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金籠
雖然設(shè)了君子局,盧老爺上次忿忿離開的神情畢竟令人印象深刻, 因此他若無其事又跑來做客的時候, 那個情景還是非常尷尬。黛玉獸忍不住吐槽:“你覺得盧老爺像誰?” 金總心領(lǐng)神會:“像金孝麟。” “都是胖臉小眼睛, 嘴在下面笑哈哈的, 眼在上頭東看西看?!甭渡低档卣f:“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像……孔部長?!?/br> “哎, 怎么對友軍亂開炮呢?”孔娘娘委屈! “我就是不愛他們這種神色, 蠅營狗茍地好不大方。”露生嬌道:“你看六爺和石市長, 聲清目正、氣定神寧,一看就是端方君子,那多招人喜歡。” “你只能喜歡老子?!苯鹂偢糁T道:“趕緊出去呆著,我上廁所你也來擠,不嫌臭啊?” 黛玉獸在門邊露個小臉:“看你廁所里算賬,怪好玩的?!?/br> 金總剛在外面聽了兩個不錯的公司, 心里盤算著跳過這群經(jīng)紀(jì)人、自己單獨(dú)去問, 又怕喝醉了醒來就忘, 因此尿遁了躲在廁所, 偷偷記在小本本上——捂著褲子笑道:“好玩!還有更好玩的, 我給你看看?” 露生啐他一口,笑著去了。 從樓下傳來鋼琴和小號的聲音。 圣誕節(jié)臨近, 客人漸漸多起來, A帶朋友B、B帶朋友C, 總之只要有那么一兩個派對精,管他生人熟人都能玩?zhèn)€通宵。底下的舞廳一整夜都在歡騰著吵鬧的音樂,男人們在樓上喝酒玩牌, 他們談?wù)撝顿Y的消息。 大家終于知道了殿下的名諱,愛新覺羅·黛山,也知道了這位家庭教師名叫Helon King——最初只知道他是Mr.King。有些關(guān)注遠(yuǎn)東的人笑道:“我聽說溥儀皇帝的英文姓氏,也簡寫作King.” 金先生謙遜地說:“不一樣、和王室簡寫不一樣,我只是普通姓氏?!?/br> 可能是警覺到上次自己暴露了什么,這幾次教師非常禮貌了,但純英文的交際場合,殿下依然顯得很可憐——人的心態(tài)就是這樣,在船上的時候一樣也是英語交際,那時大家覺得他挺尊貴,現(xiàn)在看見他似懂非懂的樣子,真叫女人們生出憐憫之心。 “為了免于尷尬”,盧太太把殿下帶到一樓去,女眷們跟他玩“中國麻雀”,稀里嘩啦的,倒也十分快樂。 于是戰(zhàn)線被分成了兩邊,一邊是金總爐邊談話,另一邊是黛玉獸牌桌外交,這其中各種sao姿勢不妨容后再表——露生回來向求岳嘆道:“我看盧小姐靦腆溫柔,以為她是秦小姐一般的閨門淑女,不料這樣做得出!” “……她出老千嗎?” “哪有,她牌品倒還不錯,只是人品不如相貌?!甭渡覈@且笑,攀在求岳耳邊,微微說了幾句,把金總目聽得瞪口呆:“我說什么來著?你把臺子搭好,就有人蹦上去唱戲了——要是我沒猜錯,接下來,他們就該找翻譯了?!?/br> 果然一周之后,盧小姐帶來了一個朋友,華人,約莫四十來歲,他是半路才跟著茜茜公主遲到前來,因此求岳在那頭沒得消息,門房見著盧家的汽車,給放進(jìn)來了——此人西裝革履,腦后卻如章太炎一般留一截辮子,形貌不似隨從、但也不甚倨傲。露生客氣道:“難得他鄉(xiāng)有同胞,先生貴姓?” “敝姓常,常炳文?!背1亩Y貌道:“因盧溫小姐不解中文,談話多有不便,因此叫我前來做個通官?!碑?dāng)下替太太小姐們譯了幾句,不過是通聞姓名、客氣的閑話,露生掂量著她們是考校求岳是否說謊,一一地謹(jǐn)慎作答——常炳文不住地舉眼看他,倒教露生心里輕輕地打鼓。 一時大家坐下開局,露生便道:“你們玩罷,總是我贏也沒意思,看你們玩兩盤再下場?!边@話也是常炳文譯過去的——自己在沙發(fā)上坐了,托腮看女人們打牌。其時美國風(fēng)行麻將,猶太人中猶甚,只是白人手腳粗大砌不得牌,都用一根木尺在面前攔著,那情景著實(shí)好笑。常炳文自站在盧太太身后,指點(diǎn)她兩句,過一會兒,輕輕地走來道:“聽說您是旗人,不知是哪個旗?” 