春時節(jié)。 那一天徐凌云著急忙慌地從黃包車上下來,手里抓著帽子,推門就叫沈月泉:“沈老!沈老!露生回來了!” 他聲音是壓低了的,可是實在喜悅,所以不由自主地中氣充沛,龍音鳳聲、跟戲臺上討彩頭似的,是個柳敬亭的腔調(diào);沈月泉緊趕慢趕地迎出門,拿蘇昆生的調(diào)子迎接他:“聽你就差沒唱起來了——現(xiàn)人在何處?快快報來?!?/br> 把徐凌云一下子逗得捧腹大笑:“現(xiàn)在金公館呢,沒得功夫回來?!?/br> “你見著他人了?” “托我給你問好呢。” “哎,怎么總是客氣!” “還問斌泉先生的病?!?/br> “你怎么說?” “我說他就愛cao心!” 他兩個一人一句,涌出許多高興的廢話,屋也不進,蹬著門檻啰嗦個沒完。只有承月扶窗而聽,那兩人的話音像春雨點子灑在他頭上,溫暖又潮濕,聽了一句、再聽一句,一句比一句讓人心里踏實,眼淚隨著歡快的談話不受控制地出來了。 徐凌云一眼瞧見,笑道:“這怎么還有個哭起來的?” 承月無比難為情,轉(zhuǎn)身就走,一路走、一路泣——如釋重負的嚎泣,他的悲傷和歡喜都是一個人的秘密,白露生雖然不知道,但他代為悲喜了,這就是心意。 此時眼里泛的淚,仍是那一瞬間的余韻。 承月攥著他師父的手,盡情盡興地把這腔淚淌完了,宛如字正腔圓地唱足了一整套,滿足地擦著眼淚說:“師父,我看見你沒事,我就放心了?!?/br> 露生好笑道:“究竟是我有事還是你有事?躺著的說坐著的?” 一句話把承月說臊了,笑了,鼻涕出來了。 露生見他笑了,嘆一口氣:“不過是暈個船、中個暑,就弄這個形象!叫你師爹看見了,又該罵你什么——‘鴨子沒有出息!’” “是可達鴨?!?/br> “我管他是蘆花鴨還是麻鴨呢!”師徒兩人都笑,也不知“可達鴨”這三個字到底笑點何來。露生拿了藥水藥片,教承月一樣樣吃了:“苦是苦點,好在洋藥不倒嗓子?!?/br> 承月吞著藥問,忽然覺悟:“師爹呢?” “陪著你周大先生他們,說話來?!?/br> 承月又覺悟了:“我今天砸場子了。” 露生瞅他一笑:“倒也沒有這么嚴重,都給你嚇一跳是真的?!?/br> 團里唯一的小朋友突然暈倒,把大叔大爺們慌得不行,又知這是露生的愛徒、要唱西施的,三伏天里冷汗都出來了——沈月泉出得最多,沈老頭都麻了,心說我的小祖宗,你是生就的作對精、專門撿關鍵時刻給我捅馬蜂窩么?到底是你師父克你還是你克我,上一次見露生就倒了,這怎么半年不見,見面又倒?!更不料這一個小的病倒,所有人都無法出關,全在里面檢查完了身體才放出來,因此在關里耽誤了一個多鐘頭。 也好在港口有醫(yī)生,檢查過了,知道是中暑,這才放心。 正事倒沒耽誤,晚宴還是照常舉行,用金總的話說,“就是太搞了?!?/br> 露生說到此處,沉下臉來:“這事兒你得跟我說清楚,究竟好好練功沒有?為什么別人都在船上休息,唯獨你著急忙慌?” 承月負冤道:“我怎么沒有?!” 露生不由得軟一點:“有就有,這會兒又能吼了——既然練了,你在船上折騰什么?大家都說你好像沒底氣,一路上心神不寧,還叫振飛跟你對了兩場,這是有的罷?” 承月不吭氣。 露生嚴肅道:“別怨我當著病說你。別人看你是我徒弟,因此不說什么,但你是挑大梁的、他們給你抬轎,這個你自己心里要知道,你先泄氣,這讓大伙兒怎么安心?” 承月梗著頭,嘴里一個字兒沒有。 露生就又有點來氣:“說你就犯犟,問你又不響,怪我脾氣太好了,寵壞了你,該叫他來擠兌你一頓,罵著你就會說話了!” ——這個“他”字就很秀,情侶稱謂里最高檔次的人稱代詞,泛詞專用。可達鴨不料這種時候還被技術(shù)性地懟狗糧,又撐又冤,坐直了腰,叫:“我算明白了,這半年里只有我們想你,你半點不想我們!