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拿回來了，交給露生修繕打理, 求岳囑咐他：“動作快一點, 不用省錢, 多招工人, 爭取十月份搬家?！?/br>
    露生未料石市長這樣好說話, 拿著房契十分欣喜, 不禁向求岳甜甜一笑：“果然還是你能辦事, 要換了我們?nèi)?，不知要求他幾次呢?！?/br>
    金總受用，美滋滋。

    及至聽說要任實業(yè)部參議的事情，露生就有些遲疑，心里遲疑，臉上不好露出來。他心說官場爭斗非比尋常, 若是過去的金少爺, 那是一點不擔(dān)心的, 但求岳這個人性情天真、行事又莽撞, 行走官場的深沉心計他是半點也沒有, 此時去了，豈不是羊入虎口？但為工商萬民請命, 這是赤誠報國的忠正之舉, 心中又深以為榮, 因此不肯說風(fēng)涼話，怕打滅了求岳一片熱情。躊躇片刻，心想自己也都是淺薄見解, 不如叫太爺拿個主意，溫柔向求岳道：“是喜事，但整修房子再快也要半個月，你明兒先去見見太爺，陪他說說話，雙喜臨門的事情，叫他也高興一下?！?/br>
    金求岳聽了他的話，次日就去中央醫(yī)院報喜，果然金忠明聽罷沉吟許久，說：“石瑛是跟著孫大總統(tǒng)起事的老人，此人野心，不弱于孔宋，又恐有分庭抗禮之心，你為什么總是結(jié)交這種悖時逆流之人呢？”

    一句話用N個成語，把金總聽得腦殼痛，唯“野心”二字聽懂了，辯解道：“也許他是真的看不慣現(xiàn)在的局勢，要相信總有好官吧。”

    “世上哪有好官壞官？”金忠明啞然失笑：“為官之道，不過兩條而已，對上勤謹忠慎，對下隨分從時。你難道沒聽過成王敗寇四個字？站在上風(fēng)，做什么都對，落了下風(fēng)，便是有理也無處訴。其實什么人做官都一樣，但看他懂不懂這兩條為官之道罷了。”

    他一生別無所長，唯善于攀附投機，前人所謂“祿蠹”，正是金老太爺本人，雖然考中舉人而并未封官，從龍起義也沒做上中央委員，但好比蛀蟲熱衷于咬書紙，他的樂趣就是“研究做官”（做不做得好還另說）。唯恨孫子牛心古怪，不肯從政，過去要攀談兩句，還總被金少爺勸“凡事平穩(wěn)為好。祖父教誨自是明白，但孫兒自知才疏學(xué)淺，商賈產(chǎn)業(yè)已經(jīng)應(yīng)接不暇，何苦以燕雀之才望鴻鵠之高位？不如叫我再歷練兩年?！?/br>
    往往如此，搞得老太爺十分懷才不遇。

    可喜眼前這孫子終于腦瓜兒暢通，雖然時局不好，但到底也知道往上爬了。他自張靜江失意后就一直陪同失意，未想戰(zhàn)亂兩年、政壇終于又起黨爭，居然還是清流和外戚的經(jīng)典套路，金忠明心道我兒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得意之余又有憂心，正欲高談闊論，一抒老懷，忽然見求岳呆臉兒坐在一旁，左耳進右耳出的樣子，金老太爺頓時氣悶：“我說話，你聽了沒有？”

    金總慌道：“聽了，做官要親近終審，水分從實?！?/br>
    “……”

    金忠明也覺無可奈何，拉了求岳的手道：“我的兒，我是怕你天性善良，別人一攛掇，你就沖鋒陷陣，到頭來全是你吃虧?！?/br>
    金總乖巧：“不會的，我知道分寸。”

    孫子一賣萌，當(dāng)爺爺?shù)木蛙洠鹬颐鳉庥窒?，握著拐杖道：“罷了，都隨你去！過去打著叫你當(dāng)官，你十八個理由來敷衍我，現(xiàn)在倒是不待揚鞭自奮蹄?！?/br>
    金總笑道：“我也三十好幾的人了，你看榮德生穆藕初都有官做，我也弄個官當(dāng)，叫你老人家臉上有光。”

    老太爺倨傲道：“可見這點你不隨我，我十七歲就中舉人，你父親要不是體弱，也是早早就做官，好在你算是大器晚成，三十歲開竅也不算很晚。”