這句話是用滿語說的。 露生心頭一跳,便知眼前這人是真旗人,不似自己是學(xué)了滿語來渾水摸魚——清王室領(lǐng)上三旗,這問題答正黃鑲黃正白都對,答鑲黃是最保險的,也虧得是黛玉獸謹(jǐn)慎,臨行前細(xì)細(xì)地跟老太爺問了清楚,都記在心里。張口欲答,忽然但轉(zhuǎn)念一想,便覺此問有詐:皇子入籍封旗,宗人府必要造冊,且需年滿十五歲。德宗皇帝膝下無子,若真有十五歲入籍封旗的大阿哥,早就天下共知,哪會輪到溥儀? 這問得真是好挖坑! 轉(zhuǎn)瞬之間,心中已轉(zhuǎn)了數(shù)十個念頭,脫口答道:“我是鑲紅旗?!?/br> 那人不覺呆了一呆。 這話也是留了退步,按金忠明的劇本,大阿哥是幼年離宮、尚未封旗,因此露生回答“我和珍妃一樣,是鑲紅旗?!睂Ψ饺绻?xì)究起來,就可以接著套路他。反正珍妃的死活就連善敏也說不準(zhǔn),畢竟除了當(dāng)天行兇的太監(jiān),誰也沒親眼目擊皇貴妃的死亡。 他這頭做好了準(zhǔn)備,不料對方愣愣地看他半晌,柔聲問他:“您身上這玉佩,哪里來的?” 露生低頭一看,這原是老太爺叫齊松義解下來的,正是當(dāng)時栽贓姚廠長的那根玉柏枝。金忠明道:“這塊玉原是西后所有,正正經(jīng)經(jīng)是宮里的東西,你把它帶在身上——老佛爺?shù)臇|西跟別人不一樣,若真碰上往來宮中的貴人,一看便知你沒有說謊?!?/br> 露生不敢推辭,用紅線串了,謹(jǐn)慎收好,一面問老太爺:“這仿佛是西后賞給格格的。” “你怕被善敏家的親戚認(rèn)出來?” “我怕畫蛇添足,要給自己貼金、反而添了破綻?!甭渡f完,慌忙又道:“不是說太爺多此一舉——” 金忠明笑了:“善敏一家跑的跑、死的死,知道這事的人不多。而且這塊玉的來歷你不知道?!本従彽貙⒂衽鍋須v告訴了,原來是婉心格格當(dāng)年私奔離家、把賜婚毀了,叫老佛爺臉上好沒面子,虧得格格她老媽善于溜須拍馬,進(jìn)宮一通彩虹屁,吹得老佛爺又高興了,不僅沒怪罪這事,反而隨手賞了她一個玉,說:“你那丫頭養(yǎng)得不容易,愛怎么著怎么著吧,平日看她也怪疼人的,算我給她添一個妝?!?/br> 這事只有善敏家的幾個親戚知道,因此金忠明說:“天底下沒有這么巧的事,你拿著吧,若真擔(dān)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就放在箱子里,看情況再做決斷。” 也是黛玉獸活該倒霉,早上跟求岳理箱子,金總見那玉佩精美,拿出來玩了一會兒,露生怕他弄壞了,搶來掛在脖子上——此時不免暗暗地埋怨自己手賤,含糊答道:“我從小就帶著了?!?/br> 常炳文遮掩不住的意外:“從小就帶著?” 露生頓覺心虛,只是面上不改顏色:“這有甚么稀奇么?看您這神色,倒像和它有淵源似的?!毙睦锇档?,可千萬別真是有淵源! 還好,那人默然片刻,似乎有些惘然,笑說:“不過是看它像宮里的東西。” 露生笑道:“別的也就罷了,玉是不混帶的?!?/br> 再然后,盧小姐和幾個太太似乎又問了些什么話,露生跟求岳學(xué)著說:“好像是where、why。”但常炳文似乎興致不高,也不大逢迎這些商人,不知跟太太們說了什么,大家就沒再勉強(qiáng),只管玩牌,玩到十點(diǎn)多鐘,渾若無事地散了。 求岳也覺摸不著頭腦:“他沒當(dāng)翻譯?” 露生搖頭:“只有一句,他走的時候跟我說,如今八旗子弟懂滿洲話的很少,不知我怎會學(xué)得這樣好——那臉色好疑惑的樣子?!?/br> “他不是也會說嗎?” “只說了兩三句,后頭就換回漢話了?!甭渡行┌脨溃骸拔沂遣皇桥沙勺玖??” 這事越琢磨越奇怪,為防萬一,他們把管家叫來,細(xì)問那個人的身份,管家道:“他啊,他是懷特夫人的文官。” “……哪個懷特?” “Thaddeus White,前任駐華領(lǐng)事?!