你連我是什么人都忘了!我是那樣偷懶耍滑的人么?我是么?!” 露生給他叫的一呆,歉疚涌上心頭,語調(diào)又軟了:“好好好,算是我冤枉了你。” 承月負氣爬起來:“別‘算是’!沒分證怎么算冤枉?您現(xiàn)點、我現(xiàn)唱,要有一段唱劈了,打我罵我也無怨!”說著就滾起來。 露生按住他道:“這個點上你唱戲?”看他氣得小臉雪白,心知是一定冤枉他了,大約小孩子沒見過世面,忽然一船的名角爭光耀眼,難免被震嚇住——愧疚心疼之余還兼有一點好笑:“罷了罷了,算我瞎問,都是你太用功了,過猶不及的反惹人疑惑,還把自己折騰病了——師父給你賠不是?!?/br> 承月含著淚趴回枕頭里:“不敢!配不上!” 露生越發(fā)好笑,忍不住脫口道:“你這暴脾氣怎么這么像他?歪性子倒像我——” 承月在枕頭里叫:“我又不是你倆生的,憑什么像你像他!”露生在心里笑得要噴,推著他道:“滿嘴的胡話,還不起來呢,藥吃完了空著肚子,你就這樣睡了?” 承月還是負氣不理。 露生佯道:“好,那你在這趴著吧?!闭f著就往門外走。 承月一下子爬起來。 露生回頭笑道:“你在這趴著,我給你端點湯來?!?/br> 可達鴨:“” 又被套路了! 一時露生端了放涼的甜湯,叫承月吃了,承月仍是委屈氣鼓鼓的臉,露生給他扇著扇子:“你氣性也太大了,我難道說不得你?沒見過做徒弟這么狂的,說你一句,你十句等我?!?/br> 承月埋頭吃湯——屬實餓了——一碗湯吃凈,抬頭看看露生,嘆了一句:“師父,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說話了。” 露生奇道:“這又從哪里說來?” 承月滿心的話說不出口,想起在船上他師父那一系列傳奇的故事,比戲還更有戲劇性。這些故事之前按捺不發(fā),現(xiàn)在大白于天下,亦真亦假、添油加醋地在報紙上變成雜談和小說——承月哪來得及細看?看了也不敢信的。又想起在輪船上看見的報紙,金大少在上面,不是平時嬉皮笑臉的模樣,居然拍出了很嚴肅的神情——逆著光,光影刻畫出他深邃的輪廓,在他的頭頂上一行英文的大標題,同行的翻譯官給他念了一遍,說,意思是金求岳和他的紡織帝國。 這題目真是了不得, 翻譯官又說,這是英國最有名的報紙,給金少爺做了專訪,里面還訪問了白露生,一面說,一面念給他聽,翻譯官有一點看不起這些人,翻譯的過程里帶有一點炫耀的意思,中文里總夾好幾個英文字,但提起白老板和金大少卻很尊敬。 露生和求岳的形象在他心中模糊起來、有些縹緲的遙不可及——心里都有些誠惶誠恐。此時人在眼前,仍是有些做夢的感覺,喝著湯,小聲問:“師父,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說的什么?” “就你在美國的事?!?/br> 露生淡淡一笑:“真真假假,都過去了。” 可達鴨瞪眼。 露生又笑:“差不多就是真的吧?!?/br> “那美國總統(tǒng),真那么賞識你,你說什么他應什么?” 露生給他搖著扇子:“你說呢?” “那我說他太有眼光了!” 露生把扇子在他臉上一拍:“年紀不大,臉皮兒不薄——說這話也不嫌難為情?!” “難道還不是?” “當然不是?!甭渡焉茸臃^來搖,檀香扇子,細細的香風吹過來,有一點訴請的溫存:“你不知道就那么短短一會兒的時間,多少人一輩子的榮辱成敗都賭在上頭了?!?/br> 把時間回到那個晚宴的黃昏。當時羅總統(tǒng)一語驚四座,不是夸張,是真的驚到大家了——孔部長的馬屁歸根結(jié)底也只是馬屁,但白露生是什么人?在美國公然行騙的家伙、在竊聽里大放厥詞的混蛋、伙同金求岳捅了華爾街的人! 