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賭神
電話里一時也說不清楚。晚上十點多,金家的車子開進了上海思南公館, 這是宋靄齡和孔祥熙在上海的住處, 離梅蘭芳的寓居倒也很近。 孔祥熙亦是剛下飛機。十月份, 上海仍是秋老虎的暑夜, 因此也不去書房, 他在樓下的花園里會客。大噴泉邊設一個洋鐵的白茶桌, 隨意的幾個碩大果盤并香檳和冰桶, 為防蚊蟲、也不開照燈,微微的幾個地燈幽明,倒他媽的是像開party。 孔部長肥胖怯熱,自拿一個玉骨竹的大折扇,辛苦扇風。盼得求岳下車,連忙地起身相迎:“辛苦辛苦, 恐怕你不認路, 原本打算叫車去接你, 只是一來一回弄得更晚, 先喝點東西?!笨此簧砬皝? 笑問:“白老板沒有陪著你?” “天蟾舞臺玩去了,今晚不是白牡丹的戲么?!?/br> 白牡丹即是名旦荀慧生的藝名。露生因不放心, 一路地陪同前來, 又怕自己一個閑人在側妨礙了大人們談話, 這個點頭去梅蘭芳家就不大合適——看天蟾舞臺仍是燈火通明,不覺笑道:“倒忘了這里,上海是比別處不同, 總是通宵達旦地唱歌跳舞?!痹僖豢窗啄档熘谱樱X合意,因此先行下車,順便去打點晚上的旅店,一面給求岳撫正領帶,口中囑咐:“宋夫人是出了名的倨傲,你去她家里,可別太張狂。” “可見孔祥熙不如我?!鼻笤佬Φ溃骸袄掀艣]我家的溫柔?!?/br> 露生不睬他這話,把他輕輕一推,轉頭往戲園去了。 求岳在后面叫保鏢:“戲園人亂,去跟著你們少奶奶?!?/br> 露生臉更紅了。 孔祥熙聽說,心中亦滿意白露生伶俐,嘴上卻道:“真遺憾這次沒能見面,南茜很喜歡藝術,可惜不能盡地主之誼啦。” “……”你在說什么屁話,宋靄齡明明傲得連樓都不下,而且從來沒聽說過她喜歡藝術!金總真是煩死了他們這種瞎幾把熱乎的開場白,麻木地松開領帶:“杜月笙不老實開他的大煙館,瞎鬧什么呢?” 孔部長郁卒地往香檳里加冰:“他點名要見你,因此我無可奈何,連忙從倫敦趕回來。” 要說杜月笙的大名,金總在新世紀已經(jīng)是如雷貫耳——畢竟被影視劇嫖了太多次。但又有王亞樵鄙夷在前,因此杜老板在金總心中的形象十分模糊不定,一會兒是“民國爽文龍霸天”,一會兒是“王大佬的洗腳婢”。問孔祥熙:“他現(xiàn)在就是黑道頭目?叫巡捕房抓一下不就行了嗎?” “原來你不知道,去年委座就聘他做了軍事參議?!笨紫槲鯎u著扇子:“但這種參議跟你的參議不一樣,你這等才能、做參議都算是白龍魚服——他是硬混罷了,領個閑職而已。” 所謂“混事”,用在杜月笙頭上是再合適不過了。即便是黑道也分三六九等,如王亞樵一流是讀過書且科過舉、身有功名,宋江一般的金龍上梁山,當然眾人尊敬。杜月笙卻是大字不識一個,癟三出身,在上海灘混跡多年,先拜陳世昌、又巴結黃金榮,癩皮狗一樣地腆著臉做上來,jian賭煙嫖無所不沾,昧心的黑錢來者不拒——王亞樵對他的評價倒是沒有錯,既非行俠仗義者,在黑道上縱然一時勢大,也只是卑鄙下流之屬,鉆營茍且的末流而已。 杜老板也很有自知之明,不過人貴在上進,他雖然自知是真實□□絲,卻有登附青云的志向——這點倒是符合龍霸天的人設,□□絲也要做主角——自一二八抗戰(zhàn)以來,杜老板疾忙地給自己樹立俠義形象,又是給十九路軍捐款、又是維持上海治安,反正誰也沒有他忙。 因此蔣光頭覺得這家伙雖然癩頭巴腦的是個土鱉,但舔狗舔到最后不能讓人家一無所有,大筆一揮,賞了他一個“參議”,其實沒有什么真正的工作,平時也根本見不到委座尊容。 杜老板自己倒是很開心,在上海美滋滋了好一段時間,自覺比王亞樵識時務且像俊杰,高興得又娶了一房姨太太。 金總:“……這個心態(tài)不錯?!蓖醮罄芯褪翘珣嵤兰邓琢耍纯慈思依隙哦嗝礃诽旆e極(劃掉)。 “你當他真的不在意這些?”孔祥熙苦笑:“他們這種人,對功名利祿是點滴都要計較,不然怎有今天這場亂子!” 杜月笙在上海越混越美,漸漸地跟大哥黃金榮有點平起平坐的意思了——這一點上杜老板思路非常雞賊,他知道黃金榮目光短淺,只懂得在黑道上爭意氣、吃頭道,杜月笙自己卻明白黑道只是一時,要真正地長享富貴,就要抓緊時間黑洗白。兩三年間,混成了上海五大華董之一、又在上海成立“恒社”,各種民間榮譽掛了漫頭滿腳,一面在金融界試探性地伸出狗爪,開了個什么“中匯銀行”。 