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新筍
金總在走廊上坐了大半夜,動員了全身文化細(xì)胞, 好容易憋出一套話, 就知道結(jié)局是這樣! 最后又是瞎幾把亂打, 跟他媽小學(xué)生一樣。 不能怪黛玉獸暴力, 自己這個德行吧, 就是把真林黛玉叫來談戀愛估計也就這個結(jié)局了。金總一面被露生捶來捶去, 一面滾在地上笑:“哎!打臉了!行了你他媽澡也沒洗老子等你半天, 我也洗澡去你也洗澡去,明天起來跟幾個老頭好好把話說開?!?/br> 露生松了他笑道:“你今兒晚上文采真好,這一篇寫下來,夠李小姐給你登個報了?!?/br> “能不埋汰我嗎?為了給你灌點雞湯,腸子都搜干了?!?/br> 金總不想說自己是真覺得給黛玉獸拖后腿了,老這么沒文化確實讓人見笑, 在上海那會兒, 叫嶸峻幫自己買了點兒書, 商務(wù)印書館的臨川四夢——都豎體的, 看得累死了, 還看不懂,倒是譯本的現(xiàn)代詩有橫排的。 金總看了兩天, 感覺海星, 似乎摸到說話有水準(zhǔn)的訣竅了! 沒想到今晚就用上了。 金總自我吹噓:“不就是排比排比rou麻rou麻嗎?我告訴你, 就剛才一實戰(zhàn),我感覺我也會寫詩了,就把一句話日翻了說、照復(fù)雜的說、多說幾句就是詩了!” 黛玉獸捂著嘴笑:“凈胡扯?!?/br> “什么胡扯?”求岳坐起身來:“你看我現(xiàn)場給你作一個——”搖頭晃腦地就要對月吟詩——墨盒告罄, 吟不出來,不知道哪年看的春晚段子蹦出來了,學(xué)個趙本山的姿勢:“啊!求岳!黛玉向你道歉,天天貞節(jié)牌坊,是我太封建,害你半夜作詩,看我多可憐?!?/br> 把露生樂得前仰后合,捂著他的嘴道:“小聲點兒!人家都睡了!” 正鬧著,忽然靜夜里發(fā)來一縷笛音,露生“噓”了一聲:“你聽,誰在吹笛子?” 這笛聲非比尋常村笛,圓潤幽深,宛似清波流泉,乍聽仿佛是極遠(yuǎn)的山中飄來,仔細(xì)再聽,原來是韜庵外的竹蔭里吹響,乘風(fēng)直上,因此聽著清遠(yuǎn),此時月明星稀,地靜天空,幽咽笛聲回響空山,震得一片憩鴉拍翅驚飛。 露生和求岳憑欄而聽,對著清風(fēng)明月,說不出的寧靜逍遙。一時聽求岳恍然大悟地說:“我明白你們下午說的話了,這個山里吹笛子唱曲,混響太好了,音樂會都沒有這種效果。” 音樂會何來萬木濤聲、百里茶田?又何來烏鵲南飛、繞樹杜鵑?隱隱伴著著遠(yuǎn)遠(yuǎn)的錢塘夜波、西湖拍岸,萬籟俱寂之中又有萬物爭鳴,連夜行僧人謹(jǐn)慎的腳步聲、雨后新筍破土之聲、靜靜的竹葉凋落之聲,磅礴之中又有纖細(xì),全作了這一縷笛聲悲愴而渾厚的舞臺。 ——這是萬物之聲。 露生見他會意,輕輕點頭。他們側(cè)耳諦聽,都覺得好像明白了一點昆曲“哀而不傷、樂而不yin”的真意,難怪穆藕初把韜庵建在這里。又聽片刻,聽出那笛聲逍遙之后的沉郁頓挫的惆悵,不盡憂思深沉如海,相顧愀然。 不知不覺地下了樓,向竹林里尋去,但見一人玉立林中,執(zhí)玉笛橫吹,恰逢此一曲終了,風(fēng)清露白,三人默然相望,不覺相視一笑。 俞振飛收了笛子:“金會長、白老板,還不曾睡?” 求岳搓爪笑道:“你這笛子吹得我毛都起來了,簡直太贊了?!?