他現(xiàn)在楚楚可憐地往這一站,美國人民視角看來簡直是巨型的一朵天山雪蓮。 如果把視角拉得更高一點,以中立的視角看待中美白銀糾紛,這倆互撕算是有來有往,中國人單槍匹馬的挑戰(zhàn)也算得上是金融史上的鬼才佳話。所以羅斯福會見了他倆,情形約等于曹cao在濡須口感嘆“生子當如孫仲謀”,屬于氣度和涵養(yǎng)的體現(xiàn),大家誰也沒有說什么,甚至還能維持表面友好——但現(xiàn)在要白露生為這次“順利”的談判獻演,這特么換誰誰能不膈應? 美國同志又不是吃豆腐長大的! 于是就有人說話了:“確實,就致歉的形式來說,藝術(shù)是最委婉的形式,也是最誠摯的形式。” 在場的無一不是官場里摸爬滾打出來的人精,中方是、美方亦是,都很善于把別人的話曲解成自己想要的意思。因此羅斯福只是簡單地發(fā)出了邀請,美方官員卻能善體上意地予以注解。 立刻就有人微笑著附和:“我認為這場演出應當盛大地展開,所得的票款正好用于撫慰三月事件的受害者,同時在每次演出之前,還應當為這些死難者默哀?!蹦侨送渡?,溫文爾雅:“相信您也一定在等待著這樣的機會?!?/br> 因為翻譯在場,所以每一句話露生都能聽得懂,那位黑發(fā)碧眼的女翻譯雖然中文口音蹩腳,但每一句都譯得既快且準,連旁人輕微的低語都譯到了——好像是迫使露生一定要給一個回答。 露生立刻就看向孔祥熙,孔祥熙并沒有意外的表情,甚至還有點寬慰。露生又看他身邊的顧維鈞,顧維鈞一臉的無奈,他把目光投在每一個中國官員的身上,看向宋子文、看向張嘉璈,他們要么調(diào)轉(zhuǎn)面孔,要么垂首沉默,只有馮六爺冷笑以對。 露生就明白了。 默然地,他回眸望向求岳,求岳也在看著他。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可是互相能聽見彼此的心聲。那一刻求岳的神情很復雜,混合著怒氣和心疼,還有一點歉疚,露生知道他早就有這份歉疚,他一直沒說,他也就一直不提。他帶他去百老匯看演出、去倫敦看演出,其實是包含了一層歉疚的柔情:你跟我去美國鬧事,從此和美國人結(jié)仇了,再也不可能像梅蘭芳那樣名揚海外,哥哥是真的真的很對不起你。 露生看見他挑挑眉毛,喉頭上下一滾,知道這傻子一定要出來說話了,輕輕地,他向他搖頭,那意思是:你不要說,我自己來說。 求岳有點懵了。 承月急得問:“為什么不讓師爹罵人?” 露生笑道:“你又知道他要罵人了?” 承月又跟金大少穿一條褲子了,猴在枕頭上道:“何止他罵?我也想罵——明知道對方一國之尊,請你不能不應,又說這種折辱人的話——梅先生去美國什么待遇?都是各界名流迎接他,偏你去美國就是請罪了!這不是請君入甕、關門打狗?” 露生瞥他一眼。 承月:“師父不是狗?!?/br> 露生笑得拿扇子拍他好幾下:“你倆倒會來脾氣,不想后果的——他是使團的副團長,代表著咱們中國政府,他替我回絕,那豈不成了中國拂了美國的面子,你叫人家總統(tǒng)臉往哪里放呢?!?/br> 承月聰明,恍然大悟:“原來是澠池會——秦王令趙王鼓瑟。” 露生贊許地點頭:“好比方,所以這話只能相如說,不能趙王說?!?/br> 可是要怎么說呢? 這一段情形在露生說來只是輕描淡寫,承月后來無數(shù)次地設想那個場景,發(fā)現(xiàn)它和每一個絕代佳人的故事都有不謀而合的地方,貂蟬拜見董卓,昭君叩別元帝,都是一句話也不說的——美人們說話不動口,含情妙目足矣。 露生深知此刻說什么都壞事,與小人對,不如與君子對,因此旋轉(zhuǎn)目光,他用眼睛和總統(tǒng)相答——這情景可太絕妙了!