金總:“……還有這銀行?” 孔祥熙憋不住笑了:“利潤少得可憐,聽說一年才掙十幾萬。” 金總:“幼兒園儲蓄所嗎?”十幾萬估計還是小弟們搶來騙來給大哥挽尊的,看不出杜老板居然還有搞笑天分。 所以得罪杜月笙的并不是金求岳,而是杜老板眼中以金總為代表的江浙名流。無論是南京政府的官員、還是上海金融界的銀行家,哪個屑于跟下三濫的癟三真正交心?就是王亞樵他們也未必真放在眼里——不過是用得著的時候吹捧兩句、用不著了自然敬而遠之。更不要提陳光甫馮耿光這些豪門名流,雖然杜老板非常殷勤地想要鉆進金融界,銀行家們大多愛答不理,心說你一個字都不識的傻逼開什么銀行?會算數(shù)嗎?送你個大花籃大匾額,假笑給你捧捧場——想?yún)⑴c金融高層? 不好意思,該干嘛干嘛去! 金求岳深感意外,按理說這些官商場上行走的人,應該明白交結黑道的重要性,只是仔細想想倒也合理,此時青幫說話算數(shù)的仍是陳世昌和黃金榮,杜月笙又不是從娘胎出來就是大佬,沒有幾次過招,這些自命清高的達官貴人也不知道他真是一條翻江惡龍。 目睹一個大佬的崛起,倒也有趣。 孔祥熙拿果叉戳剝好的蜜柑:“其實這事原本不怪你,我聽幼偉說了,你是先從硬的骨頭啃,把上海放在最后盤點,但杜月笙就不是這樣想了。” 金求岳奉命為中央銀行籌募儲備金,全國金融名流,誰不參與?銀行家們都是躲、唯有杜老板認為這是個天大的機會,若能進入央行,那就是真正的和金融巨子們平起平坐——真癟三的思維,沒才能、靠捆綁上位——他自覺多年來黑白兩道兼行,在黑道上已是望風披靡,白道上卻是搖尾乞憐,蔣宋孔陳一流對他不過是施恩、并非真心器重,心中不免有忿忿不平之意。 金總心道一個民間賤婢想什么呢?你他媽夏雨荷還想當皇后??! 所以這次孔祥熙主持法幣改制,叫了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金求岳負責籌款,杜月笙更覺機會難得,在上海擺好了姿勢,預備讓這些狗逼金融家開開眼界。豈知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一個月過去了,報紙上的表揚書從華北轉到廣東、從廣東轉到西南,他媽的就是不見上海有動靜! 杜大佬:“此人不來上海?” 小弟們報告:“來的,常往靜安寺去。”金總是去靜安見馮耿光。 小弟們報告:“還去馬思南路?!苯鹂偸侨ヱR思南路見陳光甫,順便拜會梅蘭芳。 這他媽就算解釋了杜月笙也不會信,越想越恨、越恨越氣,心說這些狗娘養(yǎng)的,用得著我便送花籃、給匾額,叫我殺這個又打那個,真有大事商量就把老子晾房頂? 我杜某人是吃花籃過日子嗎?! 他也不動怒、他也不主動接觸,黑道朋友標準的黑道思維,杜月笙先叫小弟們打聽這個金求岳是何許人也,到底什么來歷?這一打聽可熱鬧了! 小弟們:“聽說他是王亞樵的干兒子,就您以前賠給王亞樵的江安輪——” 杜大佬:“……嗯?” 小弟:“——‘送’給!送姓王的江安輪,船上的棉花,就都給了這個姓金的?!?/br> 杜大佬露出龍霸天的冷笑。 孔部長這里好奇:“你真是王亞樵的義子?” 金總心說這他媽都是什么仇恨轉移?若放在平時,自己從來沒給王叔叔磕過頭,義子不過是說笑而已,就是真要認王爸爸也還未必稀罕。只是此時王亞樵失勢,若說實話,反而顯得自己落井下石、似乎趨炎附勢,義氣感發(fā),并不否認,點點頭,“嗯”了一聲。 孔祥熙大驚:“……你這義父一向膽大妄為,你可勸勸他,早日回頭是岸?!边B忙地又說:“你放心,這件事我不會讓中正知道?!?/br> 求岳還在想自己跟王亞樵來往并不多,但真要說行跡,麒麟童也目睹過他給露生鎮(zhèn)場,自己當時也大張旗鼓地給他送過金線毛巾——上海灘人多口雜,以訛傳訛的倒把自己的心聲傳成真的了。無語了半天,向孔祥熙道:“他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我都多久沒見過他了,勸鬼???” “這就好,王氏行事反亂,你以后不要再跟他接觸?!笨撞块L松了一口氣,又叉一塊蜜柑,遞與求岳:“所以通商銀行的事情,就是為了這個緣故。他不正面跟你發(fā)難,只在銀行里搗亂生事。” 事情發(fā)生的時候,孔祥熙還在倫敦會見英國財長。