    金總心道我他媽隨你才有鬼了，我倆基因就不在一條線上好嗎？想笑，又怕把老頭兒笑惱了，忍著笑道：“爺爺說得對?！?/br>
    他扶著金忠明下樓散步。中央醫(yī)院距行政院不遠，離古剎毗盧寺亦不遠，這樣天高云凈的日子，能從金紅的秋林間望見毗盧遮那的寶剎。四面安靜，偶爾窸窣一聲，是秋葉輕柔地飄搖落地，祖孫倆沿醫(yī)院的花園步道緩行，都覺光陰靜好而人心匆忙，居然許久未曾有過這樣天倫之樂的閑暇時刻。

    “最近報紙上很喜歡說你，那些事不要放在心上?！苯鹬颐鞯溃斑@些弄筆丑角，過去也喜歡嚼你的舌根，你不要理他們。”

    求岳就有些慚愧：“有些說得也對?！?/br>
    金忠明看他一眼：“哪句對？”

    “……”

    “哪句也不對，你不來是你為家事cao心，難道我家的事情，件件都要昭告天下？”金忠明咕噥著，臉上卻是滿意的神情，“頤和路的房子，你叫誰去辦了？”

    “露生?！?/br>
    金忠明又有些不悅，摘過一片槭葉，看一看又丟下：“叫松義去辦，更妥當(dāng)些。”

    求岳不欲和他在這些事上紛爭，實話實說地講：“齊叔叔忙營銷部的事情，還要照顧你老人家。這些雜事，露生擅長，他會過日子——其實今天來也是露生勸我來的，為著我最近沒來看你，他還跟我吵了一架。”

    金忠明咕唧道：“這個孩子脾氣最壞，跟你吵架也不是一次兩次?！?/br>
    “他是替你教訓(xùn)我?！?/br>
    “他哪來的資格教訓(xùn)你？”

    求岳插著兜笑道：“替你說話，還要整個資格，你老人家怎么這么難伺候？”

    金忠明拿拐杖敲他的腿。

    求岳心中真實地想笑，其實黛玉獸的鳥脾氣跟金忠明還有點兒像，說不過就動手，動手又沒有戰(zhàn)斗力。躲著拐杖蹦了兩步，又蹦回來：“石市長的意思，叫我搬家之后辦一個大宴會，我想讓露生也去。爺爺給他一點面子，到時候來那么多商會的理事，你別當(dāng)著那么多人擠兌他?！?/br>
    正說著，恰見齊松義同兩個護士從樓上下來，含笑向他二人道：“找一圈沒找見太爺，原來和少爺在這里，護士說該打營養(yǎng)針了?！?/br>
    金忠明道：“你來得正好，安兒今年要去實業(yè)部做參議官，為著這個喜事，石市長把頤和路的房子獎回來了?！彼先思艺f慣了，外人面前叫求岳仍是“安兒”，吩咐齊松義：“待會拿些新大洋，給醫(yī)生、護士，都分分喜氣?！?/br>
    齊松義應(yīng)了，連聲道喜，兩個護士推著輪椅，也都賀喜，又謝金忠明賞喜錢。金忠明向求岳道：“我也乏了，房子的事情，你和松義再說說——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他不懂的，叫松義提點他?！庇謬诟懒藥拙溟e話，坐了輪椅，和護士回去了。

    求岳目送他去了，問齊松義：“爺爺打的什么針？”

    “美國來的營養(yǎng)針，說是能增加免疫力，宋夫人和張老也在用，打過之后，睡得好些?！饼R松義笑道：“其實不過是些糖水鹽水，太爺這個年紀，吃補品又怕衄血，用些不相干的輸液，覺得安心罷了?！?/br>
    求岳知道這年代也沒什么真正的補劑，說白了都是安慰劑，口中仍然囑咐：“靜脈注射還是少用，宋美齡又不是醫(yī)生，她年輕，打什么都隨意，爺爺七十多歲了，別亂跟風(fēng)?！?/br>
    齊松義恭敬道：“回頭我說與太爺，等這一盒用完了，勸他還是吃參湯?！庇终f：“太爺說房子的事情吩咐我，我聽著好像是白露生在辦這事，不知少爺?shù)囊馑际窃鯓?？?/br>
    求岳就佩服他這個眼力見：“叫露生自己搞吧，你們倆在一起，他心理壓力大?！?/br>
    齊松義領(lǐng)會地一笑：“都聽少爺?shù)姆愿??！彼娗笤酪?，想一想說：“少爺留步，有件事情，要請少爺?shù)囊馑迹膊恢珷攧偛耪f了沒有?！?/br>
    求岳看他說得鄭重：“啥事？”

