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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玲瓏月在線閱讀 - 94|萬稅

94|萬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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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撕逼或許會缺席,但永遠不會遲到。金總抽抽鼻子, 幾上茶香果子香, 然而聞出一股鴻門宴的氣味——還是自己擺的。偏秘書官見他兩個在樓上說了半天, 尋思著該口渴了, 托了一壺毛尖送上來, 剛一推門, 人還沒進腳, 石瑛喝道:“出去!”

    秘書官嚇得抓著茶盤就往外退,石瑛沉聲道:“我和金會長說話,不叫你不要進來?!?/br>
    秘書官察言觀色,喀啦一聲,把門也帶上了。

    兩個紳士裝扮的民國男人,一間中西合璧的民國風味的辦公室, 紅絨窗簾垂著, 把屋里照出一種權謀劇的裝逼色調(diào), 此情此景此人物, 拿到八十年后可以直接拍一場商戰(zhàn)政斗的名場面。金總自恨在氣質(zhì)上沒投好胎(二次投胎也失?。? 導致場面看起來不像政斗劇,像青春偶像劇, 學生逃學被班主任抓來談話的那種劇情。

    金小學生硬著頭皮:“說, 說, 說什么???”

    石瑛嚴肅:“說說你為什么擅自獨立賬目,另開公司逃避監(jiān)察?三月份你送了一筆款子過來,自那之后就銷聲匿跡, 報紙上倒是天天見你出風頭,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金總摸著頭道:“一言難盡的怎么說啊,我也不是故意的?!?/br>
    “行事論跡不論心,你不要這個時候跟我談故意不故意。當初提起合營的是你,毀約自專的也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把市政廳當成什么?”

    金總給懟得垂頭吃茶。

    句容的安龍廠和南京的靡百客公司分賬,廠子只管出貨,公司只管收錢,導致政府的賬目監(jiān)管形同虛設。老虎養(yǎng)大了總是要吃rou的,石瑛不會不明白這一點。

    像分手也相出軌,終究要有個對質(zhì)的場面,有時候不是真要你怎樣,石市長只是想要一個說法,讓市政廳不至于太難堪。

    虧得他能忍,憋了三個月。

    金總只想出軌,不想分手,想要跟眾多棉紡織同行長期快樂出軌,就得回頭把市政廳這個糟糠之妻安排好。在愛情上一向堅持晉江耽美的金總,萬不料在生意場能有起點種馬的體驗。

    他心知此事早晚要東窗事發(fā),攪漿糊是沒用了,干脆掏出渣男回頭的真誠:“你想知道,我也沒什么不能說的,都是被逼出來的?!?/br>
    這一下午市長辦公室大門緊閉,秘書官說到做到,對外只說石市長“開會去了”。金求岳就把自己一年來的情形,巨細靡遺地都跟石市長和盤托出。

    這些經(jīng)歷其實是他第一次對人提起。跟露生沒必要說,都是一起過來的;跟金忠明不敢說,怕金忠明聽了擔心;演講的時候更是只字未提,因為說了別人也聽不懂,更怕其中細節(jié)為人所曲。

    說到情真處,自己把自己感動了,這半年來干成了多少大事兒!想起春天里自己句容南京兩頭跑,把路上的一草一木都看熟了;怕營銷部的民國爺爺們表達不了新概念,近百個客戶是他親自領著簽的協(xié)議;行會的幾個大廠倒沒什么造孽的,后頭進來的小商戶活像新進宮的貴人們爭風吃醋,屁點兒的利潤都搞得齜牙咧嘴,他和露生只好循著情況設定細則,沒有電腦,幾千字的細則全憑手寫,他寫露生抄,困得頭對頭在桌上就睡著了。

    創(chuàng)業(yè)難,難創(chuàng)業(yè),做的時候不覺得怎樣,說出來才知道,原來自己居然這么努力的。

    求岳揉揉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很久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了。

    石瑛見他默然:“怎么不說了?”

    金總心酸道:“我感覺自己吃了好多苦!”

    石市長:“……你是來道歉還是來訴冤?”

    金總委屈:“本來是道歉的,現(xiàn)在覺得有點冤。”

    石市長:“……我看你是和白老板混得多了,也會唱戲了?!?/br>
    金總吱兒哇哭了:“石市長,你體諒我,真的不是我故意要甩開你,實在是上頭借款把我逼得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你當初拉我一把我都記著的,所以我答應你的分成永遠不會變。春天的十萬我不是送來了嗎?我也沒賴賬啊,夏天是因為還沒盤點完啊,我好累??!”