惫芗也懖惑@地回答,看他那神情是也在evermore見過的,“他夫人就是中國那位公主……德齡公主?” 求岳和露生的臉色全變了。 兩人一前一后地上樓進(jìn)屋,誰也沒說話。求岳是沒想到盧文雷會找到德齡格格,這是真正了解清廷的人,很顯然,獵物起了疑心,今天就是來試探殿下的真假——果然不是小白兔,甚至還是頭老狐貍。 他盤算著接下來該怎么應(yīng)對,一抬頭見黛玉獸無精打采地向床上去了,趕上兩步要看,露生慌得別過臉,偏是屋子大,床遠(yuǎn),一時跑不到床邊上去,伸手扳過來一瞧,果然兩個眼里濕漉漉的,倒也沒有哭出來,低了頭無措道:“我今兒說錯話了?!?/br> 求岳心中好笑,歪頭問他:“哪句錯了?” 露生輕聲囁嚅道:“我也不知道哪里錯,只是橫豎知道惹禍了。” 他不問還好,一問這淚是怎樣也忍不住了,想求岳萬里重洋的奔波到此,費(fèi)心設(shè)局,真是有德無德的事情都做了,偏自己謹(jǐn)慎不足,在人面前露了破綻;再一想臨行前只顧著學(xué)說滿文,卻沒想著好好問過太爺,問八旗子弟可會說這個?太爺沒想到這一層是他年邁心短,自己不是大意是什么?再想今天常炳文那神情,多有疑慮,自己怎么不知揚(yáng)長避短,說了好些心虛的話!一路上只是窮想自己何處說錯,心里焦急,倒覺得句句都錯——跟來美國就是為了幫著求岳,怎的臨到用時不能幫忙、反而添亂?越想越恨、越覺懊惱,那兩個眼睛止不住的淚就下來了。 金總站在旁邊真是笑死,黛玉獸估計就是那種打輔助打不好氣得以死謝罪的類型,責(zé)任感太強(qiáng)還偏長個玻璃心,幸好這年代沒游戲,要有游戲他能在鍵盤上死一百回。慌得摟了他,又不敢笑,好言好語地問他:“你既然不知道正確答案是什么,為啥上來就背鍋呢?” 露生忍著淚道:“我應(yīng)該先著人趕緊叫你過來?!?/br> “你叫我我也不能來啊,咱們倆一合體那不叫盧太太她們看穿了嗎?你跟常炳文說話,露不露餡還沒定論呢,我要是過去了,那就是百分之百大露餡,這你自己也知道呀?” 露生的眼淚就有點(diǎn)兒停了。 “小朋友心理素質(zhì)還是不過關(guān)。” 露生的眼淚又上來了。 金總看他那兩汪淚漲潮退潮的著實(shí)搞笑,又覺憐愛,舍不得再把他逗哭:“好啦,哭又不能解決問題?!毙χチ怂氖?,“咱們看問題樂觀一點(diǎn),叫我說,今天常炳文來,不僅不是壞事,反而還是好事?!?/br> 露生的眼淚一秒停機(jī)。 金總拉他在火爐邊坐下。 “坦白說,我挺佩服盧文雷的,他能放下我跟你之間的煙|霧|彈,先來求證你的身份,這人腦子很清楚。但是也說明一件事,那就是他上鉤了?!鼻笤缹芴康蔫F鉤劃著壁爐,“露生啊,人心就是這么壞,盧文雷更在乎錢,而不是在乎跟你的交情?!?/br> 如果盧老爺想要揭發(fā)教師,根本不需要求證殿下的真假,他可以直接讓常炳文把翻譯好的信箋遞給殿下。 露生也是點(diǎn)頭。他這一個月來周旋在一群聽不懂的雞鴨鵝中間,求岳不在身邊,行事唯賴察言觀色,倒也不覺得委屈,只是今天在自己的項(xiàng)目上發(fā)揮失常,深覺愧對托付的眾人,因此急得哭了,此時焦急過去,心中反而澄明,“我明白你這意思,我是擔(dān)心身份揭穿,害你在紐約無法立足,那接下來的事情就沒指望了?!?/br> “要是坐牢你害怕嗎?” 露生不假思索地?fù)u頭:“我只想跟你在一塊兒,在哪兒我無所謂?!?/br> 這話說得自然而然,并不是什么表白的傾吐,是一種天經(jīng)地義的柔情。求岳不覺一怔,想告訴他其實(shí)計劃穩(wěn)妥,即便揭穿也有后手,不知為什么說不出來,說出來是辜負(fù)了這份癡心——默然片刻,他摸摸露生的額頭:“跟著哥哥上賊船了?!?/br> 露生把頭伏在他膝上:“十年修得同船渡,賊船也是渡?!?/br> 兩人依偎靜思,但見暗紅的爐火在銀炭上跳躍。求岳拿過扶手椅上的報紙,花花綠綠的廣告縫隙里,沒人注意到一家名不見經(jīng)傳的建筑公司換了股東。