連翻譯都不需要,但在場每個人都聽懂了他的意思,似怨含嗔地,那眼睛在說:您怎么這樣為難我? 果不其然,總統(tǒng)笑了笑。 過了一會兒,翻譯輕聲過來說:“總統(tǒng)問您愿不愿意和他散散步?!?/br> 不能怨露生說得不清楚,因為那時候他腦子里也是一片蒙眬,全憑直覺和情感行動。那時他還沒領悟到這位巨眼英豪的用意,走一步算一步的想法,滿心的話推著他,涌上心頭反而是平靜,黑管家推著總統(tǒng),他在一旁緩步隨行。 果然山坡上有很好的風景,夏天的余暉特別漫長,暮色中的霞光籠罩著遠處的山谷,是一種心曠神怡的寧靜。 總統(tǒng)問他:“你有沒有聞到海風?” 露生不知他的用意,實話實說地答道:“是有咸味兒,但不知海在哪里?!?/br> “要爬到那邊的房頂上才行,平地看不見。”總統(tǒng)指一指坡上的橄欖色房子,很風趣地調(diào)侃:“我小時候非常喜歡站在上面看海,遠望大海,能讓人心情舒暢——不過已經(jīng)很久沒上去過了?!?/br> 這話有那么一點賣慘的意思,但恰到好處又不失身份。露生抿嘴兒一笑:“可見您兒時就有凌云心志?!?/br> “是嗎?”總統(tǒng)笑起來:“我小時候可沒有得過到這樣好的評價?!?/br> “那是您謙遜。” 你要順著他的話說下去,那這話可就不知要說到什么地方去了。露生也不繞彎子,稍一沉吟,溫聲道:“總統(tǒng)先生,您為什么想看我的戲呢?” 羅斯福饒有興趣地仰面:“這需要理由嗎?” “總是想知道。” “好的作品,大家都愿意欣賞?!?/br> “這話說得讓我惶恐?!甭渡⑽⒑Γ骸坝行┦虑椴坏貌环A——說來怪難為情的,我的戲其實并沒排完,您想看,只怕眼下不能夠?!?/br> 總統(tǒng)更有興趣了:“可以換成別的嗎?” 露生微一咬唇,柔聲道:“別的也不演?!?/br> 翻譯相當震驚地轉(zhuǎn)達了這句話。 總統(tǒng)示意管家點上煙斗,和藹地,他注目于露生:“能說說是為什么嗎?” “早聞您是當世豪杰,氣量寬宏?!甭渡挽o地微笑:“不為別的,為著剛才那幾位大人的話,冒犯了我、冒犯了我的戲,更冒犯了我們兩國顏面。” 翻譯的手出了冷汗,黑管家也在一旁聽傻了。 “我只是個唱戲的,論理這些事不該我說,草民論政,一點愚見?!陛p輕地,露生向總統(tǒng)走近了兩步,之前紛亂的思緒這一刻竟是全都收攏,語雖婉轉(zhuǎn)、話是直言:“不知是誰向您舉薦的我,我想也許是孔部長,在我們伶人而言,獻演于一國之尊,是一輩子的榮耀——但這個演出,應當是親善,而不該是獻媚,更不該是乞憐于人。” “您心里是怎么看待我的?這我不知道,但朝堂一體,方才那幾位大人的話,免不了就是您心里的看法,起碼是左右著您的看法。”這個東方青年的聲音很柔和,難以形容的動人心魄,像蔚藍的海水,柔軟卻有力量:“我是個梨園行當,也是從華爾街拿走八千萬的人,不是陪同,始作俑者兩人,其一就是我——于彼我或許當誅,于國我問心無愧?!?/br> “我做的是對、是錯,會談上已有分證。正所謂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臺面上論定了的事情,怎能返回頭來從旁計較?” 其時會場里的所有人也都隨行在后,露生的話隨著海風落入他們耳里——中方美方,面色都僵硬,不料這話居然這么大膽爽快地脫口而出。中方是不料他有這個見識,美方是不料他有這種膽識。 孔祥熙就有些汗顏。 有些詫異地,他們不禁都看向求岳,感覺說不出的微妙,因為這些話其實像是金求岳才敢說的話,可是說法是白露生的說法。 唯有求岳佇立靜聽,手已經(jīng)攥麻了。 