/br> 露生聽他說話又俗了,在后面擰他的rou,把金總擰得“哎喲”一聲,俞振飛也大笑起來:“好景難得,這里夜露潮濕,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上前面云臺上,我弄壺?zé)岵鑱?。?/br> 他三人都是年輕人,雖然是初次見面,經(jīng)過這一晚上的事情,都覺性情相投,因此說話也不拘謹(jǐn)。一起就往云臺上坐了,俞振飛自去沏了一壺龍井,拿了些點心,這悠閑趣味真是平生不可多得。俞振飛問露生:“藥吃過可好些?看白老板氣色好多了。” “總是老板來、會長去,也太見外了。咱們平輩,名字相稱就好?!甭渡⑿Φ溃骸拔夷c胃薄,平日都帶著藥的,吃過就不妨事了。” 俞振飛一笑從過,歉意地又說:“今天是我?guī)煾嘎犘胖{言,他也很是懊惱。見你吃藥睡了,說明天再和你當(dāng)面道歉,重新商量傳習(xí)所的事情?!?/br> 露生心里是有點委屈的,這時候也不謙遜了,故意問俞振飛:“他不介意我是張小福的徒孫?” 振飛苦笑道:“要知道是這么一個徒孫,殺了他老人家的頭他也不會去問,更不會逼你。” 晚上周裕和求岳把露生的事情說了一遍,沈月泉是越聽越難受,說:“竟是我們害了這個孩子,要不是當(dāng)初把張小福逼到無路可走,他女兒也不至于干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dāng)?!?/br> 當(dāng)時蘇州四大班對張小福江南封殺、平津追打,張小福紅了也是白紅,光留下個虛名,在北京又生了病,大家聽說是這樣,才覺得解氣。誰也料不到他的女兒竟會淪落到cao持皮rou生意,這不知害了多少好人家的孩子走了歧途! 這里露生聽了,低頭嘆氣:“這和沈老先生不相干,無路可走的人多得是,難道個個去害人?只是我心里其實也不知怎樣講,要說師父,我只認(rèn)姚師傅一人,但要說這一身技藝,也的確是張老娘傳給我?!?/br> “所以這才是最奇的地方?!庇嵴耧w道:“我?guī)煾刚f,張小福這個人是真正的有才無德,過去常可惜了他學(xué)得一身好本事,偏偏走到歪路上,不想他的功夫竟然是這樣傳下來。說到底——他的本事是洪福班教給他的,這是老天可憐洪福班的班主,讓她九泉下有個傳人。” 求岳直接聽笑了,沈老先生這個人是太有意思了,站隊的姿勢不要太耿直,一聽說露生是張小福的受害者,立馬重新給安了個新人設(shè),得,這回也不是張小福的徒孫了,是受害者洪福班的傳人! 露生也覺好笑,想起小時候張老娘常常郁憤難平,他們師兄弟稍有做錯的地方,就說“若我父親還在,把你們腿也打斷了?!痹瓉韼资攴薹薏黄骄褪茄什幌聫埿「_@一口氣。 她一心想著要為父親揚名立萬,誰知今日仍然要為當(dāng)年辜負(fù)的洪福班做嫁衣,真是天道好輪回。 這一段心事解開,大家都覺得痛快多了。俞振飛笑道:“你也不要得意,說起來還沒聽你唱過,到底好不好還不知道呢?!?/br> 露生抿嘴兒一笑:“聽了你的笛子,不還人情說不過去,要聽什么,俞大哥點來就是?!?/br> 俞振飛略一沉思,“就是我剛才吹的懶畫眉,這曲子單用笛子最雅,明月當(dāng)空,正是曲子里的意境,就唱這個如何?” ——俞振飛小生里的翹楚,點他唱小生的名段,這就是要較勁的意思了,露生也不怯場,點點頭道:“咱們輕些,別擾了人家睡夢?!?/br> 他兩人都是年青行家,有斗才的心思,求岳歪在椅子上,拿手給他們打拍子,聽他們一笛一歌,溫聲雅唱: 月明云淡露華濃,欹枕愁聽四壁蛩,傷秋宋玉賦西風(fēng),落葉驚殘夢。 