低頭看看露生,趴在他膝上,自己也覺困倦,剛想說“先睡明天再說”,忽然聽管家敲門道:“先生,有你的電話?!?/br> “誰?” “盧溫先生打來的,他想約您見一面,就現(xiàn)在?!惫芗衣龡l斯理,“要替您回絕他嗎?” 求岳心中一喜,和露生兩眼一瞅,不慌不忙地向門外道:“告訴他,我馬上到?!?/br> 管家在門外甚覺莫名,心說今天是怎么回事兒?一個已經(jīng)離職的領(lǐng)事,夫人只算半個名媛,倒把這兩位弄得表情奇怪——半夜又出去會客。不過他修養(yǎng)很好,因此溫文爾雅地回答:“好的,先生,為您備車?!?/br> 盧文雷約在城中的俱樂部里。 外面下了點(diǎn)薄雪,落進(jìn)泥土就消融不見的那種,只給空氣增加了清冷的霜雪氣。求岳車在路上開,聽見后面的汽車按喇叭叫他,停了車下來一看,盧老爺從車窗里露出凍紅的鼻子:“俱樂部關(guān)門了……” 金總:“圣誕節(jié)啊大哥,凌晨兩點(diǎn)了?!?/br> 盧老爺:“……” 金總:“來我車上說吧?!?/br> 盧老爺:“上我的車?!?/br> 金總有點(diǎn)好笑地看他:“我車上有飲料,過來喝一杯,瞧你凍得這個樣?!?/br> 舊時代還是有很多捉襟見肘的地方,未來的汽車暖氣充足、坐墊也能加熱——這一點(diǎn)金總和盧老爺都沒轍,但若能未雨綢繆,至少可以保證你的汽車能在刺骨寒風(fēng)里開辟一個溫暖的小天地。求岳領(lǐng)著盧文雷上車,撲面一股暖風(fēng)舒暢,他感覺自己這車才是人坐的,摘了手套和大衣丟給司機(jī):“口袋里有煙,跟盧老爺司機(jī)聊天去吧?!庇謫柋R文雷:“喝茶還是咖啡?也有威士忌?!?/br> 盧老爺感激地接過司機(jī)遞來的暖水袋:“熱茶就好?!?/br> 司機(jī)小心地披上主人的大衣,下車去了,車內(nèi)的暖氣給四面玻璃都蒙上白霧,倒比俱樂部要隱秘得多。求岳瞧盧文雷慢慢地啜著熱茶,身上的衣服還是幾小時前那一套,心知他是半路掉頭回來的,笑著問他:“再來一杯?” 盧文雷搖搖頭,放下杯子:“今天冒昧地帶朋友拜訪殿下,他沒有不高興吧?!?/br> “他有什么好不高興的,殿下一向很高興。” “您把殿下當(dāng)小孩子對待?!?/br> “宮里的孩子嘛……都是這樣的,缺乏閱歷,學(xué)的也是一些老古董的東西?!鼻笤缆牫鏊捓镉性?,漫不經(jīng)心地笑道:“以后他做了皇帝,工作還不是交給我們處理嗎?有攝政大臣,皇帝不用cao心——” “別開玩笑了?!北R文雷打斷他的話:“殿下落到你手里,還有機(jī)會成為皇帝嗎?” 求岳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不怕我在咖啡里給你下毒?” 盧文雷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玩意:“是呀,所以說防人之心不可無?!?/br> ——銀色的雷明頓德林,保證一槍死透,不愧是西部老哥。 兩人沉默地對峙了片刻。 “何必呢?我們都是講利益的人,你死我活的沒有必要,我來之前就已經(jīng)跟警局的伙計打過招呼,相信您也一定做了準(zhǔn)備?!北R文雷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胖rou:“再說了,醫(yī)院離這里挺近的,沒必要鬧騰一通、讓自己受罪?!彼纛^看看金先生,發(fā)現(xiàn)對方?jīng)]有什么舉動,于是愉快地把槍口對準(zhǔn)他,“行了,咱們來談?wù)勀阃蹈`的事情吧?!?/br> 根本不需要翻譯,從第二次聚會開始,盧老爺讓太太支走了殿下,和所有美國淑女一樣、他那博學(xué)多才的女兒善于繪畫和演奏——盧小姐和殿下以琴會友(當(dāng)然也以麻將會友),她在眉目傳情方面特別擅長,又富于母性天分的溫柔,終于壓倒了林小姐和柯小姐,贏得了同殿下單獨(dú)相處的機(jī)會。 