    石瑛只好說:“你也不容易?!?/br>
    金總一邊哭一邊偷看:“那你還怪我嗎?”

    石市長頭都大了:“行了你別哭了,你把我這當什么了?這是市長辦公室!”

    金總趕緊地見好就收。

    石市長:“你假哭?”

    金總慌忙又哭——強擠的眼淚實在擠不出第二波了,擠出來一點鼻涕,惡心且滑稽,自己兜著鼻涕說:“是真的。”

    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笑了。

    石瑛是真拿這個不要臉的玩意兒沒有辦法,絞了毛巾遞給求岳,語氣也緩下來:“其實我早知道你會來說這件事,算了,算了,既然你有這么多難處,那我也不勉強,這個賬你要分就分吧。”

    “……”金總平生第一次裝娘炮,未想效果如此卓越,驚喜之余有點難以置信:“不是,石市長,你可以跟我提一筆保證金,就是每年我交一個固定的數(shù)額?!?/br>
    石瑛搖搖頭:“那成什么了?政府跟你打秋風?我當初給你作擔保,不是圖你這一點錢,我只是氣你用人可前、不用人可后。”

    金總要感動哭了:“那多不好意思,這弄得我人情還不清了。”

    晚生五十年,石市長你就是焦裕祿??!

    石瑛笑道:“好矯情的話,你是個大姑娘?”

    金總害羞。

    “有時覺得你甚有魄力,有時又覺得你像個孩子,辦事叫人沒轍?!笔虚L見他窘迫,也覺好笑,語重心長地又說?!捌鋵嵞阍绱騻€招呼,怎么都行。合營不過是立個榜樣,通賬封賬,都好商量,你一句話不說,撂開市政廳,叫底下的人多說閑話呀?!?/br>
    金總乖順:“這個確實是我不對。”

    有點明白黛玉獸為啥愛哭了,因為哭是真雞兒有用?。?/br>
    話說開了,大家又很兄弟情了。求岳想起來要說金公館的事情,感覺更不好意思,因此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又補充:“房子我拿回來,合營的牌子咱們保留,我這邊每年拿出二十萬,這個錢不多,表明合營的性質(zhì)——石市長你千萬不要再推辭,我已經(jīng)很不好意思了?!?/br>
    石瑛根本沒有推辭的意思,笑吟吟地受了:“二十萬還‘不多’,看來你的苦也沒白吃,今年是真發(fā)財了?!?/br>
    “我是個生意人,不違法的條件下,當然是怎么錢多怎么來?!?/br>
    石市長:“我從來沒碰過錢,我對錢沒有興趣?!?/br>
    突然馬云,金總窘死:“哎好好說話行吧,干嘛又懟我?”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你說的話,當時對著報紙看了半天,以為是誰冒充你?!笔虚L意味深長地冷笑:“還是我看人太輕率,想來你這道貌岸然的品行也非一日之功了?!?/br>
    這話忽然觸著金總的心:“你說我以前?”

    “可不是么?”石市長撥著茶葉,“好會給臉上貼金!怪道人說你慣會說漂亮話。”

    金總突然虛榮,揣著小心思問:“那你喜歡以前的我,還是現(xiàn)在的我?”

    問得rou麻,石瑛心說真小人當然強過偽君子,更何況你只是舉止俗陋,論品行卻也有些俠氣的,若比起那等沽名腐儒,其實倒真有魏晉名士之遺風。別人看你或許病傻了,在我看來其實返璞歸真,做人真誠些總比八面玲瓏的好。

    只是這話說出來仿佛諂媚,石市長不肯也不屑于說,終究只是含蓄宛答:“我沒有見過你以前是什么樣,選也沒得選?!?/br>
    金總小小地失望。

    石瑛見他期期艾艾的表情,又笑了:“我的評價很重要?反正別人多半是喜歡你那道貌岸然的樣子,財政部不是也給你發(fā)了函么?!?/br>
    金總呆了一下:“你聽說了?”

    石瑛抿茶,但笑不語。

    政客果然沒一個吃素的,個個耳聽八方。

    從上海回來之后,金家的門房就沒歇過,除了各個大學發(fā)來的演講邀請,各個商會、同業(yè)會、地方名流也發(fā)了一堆的邀請函來,表面是“歡迎金先生加入我們的小團體”,實質(zhì)是“請金先生給我們分點錢”。

    露生總結(jié)說:“這些打秋風的螞蚱,扎了堆兒了!”