    齊松義近前兩步：“前陣子三太爺來了幾趟，送了些東西過來，太爺不見他也不好，見了便是沒完沒了的抱怨?！?/br>
    求岳聽了就煩：“這老東西是欠打了，我爺爺又不欠他，不要說成年、都老年人了，是不會獨立生活還是怎么樣？他抱怨什么？下次再來不準他進門，送東西也不許要。”

    “三太爺只是抱怨，太爺也并不搭理?！饼R松義溫和道：“但有些話說多了，太爺難免吃心。”

    “說什么了？”

    齊松義含蓄地說：“倒也沒有什么，太爺這個年紀了，做事難免力不從心，被人說了也無話可回。只是有一次被鬧得煩了，太爺就親打電話去廠里，問三太爺?shù)拿藁槭裁床皇眨l知賬房那里推三阻四，不爽快回話。又問了幾件別的事，工人也不尊重——太爺為著這個，難受了好些天，所以晚上睡不好，才叫醫(yī)院給用營養(yǎng)針。?！?/br>
    金總懵了：“工人不尊重他？”

    “太爺問賬，賬房說要先問白露生?！?/br>
    “……”

    金總無語了。

    金忠明習(xí)慣了家族企業(yè)，卻沒料到安龍廠是現(xiàn)代制度管理，什么事都是專人專項，露生負責(zé)財務(wù)，老太爺要看總賬，賬房自然不敢不問露生的意思。想來露生也不會在這種事情上作妖，無非是金忠明覺得自己威嚴受動搖了，一家之長問話，居然還被個家養(yǎng)的戲子卡殼。

    再加上這兩年擴大生產(chǎn)，員工都是新來的，當(dāng)然是只認兩位頂頭的總裁，再者就是陶嶸峻陶廠長，金忠明難免就覺得自己被邊緣化了。

    這件事誰也沒錯，觀念問題而已。

    但要跟一個七十來歲的老頭計較，那也犯不著。

    齊松義見他深思，溫和地又說：“少爺自小性格剛強，做事不愛跟別人商量，但規(guī)矩還是不落下的。這兩年家里生意大了、太爺又生病，想來是少爺體貼太爺，所以不叫太爺費神，哪怕規(guī)矩疏漏了，太爺也都明白。只是人到了這個年紀，吃穿用度反而不在意了，在意的無非是孩子是否孝順，下人是否恭敬，若是到了這個歲數(shù)還被慢待，也就不能怪太爺傷心了?！?/br>
    這話說得不露痕跡，是很隱晦地責(zé)怪求岳冷落了金忠明。

    求岳自從和露生吵架，心中原本就歉疚，還有一層別人不知道的隱情，他和金忠明原本是非親非故，冒竊了人家祖孫親情，接管了人家的家業(yè)，到頭來把老頭子弄一個架空——金忠明為自己頂罪下獄，疼孫子可是疼得貨真價實。

    金總要做個人，別人拿你當(dāng)親孫子疼，你也得把人當(dāng)親爺爺孝敬啊。

    想了一會兒，他掐滅了煙蒂：“這樣吧，爺爺?shù)纳帐鞘裁磿r候？”

    齊管家責(zé)怪的神情籠不住了：“十月初五。”

    金總心道完了，又露餡了，尷尬地擺擺手：“那正好，十月份我們搬回去，不要說是慶祝我進實業(yè)部，就是給爺爺做壽。我回頭給廠里開個會，告訴他們不許卡老太爺?shù)膯栴}。等壽宴之后，再請爺爺?shù)綇S里弄個視察?！?/br>
    齊松義的神色松緩過來，微笑道：“少爺孝心，不過這樣未免有些做給人看的意思，太爺只是在意他說話無人理會，其實無需這樣大事張揚。”

    “別人怎么想，我控制不了，我愛干什么，他們也管不著?！鼻笤缹げ恢埃褪謴楋w了煙蒂：“回頭我還有大禮送給爺爺呢，這點兒小排場算什么。”

    齊松義頗為欣慰，向求岳拱手道：“那太爺盡可寬心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