這是玉簪記里琴挑的名段,唱的是潘必正夜訪陳妙常,自古來名家都賞它曲意蕭疏,清淡中有華美,紅樓夢里賈母山上宴飲,叫人在桂花蔭下橫笛,吹的正是這一支。此時對月度曲,又是另一種滋味。笛也輕、歌也輕,這輕卻是一股中氣托著,舉重若輕的意思,輕而不虛、似夢似幻的情景。唱到情真處,笛也哀切、歌也凄婉,動聽極了、也憂傷極了——好景致不過明云淡露華濃,亂世里卻是欹枕愁聽四壁蛩。 曲子唱的不過是男歡女愛,這里訴說的卻是各人的心事,是雖處江湖之遠(yuǎn),卻傷藝道之難繼、哀家國之離亂。 唱的人、吹的人、聽的人,曲終了都還是沉思。 半晌,俞振飛贊嘆道:“你有這個才能,執(zhí)掌傳習(xí)所,當(dāng)仁不讓?!?/br> “我這是班門弄斧,若是俞大哥來唱,必定強我百倍?!甭渡Φ锰耢o:“可惜我不會吹笛?!?/br> 求岳在旁道:“我只會鼓掌?!?/br> 那兩個冷不丁聽他這句酸話,撲哧一聲都笑了,金總在旁邊搓著爪子,也笑了:“我看你們倆跟決戰(zhàn)紫禁之巔一樣,媽的聽得我不敢喘氣,雞皮疙瘩都起來了?!?/br> ——從沒聽過這樣的評論,倒是外行人說了內(nèi)行話,振飛和露生更笑了。露生把熱茶續(xù)上:“早就聽說俞大哥的‘滿口笛’,也只有你能把玉笛吹得這樣清越,好中氣?!彼嵴耧w:“只是聽上去憂思深切,仿佛有心事。” 俞振飛被他一語道破,淡淡笑了:“說來可笑,梅蘭芳先生是去日本表演,才把京劇抬上了國粹的地位,無論昆曲還是京劇,外國人都比我們中國人更珍視、更追捧。這是我心里的一塊病?!彼训炎釉谑稚夏﹃骸袄デ@行當(dāng),咱們國內(nèi)已經(jīng)漸漸地不受喜愛,眼下弄到幾乎失傳的地步。日本人卻喜歡得不得了,一個笛子他們也念念不忘?!?/br> 這話戳中了露生的心:“那就更應(yīng)該把傳習(xí)所好好經(jīng)營起來,別讓昆曲斷了根啊?!?/br> “其實今天我想了很多事情?!?/br> “關(guān)于傳習(xí)所的?” “關(guān)于你,也關(guān)于傳習(xí)所。我剛才聽你唱了這一遍,恰恰是我心中設(shè)想的唱腔?!庇嵴耧w問他:“是姚先生教你這么唱?” 露生搖頭道:“自小師父就這么教我?!?/br> 俞振飛凝思片刻,又嘆了一聲:“這就真的是張小福前輩的鬼才了,原來他那么早就想過要把京劇的東西引到昆曲里!” 他見露生和求岳不解,緩聲道:“穆先生和我父親是老朋友,我知道他很想把昆曲發(fā)揚光大,但我學(xué)了京劇、離開蘇州這幾年,對整個戲曲行業(yè)都有了很多新看法。這些話對我?guī)煾浮δ孪壬?,我反而不敢說?!?/br> 這也是求岳和露生好奇的事情,昆曲大宗師的兒子,為什么不接手江南的昆曲掌門,反而去學(xué)京劇呢? 俞振飛且不說話,見頭道茶盡了,泡上二道。露生聞著這香氣不似平常的龍井,二道沖開,里頭還含了一點茉莉香:“這好像攙了一點香片?” 振飛笑道:“北邊兒現(xiàn)在都這么喝,一半龍井、一半香片,這叫做‘玉貴茶’。滋味比單沏的明前茶還要好。”他拿蓋碗輕輕撥著茶葉:“其實我心里一直有種直覺?,F(xiàn)在的藝術(shù)形式越來越多,西洋樂、流行樂、還有電影,不要看此時戲曲互相爭艷,難保有朝一日,這些東西都會變成藝術(shù)里的古董,只有專家聽、只有少數(shù)人欣賞——無論是昆曲還是京劇,都會被新生的事物所取代,我不知道你們能否懂得我的意思?!?