這件事其實孔部長也有鍋,為了先緩和民間銀根緊缺的困境,他先令三大行放出兩千萬工商貸款,溫和救市,隨后令上海數(shù)家存款較豐的商業(yè)銀行一并跟進——這樣就形成了一個良性循環(huán),存銀藏銀的大商人們將白銀流向中央銀行,央行之外的三大行則將存款吐給貧血的小工商界,無形中削弱了三大行的力量、加強了央行的財力。 銀行家們也都明白,不過這種時候也沒必要計較,把小工商救起來,一樣可以反哺銀行,因此誰也沒有異議。 這個鍋不算黑鍋,是個很無辜的白鍋。 杜月笙雖然不曾讀書,兵法上倒有天分,他不正面攻擊金求岳、也不正面撩撥三大行,而是兵出奇道,對柔軟肥胖的通商銀行下手——這是和胡雪巖齊名的清朝富商盛宣懷所創(chuàng)設的銀行,也是中國第一家自主籌辦的商業(yè)銀行。擾亂它、有足夠的社會影響力,但不至于觸怒蔣校長,被扣一個“膽大妄為”的罪名。 他采用的方法也很雞賊,先叫馬仔們向銀行存入數(shù)百萬元,待打聽到通商放出貸款之后,立刻散布消息,說通商銀行存銀甚豐、庫內白銀已被孔祥熙征繳,賣往美國,現(xiàn)在董事們正在挖rou補瘡。 這個謠言傳得很妙,因為早前孔部長賣破爛的事情已經(jīng)廣為流傳,連張嘉璈都信了——此時得到貸款的業(yè)主們決不會站出來說話,唯盼著銀行倒閉,自己可以免于債務,孔祥熙更是莫名其妙又無法辯解,不然跟蔣光頭也無法交代。 馬仔們擺起長龍陣,在銀行門前叫囂要求提款,一傳十、十傳百,人心惶恐,果然釀成擠兌風潮,兩三天內已經(jīng)把通商銀行提得精盡人亡,中山路上一時哭罵震天。 求岳嚼著橘子,心說你到底是什么無能廢物,央行現(xiàn)在肥得流油還不能解決這事兒? 孔祥熙嘆氣道:“這件事央行不能出手,因為眾目睽睽,都知道各地銀流匯聚央行,一旦出手挽救,那么其他的股東心中會生出疑惑,疑惑我們拆東墻、補西墻?!?/br> 金總:“……這倒也是。” 現(xiàn)在理想的辦法是能在上海找一個有錢的大老板,豪氣沖天往通商銀行存他個幾百萬,保證分分鐘平息雞飛狗跳——但誰肯在這時候冒頭?商人們心中門兒清,這是杜月笙在叫板,出來豈不是平白地見罪于人?更何況還是這種心黑手辣的小人! 因此眾人安靜如雞,誰也不肯出來說話。可憐通商銀行被日了幾天幾夜,在孔部長面前幾乎哭暈。 求岳甚覺惡心,心想這就是政府無能的最大表現(xiàn),黑道亂市、居然上下束手無策,換2012年你看政府不把你狗腦殼打飛?對付良民的時候辦法倒是一套一套的,我可去你媽的吧。 孔祥熙見他面色陰沉,胖臉微微紅了:“我打電話給杜月笙,不料他平時低聲下氣,這一次卻跟我擺起架子?!?/br> 嘻嘻,這是什么時候呀?這是杜大佬的主場!杜老板sao起來了,矯情得要上天,一面表同情還裝無辜“這事與我杜某人毫無關聯(lián)”,另一面婊里婊氣“孔部長太辛苦了還要為這些不成器的銀行費事cao心?!卑⊙秸媸橇R得爽哉爽哉。 求岳聽得想笑。 “問到最后,他點名要見你?!笨紫槲醪敛令^上的汗:“這一去太危險了,他和你義父素有恩怨,行事又毒辣,但你不去不行,所以我已經(jīng)叫警察局派數(shù)十名警察保護你?!?/br> “不用了。”求岳坐起來,冷笑一聲,“在他面前慫,就是我們都慫了,上海灘的真龍真虎我也見識過,明天就去杜公館會會他,看他能把我怎么樣?” 他人雖高大、一向的行跡懶散,此時驟然直坐,虎目凜然生威。 孔祥熙不覺暗暗放心,心說他倒真是王亞樵義子,這股匪氣當真如出一轍。想起王亞樵刺殺詭秘,不知這金公子暗地里受他多少照料,又覺心中悚然,面上溫和道:“你要千萬小心,我和巡捕房送你到門口,如果有事,我們第一時間沖進去?!?/br> 這話說了跟不說一樣,真要有事你他媽是進來收尸?求岳也懶得多說,其實別的事情都是小事,要平伏杜月笙,叫榮德生他們想想辦法也就是了,不過杜月笙既然敢踩王亞樵的臉,你金大爺就不能跟你服軟! 真他媽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等王大佬回來不給你頭殼按碎。 一時回了華懋飯店,露生已洗漱罷了,叫服務生拿了紙筆進來,在屋里寫筆記。見了求岳笑道:“我今天在后臺又見著周先生,他聽說孫夫人會來聽我的戲,還問我要不要找他扮演伍子胥——談了一會兒,開心得不得了?!