他們長著同一顆心、同一個喉嚨、同一雙眼睛,他能看見他要看的,說出他想說的,明白他要追的。 露生輕柔的話音隨風又傳來:“當初梅蘭芳來美國,是為了宣傳和弘揚,他于我有半師之份,學藝更學德,我不能折辱我一身所學。因此今天如果要我為乞求原本就應得的貸款而載歌載舞,那就可惜無緣了?!?/br> 他的話有些晦澀難懂,唯有最后這一句,說得很慢,是要翻譯聽清楚的意思。 總統(tǒng)摩挲著輪椅的扶手:“你的心態(tài)倒是非常理直氣壯?!?/br> 露生沉默以對。 “梅蘭芳,我知道他,優(yōu)秀的表演藝術(shù)家。我想你是在把梅蘭芳當做藝術(shù)生涯的偶像,他走過的路,你也想走,他完成的事情你也想去完成。只是國家的摩擦橫亙在我們之間,所以你彷徨?!绷_斯福示意秘書代他點上煙斗,“我們能不能暫時放開彼此的身份、國籍,從一個更自由的角度來討論問題?”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br> “假如,我說假如的話——據(jù)我所知,除了表演,你在商業(yè)上也很有天賦。假如現(xiàn)在中國較強,美國較弱,中國為了自身的經(jīng)濟情況而制定了戰(zhàn)略和國策,而它無意中影響到了美國,我想往中國銷售商品,但中國不允許——美國人因此怨聲載道,我作為美國總統(tǒng),是否可以向中國尋求援助呢?” 露生想了一想:“自然可以?!?/br> “那么這些貸款,是中國欠我的嗎?” 露生有些噎住,一時竟不知怎么回答,他理了理鬢邊的碎發(fā):“您說的這些大道理,我答不上來。可是總統(tǒng)先生,您不知道中國因為您的政策,受了多少磨難?!贝瓜卵酆?,他短暫地整理思緒:“去年這個時候,我正預備著演出,中斷我表演的就是您決定的白銀法案。您可能想不到我一個小小的戲子跟美國法案有什么關系——我去奔喪了,我們極好的一個的朋友,在法案頒布之后,因為銀根轉(zhuǎn)不過來,破產(chǎn)自盡了?!?/br> 求岳知道他說的是張福清。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好好的一個人,就這么被賬給逼死了?!甭渡难廴河行┘t了,“那個時候所有人都急成了一鍋粥,孔部長、宋部長,三番五次地向您求援,向美國求援,懇求能夠?qū)捪抟稽c,我身邊兒的人成日成夜地睡不著覺,銀錢周轉(zhuǎn)不開、賬抵不上——您以為這就是最大的難處了么?不,不是的,一家又一家的生意倒閉,沒有錢給工人們開發(fā)工資,貨物也積在倉里賣不出去,明明半年之前不是這樣的,這個無妄之災讓多少人家破人亡,您想過沒有?” “這就是你來美國的理由——也許在你看來,這只是一場金錢的游戲,或者一次痛快的報復。但對紐約抑或整個美國來說,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從我當選到現(xiàn)在,聯(lián)邦花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來建立國民的信心,而你們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你們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擊潰了我們兩年的努力——孩子,你猜猜,紐約有多少人因為你們而選擇結(jié)束生命?”總統(tǒng)鋒利地看向他:“他們不該為我的過失承擔責任,你也一樣在遷怒?!?/br> 這說到了露生心中愧處,正仿佛白娘子水漫金山——雖是被逼無奈,終究涂炭生靈。