她把殿下誘到了書房里,在紙上精妙地畫了一幅她父親的速寫,殿下一看就明白了:“爸爸?!?/br> 這個詞倒是世界共通,盧小姐柔媚地點(diǎn)點(diǎn)頭,三筆兩筆,又畫了一個胖女人。 “mama?!?/br> 盧小姐莞爾一笑,把炭筆遞給殿下,含情脈脈地,她望著他。 當(dāng)天晚上,盧文雷贊美女兒:“我的乖乖,你可真是行!”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這丫頭居然用筆談套出了殿下的話:他的母親因?yàn)椴皇芑侍蟮南矏郏黄入x開宮廷,但父皇偷偷給了她母親很大一筆錢。但這筆錢在哪里、有多少,盧小姐語言不通,因此無能為力。再問下去,殿下就露出傷心的樣子,不愿意再玩了。 盧小姐忖度道:“柯家有個華傭,如果叫來的話,應(yīng)該可以問得出?!?/br> “說什么呢?這個秘密不能讓別人知道。”盧文雷瞪了她一眼,“柯恩和林肯都在疑心這件事,現(xiàn)在是誰拿到證據(jù),誰就搶占先機(jī)?!?/br> “那您為什么不行動?” “行動……你是一個傻女孩?!北R文雷咕噥道:“這也許是機(jī)會,但也許是一個大騙局,你就不想想,他怎么那么懂你,一下子就明白你要問什么?” 盧小姐有些呆?。骸翱晌铱此浅<兦椤?/br> “他看你還覺得溫柔呢!”盧老爺把個手里的雪茄搓來搓去,搓到發(fā)熱了,“看著吧,他告訴了你這件事,接下來,他就會問你要錢了——要是我沒猜錯的話,如果他們真是騙子,他們就會來要錢。我查了他們長島的那座房子,過戶的銀行不明,只有稅款繳齊了?!彼劭粗畠海骸昂⒆樱饶阌辛苏煞?、學(xué)會打理事業(yè),你就會知道,越大的機(jī)會就越可能是欺騙。” 很長的一段沉默后,盧小姐心有不甘:“可他并不知道我會畫畫,如果不是我誘導(dǎo)他,他怎么會說出這件事呢?” 盧小姐的疑惑也是盧文雷的疑惑。他明白女兒的心情,因?yàn)殄X不夠多、沒能給她足夠豐厚的嫁妝,導(dǎo)致她上一樁婚事被人捷足先登——盧小姐是哭著離開英國的。只有盧太太那種蠢人才會想要把女兒嫁給中國人,在這點(diǎn)上,女兒的頭腦倒是和自己一樣清楚,如果能拿到金庫的鑰匙,又何必嫁給金庫的守門人呢? ——前提是要先證明,他們是真的王室后裔。 靈機(jī)一動,他拉著女兒的手:“乖乖,你不是有個住在三藩市的女同學(xué)嗎?” 盧小姐愣了一下:“您說Daisy?” “是呀,要是我沒記錯,她認(rèn)得真正的中國人?!?/br> 盧小姐也想起了這位女朋友,中學(xué)的時候,她們同在三藩市念書,那位女同學(xué)是外交官的女兒,生日宴會上她邀請了一個混血男孩,說他的母親是中國的德齡公主——想到這一節(jié),她臉色有點(diǎn)難看:“我和Daisy……雖然有交情,但我們很久沒聯(lián)系了,再說了,您還想讓公主來我們家做客嗎?” “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就算是十幾年前,我們邀請她,也不算失禮,更何況她現(xiàn)在也不是名媛了?!?/br> “我不去。” “你好好想想,你去是不去?”盧老爺安逸道:“你媽可還想著把你嫁給中國人呢?!?/br> 盧小姐糾結(jié)了一會兒:“那我要坐飛機(jī)去?!憋w機(jī)很時髦,“而且還要前陣子我看中的那個鉆石表,不然我在Daisy面前會很沒有面子?!?/br> “行吧!行吧!這就是你的圣誕禮物!”真是賠錢貨色,盧老爺不爽地應(yīng)下了,想一想,又囑咐:“不過這事你得小心一點(diǎn),萬一他們沒有撒謊,那公主反而會保護(hù)他們——你別跟公主實(shí)話實(shí)說,要說得巧妙一點(diǎn)?!?/br> 盧小姐依言去了,去了一星期,不知道在干什么鬼東西,可憐盧老爺日日在家盼望,去長島玩牌也心神不寧。