/br> 露生還不太懂這話的含義,求岳卻聽呆了,俞振飛真的有眼光,確如他所說,八十年后,所有戲曲都成了小眾。 金求岳深刻理解他的說法,要欣賞昆曲真的太難了,確實,它很高雅,要有相當(dāng)?shù)奈幕讲拍芾斫馑磉_(dá)的美感,甚至還需要韜庵這樣優(yōu)美的環(huán)境才能讓文盲體會到美感。但一個流行的文化娛樂,一定是門檻低、時尚性強、參與性強——昆曲的一切都在朝著背道而馳的方向發(fā)展。本來表演難度就很大,加上曲目陳舊、演員衰老,在這樣的情況下還以陽春白雪自居,不停地要求種族提純。 俞振飛見他仿佛領(lǐng)會,嘆了一聲:“穆叔叔曾經(jīng)問過我,為什么要去學(xué)京劇,我心里是希望把京劇和昆曲融合起來。兼這二者之長、補其各自不足。昆曲是因為故步自封,所以才被流行拋棄,要和京劇學(xué)習(xí)和交流,才能更有生命力?!?/br> 此言大有見解,其實和梅蘭芳的很多表演思想如出一轍,梅先生是吸取昆劇的長處來完善京劇,俞振飛則是想以新生的京劇藝術(shù)來反哺昆曲。 就仿佛手中的玉貴茶,一半香片、一般龍井,也許說不上純粹,但勝在芳香可口,兼取了龍井和香片的長處——令人喜愛,才有生命力。 求岳不知道眼前這位帥哥,日后會不會成為和梅蘭芳一樣的戲曲大師,但他此時此刻,真的覺得俞振飛很有想法。 三人靜默片刻,求岳脫口道:“俞兄弟,你這個思路沒錯,要不要就這么實驗性地改良一下昆曲?” 俞振飛苦笑:“我這個身份,擅改蘇昆,恐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韙?!?/br> “不試試怎么知道好不好?”露生也道:“昆曲現(xiàn)在是死馬當(dāng)做活馬醫(yī),咱們不妨就做一個實驗性的劇目,若是成功了,此后傳習(xí)所就分兩個流派,一個面向傳統(tǒng),保存原有的念白唱腔,另一個向雜糅的方向改良,力求迎合觀眾的喜好?!?/br> 這一刻沒有老人家坐在旁邊,三人都萌生出大膽的想法——是啊,昆曲既然不受歡迎,為什么不能向受歡迎的方向改? 誰也沒有規(guī)定它原本應(yīng)該是什么樣,京劇不也才誕生幾十年嗎?! 路是人走出來的! “我怎么覺得我們?nèi)齻€是要把昆曲給翻個天?”俞振飛見他兩人熱情高漲,自己也笑了:“只是我現(xiàn)在還在北京隨班,恐怕沒有這么多時間?!?/br> 求岳和露生都笑:“這件事就交給我們,咱們電話和書信聯(lián)系,先研究研究選哪個本子,時間多得很!” 娛樂圈撲街是原罪,和用偉人的話說,不受群眾歡迎的藝術(shù)不是好藝術(shù)! 孤高自許只會扼殺藝術(shù)的生命力,藝術(shù)永遠(yuǎn)是在交流和學(xué)習(xí)中進步,要陽春白雪,也要下里巴人。 就在這一夜,這三個年輕人湊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且不說傳習(xí)所的事情,先就談?wù)撈鸶牧嫉睦?,覺也忘了睡。 像清涼的白露孕育出新筍,他們在晨光熹微的靈隱云霧中,大膽地勾勒出新昆曲的美麗姿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