想說報應不爽,生于斯養(yǎng)于斯、誰不為自己國家謀算?忽然悟過總統(tǒng)的話來:既然都是為自己謀劃,誰有又錯? “我的屬下要求你賠罪,這冒犯了你。同樣的,‘應得’這個詞,也冒犯了我和我的祖國。”總統(tǒng)溫厚地說,“這兩句話都很欠妥。” 那時孔祥熙是什么表情、宋子文又是什么表情,求岳無暇也無心去看——他們會怎么想?也許會認為露生莽撞任性、不顧大局,每個擬將玉貌靜胡塵的帝王大約都會這么想??墒峭饨贿@件事情,說大可以大,說小其實也很小。大者兩國相抗、兵戎相向,小者晏子談橘、鼓瑟擊缶。跪久了的人麻木了,難免奴顏,但極度的自尊往往也是自怨。 要做到不卑不亢,著實很難。 求岳忽然想起別的事,這一群人里唯有他經(jīng)歷過中美易地而處的時代,抱怨著不能出口垃圾、不能傾銷商品的美國,在后來的中國人眼里,是不是也很cao蛋、像個怨婦呢? 中國為什么弱?一百年前是因為侵略,這一片爛攤子因為野心和欲望支離破碎至今,怨東還是怨西?再問一句后來為什么強?難道是靠別人精心呵護、輸血輸糧?還不是因為團結(jié)和自強! 自助者天助之,自強者恒強。 求岳猛然回過頭去,他看不清身后眾人面目的表情,有一點對過往的怒其不爭,可是也有一點慶幸——至少如今,他們明白要把心放在一起。 沉靜的余暉籠罩著他們,海風呼嘯而過,是從過去吹向未來的澎湃。 總統(tǒng)在海風中,安然地托起煙斗。 中美會談暫停的那幾天,他去療養(yǎng)院拜訪了一位病人——他的好友,也是他的秘書處主任,路易斯豪。因為過度的工作透支身體,這個性格暴躁的小老頭不得不老老實實地呆在病床上,但很顯然,病房關不住他的耳朵和眼睛。 豪一見面就問他:“你打算怎么處置那兩個人?” 羅斯福笑了笑:“我嗎?我的態(tài)度很明確了?!?/br> 他的好友不耐煩地搖頭:“我是說,作為總統(tǒng),你打算怎么處置?國會內(nèi)部對他們的看法應該分成了不止一派,我想大多數(shù)人,是傾向于必須引渡他們。”因為臥病在床,所以他比平時還要暴躁一些:“所以我問你的打算?!?/br> 空氣稍稍停滯了片刻。 不慌不忙地,總統(tǒng)轉(zhuǎn)動輪椅,退到病房的窗前:“豪,你對中國是什么看法?一個腐朽的寶庫,亦或是即將被沖潰的散沙?” “過去的一百年里,可以這樣說,但過去畢竟是過去。”路易斯豪極敏捷地回答。 “我的好朋友,你總能明白我的腦子里在想什么事?!绷_斯福贊許地轉(zhuǎn)過臉來:“雖然能看到這一點的人,在我們的國會里少之又少。” “不得不說我們是一個龐然大物,但其實也是一個孤島,距離限制了我們的目光。對于歐洲、對于亞洲,我們總不免以傲慢的態(tài)度審視他們的現(xiàn)狀,因此在決策上往往缺乏清醒的認知?!?/br> “因為是在你面前,所以我不妨敞開來談我的看法。我認為,我們的政策應當基于如下的信念,那就是盡管中國暫時還貧弱,但是四億五千萬中國人有朝一日總會統(tǒng)一和現(xiàn)代化的,他們會成為整個遠東最重要的因素?!?/br> 路易斯豪絲毫不感到震驚,眉頭緊鎖,那表示他在思考——如羅斯福所言,他們總能想到一起去。 國土、人口,這是一個國家最本質(zhì)的東西,更何況,這個國家在數(shù)千年的時間里維持了長久的凝聚力,輕視他們是愚蠢的做法。 “你要怎么說服楊格呢?”豪坐起身來:“我們的對手在拿這件事大做文章,我們的內(nèi)部也沒能形成統(tǒng)一的看法。” “事實上,在照會中國之前,不止一個人在向我建議緊急修改法條。他們想把引渡華爾街詐騙案的主謀作為談判的最后條件?!?