    金總看看就罷了,這種東西他上輩子也沒少見,無非是有興趣就參加、沒興趣就裝死。唯有一個東西讓他意外:孔祥熙給他發(fā)了一封公文信,以財政部和實業(yè)部的名義,“擬請金先生出任兩部參議”。

    后來財政部辦公室還來了一個電話,內(nèi)容也是一樣的,就問金求岳“是否有此意向”,財政部官員在電話里是客氣的公事公辦:“這個職務有民間推舉,也有上峰委任,是個很光彩的美差。十月份恰逢換屆,金先生如果有意,委任可比競選出來的腰桿兒硬,對你生意也有幫助。”

    求岳摸不清對方的套路,沒敢隨便答應,客氣地說:“我生意比較忙,要跟家人商量一下?!?/br>
    客氣歸客氣,態(tài)度太小學生了,又不是大閨女小娃娃,還“跟家里商量一下”!對面差點兒笑出來,估計也確認金總沙雕無疑,忍著笑說:“那您就考慮考慮,別拖太遲,十月份我們這兒收不到您的回饋,這一屆可就錯過了?!?/br>
    許多商人的都是走了商達則通政的路線,令金求岳意外的是孔祥熙的態(tài)度——國民政府沒有表現(xiàn)出對行會的敵意,甚至表現(xiàn)得很歡迎,這種歡迎之中又有一點例行公事的漫不經(jīng)心。

    信甚至都不是孔部長的親筆信,是他的秘書代筆,孔祥熙只是蓋了個章。

    露生問他:“怎么辦?”

    金總道:“什么怎么辦,涼拌?!?/br>
    現(xiàn)代有句玩笑話,叫解放前入國民黨,金總覺得,如果去國民政府當官,那跟解放前入國民黨也沒有什么差別了。

    沒想到石瑛會問起這個事兒。

    石瑛給茶壺里加了熱水:“我希望你能接下這個邀請,到實業(yè)部來擔任參議——有件事不妨先告訴你,孔祥熙叫你去實業(yè)部,是想在明年推行經(jīng)濟改革?!?/br>
    “……改革什么?”

    “工商貿(mào)易,提前貼稅,所有交易無論到賬與否,成交即貼稅?!笔届o地抬起眼睛:“你是生意人,應該理解這個政策對你的打擊力度?!?/br>
    ——金總當初逃稅的思路,就是把營業(yè)稅變成個稅,然后借當下不征個稅的政策避開稅收、但成交即貼稅,就等于票據(jù)貼現(xiàn)完全作廢了。不管你錢走到哪里,只要賬面成交,就產(chǎn)生稅款。

    “這不是明擺著搞我嗎?”求岳服了,“還叫我去實業(yè)部,我去了搞我自己?”

    “所以他會給政府扶持的企業(yè)稅收豁免,只要企業(yè)同意政府監(jiān)管財務,可以一年內(nèi)免征營業(yè)稅?!笔溃扒苜\先擒王,孔祥熙希望能從你開頭?!?/br>
    金總不是傻子——向政府公開財務?一年緩行,秋后問斬,一旦江浙財團接受這個改革,以后就要被國民政府成年累月地吸血。孔祥熙現(xiàn)在能搞交易改稅,一年后就能繼續(xù)加稅。

    更大的后果,如果自己為虎作倀,那好不容易聯(lián)合起來的江浙紡織業(yè),很快又會變成一盤散沙。

    高招,孔先生!

    求岳干脆地說:“我不干?!?/br>
    “由得你干不干?這封公事函,就是試你的態(tài)度,你識趣,孔祥熙也許能給你豁免的特權,不識趣,那就整個江蘇一起整改。”石瑛不疾不徐,“江浙財團逃稅,你以為他能輕輕放過?”