币娗笤郎裆挥荩骸翱撞块L找你什么事?” 求岳也不瞞他——上次瞞就哭了,這次不如先說明白,不然黛玉獸又要生氣。果然露生聽完,倒不害怕、也不憂愁,放下筆道:“我陪你去?!?/br> 金總:“……”cao了,還不如不說。 “你這樣的身份,孤身前往反而失禮,我又不是打手保鏢,一個唱戲的伺候你,諒杜老板也不會說什么?!甭渡挽o道:“咱們受恩于王幫主,不能看著別人踐踏他威名,更何況我受他恩義較你還多些,就是你不去,我也要去?!?/br> “……” 說得好,金總就是喜歡黛玉獸這一點,愛哭歸愛哭、矯情歸矯情,內心硬核爺們! 兩人一時全然無懼,又想起那時隨王亞樵夜闖江灣的意氣風發(fā),相顧一笑,求岳嗷地一聲:“睡覺!明天干他娘的!” 次日傍晚,孔祥熙終于接洽完畢,五六臺警車簇擁著求岳二人送到華格臬路,便見一座灰色石樓巍然而立。其時青幫上下也是嚴整以待,情形隆重得真他媽好像港片開場。孔祥熙殷殷道:“千萬小心,你拿著槍——會不會用槍?” 求岳推了他的槍:“一把槍也打不過這么多人,你沒看他們個個手里有刀?”看孔部長油汗淋淋的又萌又可憐,不覺笑了:“放心吧,他真要殺我,委座會搞他的?!?/br> 孔部長慌道:“委座不搞……” “處理。” “對,是處理?!?/br> 求岳帶了露生,小頭目引著,兩人進了杜公館,這些人倒也見過世面,不問金代表身邊是何人,反正到時候見了大哥不該存在的就不會存在。 露生側目杜公館裝飾,中西富麗兼蓄、陳設輝煌,倒比王幫主的品味略許好些。黛玉獸心中卻是冷笑,心說此等名利俗人,一心地要標榜自己名流地位,卻不知世上最清高就是“俠義”二字!哪怕酒rou之徒,若能心懷俠義,他自便就高雅;行此卑劣取巧之事,縱然金屋玉殿,卻也沒有什么可羨之處。 唯是廳堂中累累守衛(wèi)著青幫幫眾,皆持刀靜立,這是擺了“刀山陣”的下馬威,樓上樓下,兵氣森然,卻是連咳嗽也不聞一聲。露生于此倒是暗暗贊許——這個杜老板能混出頭來,果然自有他一套治人的本領。 頭目將他二人引導至二樓一間大屋門前,在門上輕叩三下,推開房門,竟是錦繡燦爛的一間煙室,其珠羅寶列、金碧輝煌之形象、不可盡述,唯頂上一根芳香四溢的楠木大梁,藻設萬字不到頭花樣,列懸水晶照燈,露生不覺暗嗤——舉目見一干瘦華服之人,橫倨煙榻錦繡叢中,兩旁靜靜地跪著兩個美貌丫鬟,這人將煙槍丟在盤里,轉過頭來——露生不覺微微一怔。 杜月笙不緊不慢地說:“金公子,有失遠迎,說是孤身前來,怎么又帶了人?”并不等求岳應答,他緩緩移目于露生臉上,扯動嘴角:“白老板,咱們見過了?!?/br> 露生嫣然微笑,行一個女子的萬福禮:“原來昨天在后臺的是杜先生,我們有眼不識泰山?!?/br> 昨天露生在后臺和周信芳說話,一時周信芳上臺去了,有人旋入后臺,冷冷地看了一圈,露生只當是誰的朋友,自在鏡臺前玩弄胭脂,也沒搭理——真沒想到杜月笙爪牙如此無孔不入,是早已知道自己和求岳人在哪里、住在何處! 青幫確實名不虛傳。 這是強送了一個人情給自己和求岳,心中平白添了兩份佩服,不似先前那等輕看。求岳雖然不知底里,也怕杜月笙為難露生,平和道:“杜先生不會跟一個小戲子計較吧?!?/br> “金公子想帶誰來,我杜某人都無所謂?!倍旁麦闲α诵?,指指煙榻前的軟座,看他二人不卑不亢地坐了,仍問露生:“我也聽戲,不知白老板擅長哪個戲?” “人獸關?!?/br> “人獸關……這是昆曲?我聽評劇京劇較多,昆曲不時興啦?!?/br> 露生微微一笑,所以對牛彈琴,罵牛牛也不知道。《人獸關》也是李玉“一人永占”的名作,要說內容嘛—— 杜月笙突然坐起身來,戾目相視:“你當我不懂戲,用人獸關罵我?” 露生心中一驚,人獸關講的是忘恩負義之徒,受人恩惠卻以怨報德,被罰來生變狗,因此叫做“人獸關”。杜月笙受黃金榮恩德,如今卻把黃金榮威風壓倒,自己正是以此暗諷——他生來有些傲性,少年在風月場里,一向以這等文雅話罵人,卻不料一個市井無賴竟然有聞弦歌而知雅意的高明。忽然想起杜月笙在北平暗戀孟小冬,可見倒是真有癡情,于戲曲一道很下了點功夫。 心知說話唐突,卻也不局促,溫柔笑道:“這只是我擅長的,若為杜老板獻藝,那么自然是唱紫釵記?!?/br> “黃衫客……行俠仗義,這倒配得上我。”杜月笙不慌不忙地含了煙槍,含笑睨向露生:“那么你是要做霍小玉,求我?guī)兔俊?