/br> “你駁回了這個建議?!?/br> 這對老朋友談話像自言自語一樣順流直下。 “是的,你不覺得它太蠢了嗎?” “確實,蠢得像胡佛愛干的事,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焙兰馑岬?,“過去留下來的壞毛病還有許多沒改掉現(xiàn)在的形勢是不可能也不應該回避這筆貸款,它對我們有好處。錢借出去,換回來的應該是感激,至少是友誼,這才是合算的買賣。”他思量著,“如果引渡這兩個人,他們會成為中國人心目中的英雄,而我們則變成了反派角色。屆時原本敞開的市場也會因此而受阻?!?/br> 這是非常實際的結(jié)論,日本就是前車之鑒。對于亟待出口的美國來說,引起一個進口大國的仇視情緒真是蠢上加蠢——不折不扣的為了面子丟了里子。 “豪,你一定能明白我的觀點。泛濫的同情或敵意都是無意義的,過度的傲慢或妥協(xié)也都是不可取的。我們的當務之急不是馴服他人,而是改善我們自己的處境?!?/br> “不僅是當下,任何時候,圍繞自我也比圍繞他人做文章,要來得務實?!焙澜涌诘?,“我真他媽希望每個人都能搞清這件事?!?/br> “我和你花費了無數(shù)力氣,來推進我們的新經(jīng)濟政策,在此之前,共和黨、以及站在我們身邊的許多人,仍不甘心地想走捷徑——在我看來是一條彎路。極度地壓榨一個前景廣闊的市場以至于毀壞它,于我們而言有什么好處?” “這些事情你在五月份的談話里已經(jīng)抱怨過了。”豪大笑起來。 羅斯福也笑了。 “我明白你的打算了,你最擅長這一套。”路易斯豪仰回枕頭里,“選擇一個不那么正式的地點,選擇一些不那么正式的人——就像在壁爐邊?!?/br> 羅斯福愉快地撫掌:“你總是能跟我想在一起。” 那時天色向晚,草坪上亮起了星星點點的彩燈,它們映照著天空中初亮的星辰。 “剛才你問我,為什么想邀請你來表演。我想借用你的話來回答你,正如你所說,所有的問題都已經(jīng)在會談上得到了解決。藝術(shù)就是藝術(shù),它應該代表純真和善意?!?/br> 在若隱若現(xiàn)的星空下,在獵獵的海風之中,總統(tǒng)用他如“爐邊談話”的慣常語調(diào),向著露生、也是向著遠遠近近的所有人—— 記者們敏銳地端起了手中的吃飯家伙。 “我的叔叔,我父親的兄弟,西奧多羅斯福,他是美國第26任總統(tǒng),那時我還在哈佛大學念書——我的叔叔在我的學校里做了一次學術(shù)性的演講,至今都令我印象深刻。 他是這樣說的:為了國家的需要,我們可以義無反顧地去做任何事,這不但是一個總統(tǒng)的權(quán)力,也是總統(tǒng)的責任。 對于你的朋友所遭遇的不幸,我深感哀悼。我對中美兩國在經(jīng)濟困境當中所遭受的損失都深感心痛。但我必須要說,這場災難不能僅僅歸咎于對白銀州利益的袒護,歸根結(jié)底,它源于中國落后的經(jīng)濟體制。這也是最初我們對援助中國保持觀望態(tài)度的原因,我們不了解中國政府是否有足夠的決心來改變這一現(xiàn)狀,我們也不確定中國的金融家們是否有能力駕馭這個充滿變數(shù)的、挑戰(zhàn)的時代。 我不是全世界的總統(tǒng),無權(quán)也無必要去主張全世界的利益,中國自身的問題,需要中國自己去解決。如果美國在這個解決的過程中,無限制地施以援手,可以想見這會使中國在漫長的重建中形成惰性,那么它也必然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問題不解決,把它像帽子一樣丟出去,總有一天它還會飛回來的。 