    棉紡織業(yè)是浙江最重要的輕工業(yè)之一,七月份,江浙商團執(zhí)行票據(jù)貼現(xiàn),瘋狂逃稅,要說生意人別的熱情沒有,就是占便宜的激情最高,努力到幾塊幾毛都不放過,把個江蘇和浙江的財政廳弄得目瞪口呆。

    “你現(xiàn)在的資金方式,我已著人調(diào)查過,不僅我在調(diào)查,財政部也在查,不然你以為他們拉攏你是為什么?正為著拿你無可奈何,但又不肯放你野縱于民間?!笔鴱臅苌侠锬眠^文件:“自己看吧,他那頭電話說十月為限,不是開玩笑的。十月份實業(yè)部換屆,年底之前新政策就會出臺?!?/br>
    這就讓人很不爽,金總將文件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越看越冷笑:“別人說這話都行,孔祥熙說這話,自己不臉紅嗎?”

    石瑛玩味地看他。

    金總是今年才開始關注稅款的問題,自從把賬目從石瑛那里獨立出來,金總才發(fā)現(xiàn),熱點營銷那次賺的根本不止十萬,光扣稅就扣了一大堆。中華民國的苛捐雜稅夸張到什么程度?我們舉個肥腸簡單的例子:

    以1933年的江蘇省為例,如果一個人家養(yǎng)了一頭牛,那么這頭牛要繳納牛稅、牲畜稅、兩頭以上還有“牛集稅”——是的你沒看錯,金總當時都覺得自己瞎了,一頭牛反反復復,捐了三次各種姿勢的稅!你以為完了嗎?不,還有更萌的,叫牛棚稅(牛住的屋子也要交稅)!

    感情這年頭連牛都要當房奴啊。

    好的,金總想,那我不養(yǎng)這頭??梢粤税龋瑲⒘顺詒ou還不行嗎?

    回答是可以的,殺牛吃rou所需的稅款了解一下(以下不是重復):殺牛先交“屠宰稅”,屠戶還得交“屠戶稅”,然后要交“宰牛稅”(專項),牛皮還有“牛皮稅”,你的牛rou要交“第某區(qū)rou鋪稅”,作為rou還要再交一次“rou稅”。

    金總:“……”

    不,還沒有結(jié)束喔。

    金總:“還有啥?!”

    作為一頭江蘇地區(qū)人文水土養(yǎng)育的牛,生活在安樂穩(wěn)定的民國,這是很不容易的,因此在牛生的最后時刻,還需要向教育廳繳納“蹄角學捐”、向警察廳繳納“屠宰警捐”,向衛(wèi)生廳繳納“衛(wèi)生捐”。

    牛:我是一頭講衛(wèi)生、守法紀、還有文化的牛。不信我死給你們看。

    ——民國萬稅萬萬稅,真的不是夸張。

    “我辦個棉紡廠,營業(yè)稅印花稅這我都能理解,棉稅、紗稅、棉花稅、兩個字拆開合起來總共收三次!加個警字(棉花警捐)又一次,加個學字(棉花學捐)再一次!保衛(wèi)捐、公益捐、棚捐棧捐出口捐,橋道捐、浚河捐、行捐輪捐紳富捐,灰捐會捐土產(chǎn)捐!運貨還來個船照捐?我他媽天天不用做生意了,就交稅了是吧?”

    難怪之前江蘇紡織業(yè)起不來、吭哧吭哧那么辛苦,這些苛捐雜稅,再加上營業(yè)稅和印花稅,就問各位老板們底褲還在嗎?

    金總理直氣壯地問:“我就逃一個個人所得稅,很過分?”

    ——這是最搞笑的,收了這么多稅,唯獨針對大買辦和大資本家的個人所得稅,遲遲不開征收。為什么?大家心知肚明!要收個人所得稅,宋子文和孔祥熙不先出來走兩步?

    金總越說越怒:“搞我,嫌我逃印花稅?有本事他孔祥熙就開征個稅,他敢開我就敢交?!?/br>
    房間一時陷入寂靜。

    求岳看著石瑛,石瑛也看著他,兩個人誰都不說話,也不知過了多久,石瑛忽然很痛快地大笑起來。

    金總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算我沒看錯你,等的就是你這句話?!笔虚L緩緩旋動手中的茶杯:“你如此敞亮,那我也敞亮于你,明卿,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在南京做一次真正的稅改?”

    金總懵了。

    他從來沒有見過石瑛這樣的表情,那一瞬間是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許多年后回想起來,他在一切劃時代的實干家身上都見過相似的表情,充滿野心,但又十分堅定——他只是沒想到這種神情會出現(xiàn)在一個民國官員的臉上。

    夕陽垂落,把辦公室的紅絨窗簾拉出極長的影子。他覺得今天來要房子的自己,何止是傻透了,簡直是太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