/br> 紫釵記是湯顯祖所作的“臨川四夢”之一,講黃衫客路見不平,助情侶李益與霍小玉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比方打得既含蓄、又精妙,暗暗地還顯露出“我杜某人對你兩人了如指掌”的意思。 露生和求岳都未想他文雅如此,倒仿佛一個讀書人,一時都有些另眼相看,露生抱拳再行一禮,這次卻是男禮了:“杜先生談吐珠璣,還望別跟我們小人見怪。” 杜月笙放聲大笑,按著丫鬟的頭站起來:“我杜某人在上海什么身份,何用得著與你計較?”他指著頭頂?shù)慕鸾z楠木房梁道:“你進門見我這根房梁,以為我是那等俗賴蠢貨,是不是?”望著房梁道:“我還能不知道這是一根壽材?這是黃金榮當年送給我的,他送我這間公館,又在我房里安壽材房梁——他敢送、我杜某人就敢住,干的就是刀口舔血的生計,頂著棺材木頭又怎樣?”望求岳冷笑道:“你義父可有我這樣膽量?” 求岳忽然覺得這老杜還他媽挺會說人話,跟自己是一路人。來時那一股銳氣都收攏起來,向杜月笙笑道:“你們倆很像,不過他不聽戲?!?/br> “所以說不登山門、不知菩薩金身?!倍旁麦献缘茫胺鞘俏叶拍橙私逃柲?,金參議若是早些來會我,便知道我一片誠心,是一個本分的商人,救國救市,我都不在人后,為什么學那些無聊政客,眼高于頂、跟我們劃分界限呢?” “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鼻笤勒\懇道:“孔部長也跟你解釋了,是計劃的先走華北和東南,因為這兩個地方有口岸?!币粋€香港、一個塘沽,“如果不抓緊時間,別說救市、光是白銀外流就吃不消。所以我其實算是去堵截白銀的。”很真誠地,他實話實說:“我沒有拜訪上海的任何人,杜先生真的多心了?!?/br> “笑話,那榮德生和穆藕初為什么先行參與?” “他們很早就跟我一起,我們都是紡織行會的同仁?!?/br> “馮耿光呢?” “他也是幫我計劃賬目。” “笑話!這個也能幫忙、那個也先認識,你們個個都會關門說話——難道我是上趕著給你們送錢?我是憤怒于一片愛國之心被你們辜負!” “……”金總是真的覺得杜老板有搞笑天分了,開幼兒園銀行,還他媽很會胡攪蠻纏,一面擠破頭地想進央行一面還口是心非地給自己臉上貼金,就為這點不平之氣、鬧得通商銀行幾乎撲街,性轉一下真尼瑪傲嬌小姐禍害多。 孔二小姐什么時候能認識一下杜老板,你兩人必有共同語言。 越想越笑,還得忍著:“那我再怎么解釋,杜先生你都不信,那怎么辦?要么今天就算我給你賠罪,我專程邀請你,來參與法幣籌備,你覺得怎么樣?” 杜月笙似信非信地看他一眼,冷笑道:“你說什么就是什么?你也太不把我杜某人看在眼里了!” “絕對沒有?!鼻笤啦槐安豢海骸暗夷軟Q定的只有籌款的事情,其他事情,您又不愿意跟孔部長談?!?/br> “我就是要跟你談?!倍旁麦献哌^來,居高臨下地看他:“金參議,你還記不記得王亞樵曾經(jīng)給你的江安輪?” “……”好嘛,癟三就是癟三,舊賬又要轉移仇恨了,求岳亦舉目回看他:“江安輪沒有給我,我只是拿了船上的棉花,沒記錯的話,大概一萬一千件?!?/br> “我要你把這些棉花賠給我。” 金總有些意外:“這沒問題?!?/br> “笑話,當初是當初,當初你拿這些棉花的時候,窮成什么樣?”杜月笙惡笑道:“你金家是靠著一萬件棉花起家的,這個,我總沒有說錯吧?” 求岳心中不覺悚然,果然杜老板活該被影視劇嫖禿,這個心黑手辣的名聲不是白來的,此時早已知他用意:“杜先生不是邀我把靡百客賠給你吧?” “那倒是我欺負你了?!倍旁麦蠈⑹窒蚝笠簧?,丫鬟行云流水地遞上煙槍,徐徐地吃了兩口:“不知我是否謬聽人言——我聽說金公子你命數(shù)奇絕,在賭博上邪運逆天?” 金總:“……”臥槽! 真他媽農村地更滑人心更復雜,萬萬沒想到當初忽悠記者!今天把自己忽悠到坑里了! 更可憐金總這段時間忙于生意,早他媽不玩骰子了,聽骰神功估計早廢了,這會兒就是慌也來不及了,也不能說我是吹牛逼?。靠匆谎勐渡?,強行沉著道:“杜老板要是想賭,我今天陪你玩就是了?!?/br> 孰料露生不慌不忙,極柔和地,他向求岳笑了笑。 金總心中生出勇氣,心跳也平靜下來:“但我只會玩骰子?!?