偏偏長島這邊又不像他預(yù)料的一樣開口要錢,反而是花錢花得很爽快。盧老爺對人家的排場已經(jīng)麻木了,他既不羨慕、也不嫉妒,只覺得百爪撓心,因?yàn)楦杏X這錢如果屬于自己,一定不會這樣瞎浪費(fèi)——他甚至試探性地問過金先生,問他買了這么大的房子,是否資金周轉(zhuǎn)會有不便?投石問路地:“如果您有生意想要合作,我愿意做您的合伙人。” 盧文雷心道,如果他是騙子,他一定會很高興! 然而教師拿傻逼的眼神看他:“不,這方面我倒是不煩心。您怎么會這樣想呢?” “一直受您的好意,來這里做客……我以為您是想要跟我在商業(yè)上有些合作。” “盧溫先生,勸勸他吧?!蹦菐讉€經(jīng)紀(jì)人在旁邊笑道:“中國人這方面思維太保守了,他總想單干——有個合伙人,不是更順利嗎?” “是呀?!?/br> 然而教師婉拒道:“事關(guān)殿下的財產(chǎn),我必須慎重?!彼菩Ψ切Φ?,他看著盧文雷:“如果您很忙,不來也沒關(guān)系,殿下的性格是有些黏人,太縱容他,也不是好事。” 所以自己能來只是因?yàn)榈钕聼o聊嗎?! 盧文雷慌忙說:“不,我很愿意來陪伴殿下?!?/br> 盧老爺雖恥辱但僥幸,盡管如此,他還要臉,因此隔天就推脫沒去長島,自己在家里郁悶地聽廣播、看報紙——翻著華爾街日報,他忽然看到一則小公告: Sverdrup公司董事會改組,宣布迎來新的股東Helon King,債務(wù)清償完畢,從12月開始正常運(yùn)營。 盧文雷大吃一驚:“Helon King——這不就是那個家庭教師嗎?他居然偷偷地收購了公司!可這件事情為什么沒在聚會上提起呢?!”想起他跟那幾個經(jīng)紀(jì)人竊竊私語的神情,懷疑變成了懊惱:“該死,這只野貓手腳真快,他已經(jīng)在轉(zhuǎn)移財產(chǎn)了!”一瞬間,他又冷靜下來:“從報紙上看不到真東西,有個公司也不能代表什么,我不如去看看這間公司到底是干什么的——騙子們常開皮包公司?!?/br> 事實(shí)又把他的臉給打了。 Sverdrup公司就在紐約,華爾街很正規(guī)的辦公樓里,而且是老公司。盧文雷假裝是談生意的客人,跑過去一看,不由得愣住了,對面的經(jīng)理是他從前的下屬。 這是一家建筑公司,羅斯福新政時期,這種承包公共工程的公司很多,而且因?yàn)閲曳龀郑瑯I(yè)績通常都不錯。這居然是非常合理且正經(jīng)的投資。 “盧溫先生,好久不見?!毕聦僖娏怂餐σ馔猓骸斑@邊還沒開放私人業(yè)務(wù),您是有工程要轉(zhuǎn)讓嗎?” 盧文雷訥訥道:“哦,不是,我離開太平洋公司很久了——聽說你在這里,順路來看看你?!边@謊扯得自己老臉都紅了。 下屬頗為揶揄地微笑:“那可真難得,當(dāng)初就是您把我裁掉的?!?/br> 盧老爺臉紅如豬肺。 費(fèi)了吃屎的勁,賠了好多人情,盧老爺終于從下屬嘴里摳出了幾句實(shí)情:這公司在田納西河大壩承接工程,一時周轉(zhuǎn)不靈,股東跑路了,幸好有新資金注入,明年妥妥的利好。至于負(fù)債多少、償清了多少,下屬就不肯說了。從他志得意滿的表情來看,盧文雷心想,一定是全還清了,他問下屬:“所以現(xiàn)在是他控股公司,對嗎?” “當(dāng)然啰?!毕聦賵髲?fù)地說:“他是個中國人,從不裁員。” 盧老爺憋屈地吃屎,還得賠笑,但心里是竊喜的,因?yàn)樽C實(shí)了買下這間公司的就是家庭教師! 是的,竊喜,坦白說他一直希望這件事情是真的,戳穿一個騙子固然令人心安,但那也意味著一筆橫財變成泡影,盡管商人的本能一再告訴他,這有危險,但他還是想要求證,希望這個有利可圖的機(jī)會不是一個坑! “這樣規(guī)模的公司少說也要幾十萬美金。”盧文雷心想:“可這不符合常理,一個建筑公司,怎么轉(zhuǎn)移財產(chǎn)呢?” “……那、那你們有沒有什么金融部門呢?” “沒有!沒有!”