我們都在這件事上吃了苦頭——彼此也都得到了教訓。 你看到了美國在這場風波當中背負的責任,在座所有人都看到了,我也承認了,我們在改革的過程當中難免會出現(xiàn)這樣或那樣的錯誤,就像在荊棘中前進,難免會有傷痕——但這些口頭上的討論和抨擊,不能給兩國帶來任何實質(zhì)上的幫助。榮譽不屬于評論家,也不屬于那些指出強者、實干者錯誤的聰明人,榮譽只屬于那些有行動的人,在逆境中慘遭失敗、仍奮戰(zhàn)不惜的人。 因此,提供的兩千萬貸款,并不是出于愧疚而進行的補償,也決非是慈善性質(zhì)的憐憫——而是我們對于東亞市場信心和希望的表達。 我很高興在這一年的較量當中,無論是美國還是中國,都找到了一條更寬闊、更平穩(wěn)、更尊重我們作為人類所應當擁有的基本自由的道路,我們將共同迎來一個嶄新的時代。 這就是為什么,我希望你能來演出的原因。愿我們能拋棄那些、我們自己也不愿意遮蔽在臉上的面紗,真誠以待——希望在場的每個人都能明白這件事?!?/br> 迎向勝過星海的閃光燈和目光,這位老人以誠懇的神色,和藹向露生道:“我衷心期待著?!?/br> 一周之后,中美雙方都公布了總統(tǒng)邀請中國藝術(shù)家演出的消息,兩邊的官方措辭都稱得上嚴謹禮貌,中國的官報上是一貫的以禮待人,用了“獻演”,美國的官報上也如總統(tǒng)所說的那樣,是“盛邀”。 那時露生看了公報,心中合意,向求岳笑道:“我又錯疑了你的話,果然你從沒說錯過什么。這人的確是當世英杰?!闭f著微微一嘆:“可惜咱們那一位不如這個,謀略氣度都輸了。” 求岳笑道:“我們來美國,可是他力挺的?!?/br> 露生抿嘴兒一笑:“也就這件事上他做得叫我沒話說,總算不枉待你癡心一片。” 兩人沉默片刻,求岳道:“羨慕么?” “羨慕什么?” “羨慕美國有羅斯福?!?/br> 露生垂頭一笑,沒有答言。 “用不著羨慕,以后好的多著呢。他們有一個,我們有一摞?!?/br> 露生微微搖首,展開官報看了又看,倚在求岳肩膀上,“我是覺得唏噓,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總統(tǒng)跟我說的話,想來心頭發(fā)酸發(fā)熱?!?/br> “你也覺得?” 露生在他肩上點頭:“哥哥,這段時間里咱們倆經(jīng)歷了好多事,隱隱約約地,我心里總覺得這一切都有天意。我知道你其實不喜歡陰謀詭計暗算人,更不喜歡騙,但是為了國家,不得不如此,你知道這叫什么?這就叫臥薪嘗膽。我知道你在等什么,我也在等那一天。等你跟我說的中國能揚眉吐氣的那一天,不用這些陰私茍且的伎倆隱忍茍活,能夠堂堂正正地爭雄于萬國之林——無論這個明天會不會來、有沒有變數(shù),你我竭盡所能,這一生都問心無愧了?!?/br> “我想把這個心境告訴天下人,要他們知道中國人此時能夠臥薪忍辱,終會有問劍天下的時候——我從沒有這么期待過未來。” 往后的這段話,就沒法跟承月說了——微微的有些鼾聲,露生低頭一看,其實用不著說了,原來那個困極累極,伏在枕頭上,已經(jīng)睡著了。 迷迷糊糊地還問:“師父,這些事是他教你的嗎?” 露生知道他是夢話,答與不答都可的,暗道他何曾教過我? 等你心里也有這么一個人,你就明白了。 只是話到口邊,有些臉紅心跳的,自己嫌這話太rou麻,給承月掩上被子,他微笑輕聲道:“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兒,睡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