/br> 如果只是比骰子,他還是有把握的,雖然許久不練,但十個里挺準五個,這在賭場上已經(jīng)是大作弊了。 “一言為定,若我輸了,我白送你三百萬現(xiàn)銀,不必央行給我理事職位——但若你不能贏我,請你明日就交割靡百客的全股給我!”杜月笙心中得意已極,幾乎勝券在握,他今天不僅要給孔祥熙下馬威,還要把靡百客攫入囊中,一拍雙手:“叫葉漢來!” 金總:“……”我草他媽啊! 他回頭看看露生,黛玉獸一臉開了金手指的表情,美美的還在賣萌,金總心中哀鳴道今天死了死了,你知道葉漢是誰?葉漢他媽的就是聽骰的開山鼻祖??!金總跟誰學的聽骰?就是后來看的地攤葉漢傳?。?/br> 這真是班門弄斧要被魯班大斧屠殺了,悔也來不及了。 只是他生來逆境性格,越是危急時刻反能冷靜——求岳心說今天要退,就是連國民政府和王亞樵的臉面一并辱沒,賠掉個靡百客又怎樣?并不是把技術賠給他! 錢是賺來的,只要技術在、人才在,青山不怕無柴燒! ——狡猾還是我狡猾! 反正白手起家的日子又不是沒干過,當年還沒有馮耿光榮德生他們幫忙開局呢,如此一想,心中反而鎮(zhèn)定,以賭定乾坤,隱隱地心中又有些豪邁。 杜月笙見他絲毫不見慌張,鎮(zhèn)定宛如死狗,不覺也有些欣賞。一時丫鬟仆役,撤去沙發(fā)軟座,搬來黑木的一張大賭案,求岳心中更喜,這種硬木桌面,骰子轉在上面、聲音無比清晰,看來葉漢也是打算拿這手來跟自己過招。 便從門外進來一個高鼻深目的男人,典型的南方人樣貌。進來也不說話,只向杜月笙微微一禮。 求岳心說,這就是我的祖師爺,葉祖師。只是想來你這神功也還沒練到大成,不然你早在澳門賭場稱王稱霸,哪用得著跟杜月笙混? 今天徒孫請了! 葉漢沉默無言,將手向黑木桌上一撒,兩個晶瑩生光的東西“嗒嗒”兩聲,旋落桌面——竟是兩個白玉骰子,上面骰目俱是紅瑪瑙鑲嵌,巧奪天工,艷麗之至??磥硎嵌旁麦纤徒o葉漢的寶物了。 杜月笙道:“我已經(jīng)戒賭多年,就讓我手下的葉師傅和你們玩玩,很巧,他也只會玩骰子。” 你放屁,我葉祖師什么不會?求岳溜眼一望,瑪瑙紅點向外凸出,顯然,葉漢是會聽骰的,這骰子點數(shù)先觸桌面,就是為聽骰作弊專門雕琢出來的,只是兩個骰子數(shù)目不一,說明葉漢還沒學會后來神乎其技的“全骰”大滿點,那可是他媽的想投幾點投幾點,管理員等級的外掛了。 還好還好。 葉漢終于開口,聲音異常沙啞:“賭大小,還是賭單雙?”他是很濃重的南方口音。 單雙,如果聽錯一個就滿盤皆錯,聽大小的話,三聽成四也不打緊。 “賭大小?!?/br> 葉漢微一點頭,“你先請。”將骰盅向白玉骰子上面一扣,只用兩指微微一旋,黑瓷盅上竟然隨力旋轉,只見他拇指微托,抬起也不見怎樣用力,骰子居然飛轉如輪,隨著骰盅在空中疾轉,牛頓的棺材板都要按不住了! 但聽玉石脆響,瓷玉相扣、清音玉振,悅耳之極。 求岳和露生從未見此炫目技巧,當真大開眼界,葉漢倏然扣落骰盅,喀啦啦、喀啦啦,求岳屏住呼吸,葉漢也是凝神靜氣,聽見骰子旋落的聲音——很明亮地,兩聲。 停了。 求岳道:“賭小?!?/br> 葉漢平平道:“那我就是大?!苯议_骰盅,十一點,“我贏了?!?/br> 求岳心中并不意外,因為聽骰最起碼要先熟悉骰子的聲音,這個白玉骰子聞所未聞,雖然聲音清亮易聽,但總要有個熟悉的過程。淡定臉看杜月笙:“杜先生開過賭場的,不會一把定輸贏吧?” 葉漢仍是平平道:“開局十二輪?!?/br> 杜大佬心里就快得意到爆炸,心說就是看你垂死掙扎最有趣,十二輪怕什么?一百輪也是我贏!托著煙槍,很寬容地微笑道:“當然是按賭場的規(guī)矩來,十二輪——或許金參議運氣好,可以打平呢?!?/br> 求岳心中已是全然冷靜,以他對聽骰的習慣,只要五輪,就足夠能判出大小高低。明擺著杜月笙和葉漢自以為絕技無人能敵,因此大意輕敵,心中更有信心,掏出煙來含上,向葉漢抬抬下巴:“葉先生,繼續(xù)?!?/br> 露生很嬌媚地給他點上火。 ——媽的,還有點享受! 一輪又一輪、一轉又一轉,兩人輪流搖盅,輪番猜先——金求岳先是輸,不過也可能爽文男主是真有點狗運,五把里還贏了一把。下半場可就大翻盤,只要金總先猜,必定全對,甚至連點子也一并猜對! 但葉祖師也是真祖師,金總想多了,你葉祖師只是龍游淺灘,神功早已成就,剛開始還讓求岳兩分,及待發(fā)現(xiàn)他居然正點,一直垂著的眼睛終于抬起來了。 