下屬大仇得報,爽得尾巴亂翹:“即便有,也不對聯(lián)邦開展業(yè)務(wù),沒別的事就請回去吧,我們中午很忙,沒工夫喝茶?!?/br> 盧文雷:“……” ——不對境內(nèi)開展業(yè)務(wù),但卻cao辦海外金融。 好像明白了! 那一晚他徹夜未眠,不停地思考著這個閃著金光的迷局,所有證據(jù)都指向轉(zhuǎn)移財產(chǎn),而和詐騙十萬八千里。眼前仿佛是一個深淵,而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舉著燈,向下照過去,害怕看見的是白骨,渴望看見的是金子——他甚至回想起在蒙大拿淘金的日子,就是這種心跳的感覺! 要跳下去嗎? 就在這個百爪撓心的當(dāng)口,盧小姐回來了。 她沒能帶來德齡公主,但帶來了她身邊的文官。當(dāng)天會見的情況不必贅言,常炳文在車上疑惑地問盧老爺:“令愛告訴我那家人是前清的貴族,為什么你們都尊稱他殿下?” “貴族不是都稱殿下嗎?”盧老爺含糊其辭,緊著追問:“他是真的貴族嗎?” “嗯……而且受過很好的教養(yǎng)?!背1某了计?,嚴(yán)肅地問:“盧溫先生,你是否對我隱瞞了什么事情?” “沒有!沒有!”盧老爺信口開河:“我的女兒嘛,有點(diǎn)喜歡他,所以做父親的希望了解一下?!?/br> 常炳文愕然地凝視他:“恕我直言,令愛未免高攀?!?/br> 盧文雷掩飾住狂喜,盡量表現(xiàn)得驚奇:“高攀?” 常炳文自覺失言,轉(zhuǎn)臉目視前方:“也對,遜清的貴族稱不上貴族……”幾乎是有些懇求地,他又轉(zhuǎn)回臉來:“不過令愛是開明的西方女性,盧先生又是家財萬貫,這反而是屈尊下嫁了——何不找個門第相當(dāng)?shù)募彝ツ兀俊?/br> 盧文雷幾乎在心中吶喊出來:是的!你說對了,我是高攀,因?yàn)樗堑弁踔?!這些中國人怕他們復(fù)辟的君主娶一個美國皇后,因此才拐彎抹角地想打消我的念頭! 果然,他們在保護(hù)這個小殿下,幸好,來的不是德齡公主本人! 最后一環(huán)也扣上了。 盧文雷感覺不能再等下去了。 公路邊,冬季的風(fēng)刮過禿枝,發(fā)出尖銳的嘯聲,隔著汽車玻璃也仍能聽得清楚,遠(yuǎn)遠(yuǎn)地還能聽見海潮的鳴響,像質(zhì)問、也像嘲笑。 教師面色漲紅:“你為了這筆錢,真是費(fèi)盡心思。” “沒有您費(fèi)心得多?!北R文雷舉了太久的槍,感覺手有點(diǎn)麻:“我的好朋友,希望你想明白一點(diǎn)兒,現(xiàn)在我們是和時間賽跑,如果那個文官向公主匯報此事,那么你轉(zhuǎn)移財產(chǎn)的事情也會被揭發(fā)。既然如此,為什么不跟我合作呢?我也有公司,可以為你提供賬戶。” 教師砌詞狡辯:“沒有證據(jù),我只是在為殿下管理投資?!?/br> “誠實(shí)一點(diǎn)不好嗎?”盧文雷笑道:“那你來回答我,為什么你收購的公司,沒有登記殿下的姓名?” 教師的臉色變了。 “美國是一個講法制的國家,任何事情,都很透明。你已經(jīng)把公告發(fā)布得很小了,但很不幸,你買下的公司里,正好有我的下屬?!北R老爺趁機(jī)報復(fù):“我覺得你應(yīng)該開除他?!?/br> 教師的臉色難看至極。 “你若是真為殿下理財,就該登記他的姓名,而不是把這些錢變成你的私產(chǎn)?!北R文雷晃了晃手|槍:“要么,我們合作,要么,我立刻向公主和殿下揭發(fā)你的行徑?!?/br> 他摸了摸扳機(jī),這把槍打死過不少華工,不過他今天不太想殺人。 他比較想要錢。 教師的嘴唇翕張了很久,仿佛在忍耐什么,良久,他艱難地說:“請把槍放下來。” “想清楚了嗎?” “不是像您想象得那么簡單,這筆錢不在我手里,要把錢弄來美國,很費(fèi)周折的。”教師無奈道:“或許、或許您聽說過龐氏騙局?” 盧文雷眨眨眼睛,把槍揣回兜里。