十二輪,他們各勝六輪。 杜月笙面不改色。 “平手?!鼻笤佬闹腥玑屩刎摚骸岸畔壬?,還要跟我賭嗎?” “金公子果然邪運,你要拱手送我靡百客,我當然無異議?!倍旁麦蠂娏艘豢跓煟骸霸蹅儎偛耪f好的,若是你不能贏我,就要賠給我公司。”他眼中有些獰笑,“打平,不是打贏?!?/br> 金總并不生氣,這就是黑道本色,打不過就占嘴上便宜,如王亞樵那等說一不二才是罕見。他自知今天若不能贏過葉漢,恐無法全身而退。 只是自己和葉漢都能聽準骰點,誰猜先就是誰贏,如何取勝?如何取勝? 露生忽然嬌柔道:“困死了,你平時都跟人玩三個骰子,這兩骰賭個什么勁兒?” 金總:“……”媽的黛玉獸別害我??! 可是心中一想,旋即明了——對??!三個骰子,那就是多一個隨機數(shù),自己和葉漢誰也不占便宜,大家聽天由命,要是真的輸了,也只能怪運氣不好,反正早就豁出去了!他側目看看露生,見他嫻雅端坐,似乎心中早有主意,不覺又暗暗生疑。 ……cao了,黛玉獸不會把這個學會了吧?! 葉漢一時也有些吃驚,沉默片刻,望向杜月笙,杜月笙哪肯示弱?微微點頭。 葉漢道:“白玉骰子我只有一雙,那就只能拿其他的來湊了?!?/br> 金總趕緊給自己上保險:“普通骰子就行?!逼胀蛔勇牭脺拾?! 一時女傭又送上一個骰子來,這是普通的骨骰了。室內四人皆有凝重之感,葉漢心中也是驚疑不定,四人都一言不發(fā),但見葉漢扣下骰盅,輕輕地,骰子旋轉起來——喀啦啦、喀啦啦,仿佛轉了天長地久之時,一聲悶響。 所有人都靜聽骰子的聲音,而賭桌兩邊的人,其實誰也沒勝算! “金參議,你先請,還是我先?” 求岳知道,葉漢拿不定了,其實他自己也拿不定——三個骰子,11點往上是大,10點往下是小,那兩個白玉骰的聲音清脆響亮,明顯是4點、4點、一雙4點,唯獨是骨骰聲音暗沉,被玉骰所掩蓋,模模糊糊聽見仿佛是2、又仿佛是3。 最難聽清楚的就是2和3,因為差距很小,骰面又稀疏。 這等于是一線之差,如果聽錯了這個數(shù),大小就押錯了。 方要開口猜大,露生按住他的手:“我要10?!?/br> 金總:“……”別啊寶貝兒,我聽著是3?。? 4 3=11?。饶客悼慈~漢,葉漢臉上盡是松弛之意! 可是與露生兩眼相望,模模糊糊地,似乎明白他心意,露生嬌聲又道:“不就是一個公司,我要10嘛。” ——我們后來在很多兩人搭檔的故事里、雙人競技的復盤里,一次一次地想要探詢他們在那一刻無間配合的心境,很想問問他們,你們究竟如何傳遞了信息、又是如何明了對方的心意?而絕大多數(shù)時候,真正的默契者不會留下臺詞,甚至連眼神也沒有,真正的心靈相通是了解之后刻入身體的本能。對方遞來自己便接過,如雙劍合璧、如云水合一,那是一種心靈同頻的空明心境。 對方的抉擇就是自己的抉擇,對方的決心也就是自己的決心。 幾乎不假思索地,求岳將心一橫:“好吧,杜先生,葉師傅,你們知道我家這個臭寶貝我不能得罪,今天我聽的其實是11,但他要10,就算我把公司送給你們了?!?/br> 杜月笙臉上露出笑容:“豈敢豈敢!” “但要是不幸我邪運翻盤——”求岳凝視骰盅:“杜先生,請你也說話算數(shù),三百萬請你別忘了?!?/br> 杜月笙悠然道:“這個自然。” 葉漢:“……” 求岳果斷道:“是個英雄好漢,10點,我壓??!” 骰盅揭開了,那一瞬間,葉漢微微偏動了骰盅,不是作弊,他只是在按捺涌動的氣息,求岳心道一代賭圣原來也有這樣心旌動搖的時刻,而這其實就是博|彩的魅力。蠢貨才蒙運氣,高手過招,其實你知我知,搏的就是心志!黑瓷骰盅一瞬間揭開,燈光照在骰子上,大白于天下的情形,四人全將目光 四點,四點,兩點。 ——10點,小。 房間里陷入極度安靜,掉根針也聽見的寂靜。良久,葉漢拿起骰子:“認賭服輸?!?/br> 求岳不知道為什么,那一瞬間不是賭贏的激動,只是一種模模糊糊的喜悅,跟輸贏無關——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確信,望著露生,咧嘴傻笑。 露生抿嘴兒一笑,低下頭去。 求岳看向杜月笙:“不知道杜老板是給我現(xiàn)銀,還是給票據(jù)?” 杜月笙表情有些復雜,沉默片刻,微微一笑:“現(xiàn)銀需從我銀行取來,明日必定奉上?!毕蜓诀叩溃骸叭∥矣≌?,叫師爺?!币幻嫦蚯笤赖溃骸安粌H會將這三百萬如數(shù)給你,通商銀行,我也會加意安撫。只是希望金參議記住,我也有一份愛國之心。” 求岳這次是真的另眼相看了,他起身向杜月笙伸出手:“謝謝你,杜先生?!?/br> 一時師爺趕來,將文書寫畢,露生見大事已定,微微把求岳的袖子一碰——杜月笙和王亞樵不是一種人,此時青目、轉眼可能就翻臉,但江湖中人看重臉面,言出必行,有他這句話就夠了。求岳亦知此處久留無益,拿了契書,向杜月笙重重地抱拳一禮,帶了露生,掉頭下樓。 兩人轉至樓下,樓梯兩旁仍是手持明刃的幫徒,如來時一樣,只是眼中都添欽敬之意,將出大門,忽然聽身后腳步聲急來,有沙啞聲音喚道:“金參議,留步?!?/br> 回眸一看,居然是葉漢。 葉漢急匆匆追下樓來,手里不知攥著何物,沉默片刻,將手向前伸開,原來是那對白玉骰子:“葉某人說過這句話,誰能贏我,這對白玉骰子就是誰的。方才一見神技,令我目眩神迷,幾乎把這件事忘記了?!?/br> 二人聽得他言外之意,都駐足回身,果然葉漢道:“杜先生有句話讓我問你,我自己也想問,白老板,你會聽骰,是嗎?” 一瞬間,兩行幫眾目光都如銳箭射來。 求岳和露生心中都是一緊,不覺挽起手來,此人面無表情,也看不出喜怒究竟——露生妙目凝視于他,不驚不懼地清聲相答:“葉兄弟既然知道了,何必再問?彼此彼此而已?!?/br> “我只會聽單骰?!?/br> 露生嫣然一笑:“葉兄弟不差靈性,假以時日,三骰四骰也非難事,盜賭亦有道,所貴者非此小巧,小賭賭運氣,大賭賭心境?!?/br> 葉漢沉肅的臉上終于泛起一絲波瀾。 殺氣淡下去了。 “實不相瞞,我鉆研這門賭術三年,自認為天下無敵,不料一山還有一山高,今天不服氣也要服氣?!彼焓滞崎_大門:““能否冒昧問一句,白老板何處學來這個本事?” 求岳在一旁笑了:“我說是我教的,你信嗎?” “你比他差遠了,你連單骰也聽不準。” “青出于藍勝于藍,我是隨便玩玩,不像他玩得仔細。”求岳笑笑,心中陡然生出豪氣——露生敞亮相答,他自然明白露生的心意,今天若是在這里露怯,以后也降不住杜月笙!當著一干青幫幫眾的面,不慌不忙向葉漢道:“葉兄弟,沒猜錯的話,你是廣東人吧?” 葉漢一口南腔,給人猜中并不意外:“我是廣東新會人?!?/br> “上海雖然是好地方,賭場卻沒什么真本事,出千扮鬼下流把戲。你要是真想在這條路上留個姓名,不妨回家去?!?/br> “……回家?” “回澳門去,會有高人跟你切磋?!鼻笤佬χ暽蠠煻罚耙俏覜]記錯,這個人姓何,叫何鴻燊。” 他們在樓下說,樓上早有人報知杜月笙,又問:“當著咱們的面挖墻腳,不給他個臉色看?” 杜月笙“嗤”了一聲:“臉色?他連蔣|介|石都敢給臉色,給我一個臉色又算什么?” 頭目心中敬畏,擎著兩眼伺候。 “此人非池中之物,眼前就是騰云駕霧的時候?!倍旁麦贤辛藷煒專蓄^目點著了,含了一口,半天才道:“他敢讓蔣}介}石停征軍費,我們要攔能攔得???還不如結交了這個朋友?!毕蚨涕缴贤岬梗瑱M看煙槍,如橫看劍鋒:“此一時彼一時,總是刀口上舔血,教人小看我杜某人。豈能如王亞樵那等匹夫、只有蠻勇?今日教孔祥熙也派人求我,痛快得很!”側目看手下:“葉漢動心了?” 那頭目一笑,也不回答。 杜月笙也笑了:“cao他媽的,鬼話迷心?!庇袷療煒屜蜷缴弦豢?,金聲玉振之響:“拿一萬給姓葉的,叫他自去澳門,格老子倒是不信,我上海灘盤不下的金龍,窮鄉(xiāng)漁村,倒能養(yǎng)出賭王?” 那頭星月交輝,葉漢見金公子二人遠去,只是悵然佇立。 求岳回首看看他,摸著脖子嘆道:“可惜今天沒戴白圍巾?!?/br> 露生:“……這有講究?” 求岳jian笑:“以后你就懂了。”步出杜公館,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仍拉著露生的手,露生也是緊緊地攥著他,不由得低聲笑道:“我覺得今天好爽?!?/br> 露生笑道:“我也是?!?/br> 兩人豪氣之余、心中有趣至極,遠遠見孔祥熙帶著一干警察在路口等候,都覺意氣風發(fā)。 ——導演!給個《賭神》BG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