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教師在子彈和公主的雙重威逼下,無可奈何地吐露了事實(shí):殿下的確有錢,但錢在國內(nèi)的復(fù)辟黨手里,自己只是奉命送殿下到海外讀書,順便贏取一些政治聲望。為了套取中國境內(nèi)的大筆資產(chǎn),教師收購了一間公司,并欺騙國內(nèi)的復(fù)辟黨人,說在美國投資可以得利,只要投十萬就能獲得五萬的收入。 這樣,國內(nèi)就會不斷地傻傻寄出錢來。 盧文雷大笑:“你可真夠狡猾的,他們?nèi)绻嚓P(guān)注一點(diǎn)財經(jīng)消息,會識破你的?!?/br> “你也知道!這本來就很容易露餡!”教師有些惱怒:“你不該去找德齡格格,她萬一回國,我們就兜不住了!” 盧老爺有點(diǎn)不好意思,心想確實(shí),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去求證殿下的真假了,這把自己弄得進(jìn)退兩難:“那怎么辦呢?” “你問我怎么辦,我怎么知道怎么辦?!”教師惱火道:“本來細(xì)水長流,可以慢慢把錢掏空,現(xiàn)在只能停手了——盧溫先生,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開心嗎?” “你別急、別急,一來公主還不知道這事,二來她也未必會留心你的行動?!北R老爺冷靜地勸說:“或者我們可以趕在事情敗露之前,一次性把錢套空?!?/br> 教師愣住了:“這怎么套?” “你上一次騙了多少錢呢?” “也沒多少,他們也很警惕,只打來十萬?!?/br> “你匯回去了五萬?” “是的?!?/br> 這是龐氏騙局的正常cao作,假稱留下了本金,只給投資人許諾的利潤,騙他們繼續(xù)投資。 “這就好,既然你已經(jīng)打回過一次錢,那他們一定深信不疑?!北R老爺?shù)溃骸澳憔陀梦业墓緛碜鲅谧o(hù),告訴他們,這一次是十倍的收益,十萬投資可以獲得一百萬利潤,我的公司是白銀產(chǎn)業(yè),聯(lián)邦政府正在扶持,我可以給你很多文件,他們看過之后會相信的?!?/br> “別開玩笑了,要騙他們至少也要有足夠的錢來偽裝利潤。”教師無語了:“我哪兒來這么多錢?再說這太夸張了,根本不會有人信?!?/br> “呃,那就五倍?!?/br> “五十萬我也沒有??!”教師煩死了:“我要打回去一次利潤,才能騙他們給本金。你的主意雖然很好,但根本不可行,就算殿下寫親筆信也沒用?!?/br> “我有錢呀。”盧文雷笑道:“當(dāng)然,為了防止你騙我,我得先看到他們的匯款才行?!?/br> “我根本不需要你幫助?!?/br> “需要不需要,不是你說了算?!北R文雷又把槍掏出來了。 金總就快在心里笑死,就沒見過這么饑渴的受害人——狡猾?。克阌嫲。颗屡允向_局對嗎?這不還是上趕著送錢來了嗎? 但他也理解盧文雷的心情,雖然不知道常炳文說了什么,但毫無疑問,盧文雷對露生的身份深信不疑。 黛玉獸做得好! 他忍耐了好久,表現(xiàn)在臉上是扭曲痛苦的掙扎——真的痛苦,因?yàn)楸镄?shí)在是太難了。 他們在路邊談了一夜的分贓問題,露生也在家里忐忑不安地等了一整夜,黎明的時候,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求岳的車子逶迤歸來——金錢呀,是這個世界上最誠實(shí)也最公正的東西,誰能理解它、誰就支配它,誰能尊重它、它就跟隨誰;若你對它勤懇,它一定讓你得到勤懇的回報,當(dāng)罪惡的手伸向金錢,金錢也一定報之以罪惡。 露生奔到樓下,看到求岳滿面倦容,泛紅的雙眼卻明亮得像晨星,他微笑地摘下帽子: “咱們開張了?!?/br> 他身后是一片金錢色的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