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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玲瓏月在線閱讀 - 72|鹿臺

72|鹿臺

    金求岳覺得自己要被捏碎了。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yàn),如果一定要描述它的形式, 差不多就像是在視頻網(wǎng)站上飛快地拉進(jìn)度條, 也像影視劇里水劇情常用的那種回憶走馬燈, 只是看到的東西超出他知識的范圍,

    不是回憶, 而是預(yù)知。

    他看見了, 看清楚了, 和做夢有一點(diǎn)相似,夢里很自然地就知道“我看見的是誰”,“他將要去做什么”。剛才脫口而出“戴笠”,其實(shí)他根本沒見過戴笠,只是看到一個馬臉的男人,有直覺告訴他, 這是戴笠, 他要?dú)⑷耍?/br>
    他還看到了更多事情, 他看到王亞樵接下來會去哪里, 也看到那里有誰在等著他。急速的畫面之中, 有人把王叔叔的臉皮剝下來了,尸體倒在血泊里。

    金總破天荒地體會到了爽文男主遲來的外掛, 只是爽文里沒說外掛這么疼?。?/br>
    像是無形中一只巨手掐住了他, 把他整個攥在手里, 越捏越緊,金求岳幾乎聽得到自己骨頭發(fā)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可是越痛他就越明白, 這是真的在逆天改命,所以時空不允許他這樣做!

    所以他也明白了,如果現(xiàn)在不把事情說出來,王亞樵就會死。

    王亞樵見他面目扭曲,手早已松了,聽他咬著牙抽搐道:“你會去,姚主教路,一所大房子……那里,好多人要抓你?!?/br>
    “……”

    “然后是,赫德路,你想去赫德路避難,也有人知道那里。之后,你想去一個朋友家,這個人、這個人是——”

    “是誰?”

    “……張樹侯?!?/br>
    空中忽然一陣驚雷滾過,震耳欲聾的雷聲中,房間里三人仍清楚聽到骨頭斷裂的“咔嚓”脆響,金求岳悶哼一聲,捂住右手,倒在露生身上。

    王亞樵將他手端起來一看,尾指軟綿綿地掛在右手上——三根關(guān)節(jié)全斷了。

    壓迫感消失了。

    露生嚇懵了,哭著搖他:“哥哥!你醒醒!你看看我!”

    金求岳倒沒昏過去,只是疼狠了,眼淚鼻涕都出來了,自己也嚇了一大跳。他做好了跟王叔叔一命換一命的準(zhǔn)備,沒想到爽文男主還是有點(diǎn)主角光環(huán),斷個手指頭,這個可以接受!自己捂著手趕緊哄黛玉獸:“沒事,寶貝兒,我沒事啊?!?/br>
    露生嚇得眼淚直流:“你這手怎么了?”

    “手沒事、沒事,就一點(diǎn)小傷。”

    夜半驚雷,憑空折斷了一根手指,異像如此,王亞樵是想不相信也不能不信,更何況金少爺剛才說的地方和人名,就是他內(nèi)心正在計(jì)劃的逃亡方向!

    他的確打算去姚主教路,借劉芝陸的新寓藏身,如果那里出事,再叫妻子跟自己去赫德路躲一躲。萬難之下,實(shí)在不行,不如就去張樹侯家里躲藏——這是狡兔三窟的計(jì)劃,他也是剛剛才決定,沒有任何人知道,就算是他妻子也算不到這樣精準(zhǔn)。

    他問求岳:“孩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這個問話就很完美,一般超級英雄出場,搭救了一堆吃瓜的群眾演員,群眾就會像王叔叔這樣傻不愣登地問:“who are you?”

    超級英雄就很裝逼地回答:“我們是復(fù)仇者聯(lián)盟。”

    書到用時方恨少,金總只恨沒給自己取個外號,比如美國隊(duì)長鋼鐵俠這類,名字可以沒有,逼一定要裝,金總給自己加戲,扶著露生的手嚴(yán)肅道:“我是2012年來的穿越俠?!?/br>
    露生見他裝神弄鬼,原本淚汪汪的,此時幾乎要笑。

    王大佬有點(diǎn)想打他。

    金總裝逼失敗,丟人地補(bǔ)充:“王叔叔,我是你的后人,我是從八十年后倒流時光,來到這里的?!?/br>
    王大佬:“……哦?!?/br>
    給點(diǎn)捧場是會怎樣啦!

    穿越這件事,求岳明白它的危險(xiǎn)性,這不是一個拿來招搖過市的豪華披風(fēng),但如果是王叔叔,他覺得這件事可以說,只要能挽救他英年早逝的命運(yùn),承擔(dān)時空的懲罰,他也可以接受。

    王亞樵沉思片刻,問他:“你剛才那樣苦楚,是因?yàn)榈榔屏颂鞕C(jī)?”

    “應(yīng)該是吧,感覺差點(diǎn)要死了?!鼻笤烂院溃骸按鄹臍v史可能會導(dǎo)致我這個人不存在,不過還好,看來沒太大問題,骨折接上就好了?!?/br>
    王大佬冷笑一聲:“萬一真死了呢?”

    “死就死啊,我這種小角色對歷史又沒什么幫助?!鼻笤勒J(rèn)真道:“王叔叔你不一樣,你是抗日英雄,又有名氣,你活著,對整個歷史的進(jìn)程都有意義,如果我們的故事是一部小說,我相信一定也會有很多讀者希望我能逆天改命,把你救下來?!?/br>
    露生贊同地點(diǎn)頭。

    “那你這個小兄弟怎么辦?”

    露生理所當(dāng)然地插嘴:“他死我就死,這又是什么大事?”

    金總:“……呃這個不可以?!?/br>
    露生拗道:“你死了我也不活著,咱們兩命換一命,做個亡魂鴛鴦,換下王幫主大英雄,是很劃算?!?/br>
    “啊!你不要添亂!”

    王大佬:“……兩個沒腦子的東西,凈放狗屁!胡說八道些什么?”

    兩個殉情小學(xué)生閉嘴了。

    這里王亞樵站起身來,踱步沉吟,此生從未遇見這樣離奇的事情,不由得有天命注定之感,難道自己一腔熱血,感動上蒼,所以派仙人救自己命不終絕?

    只是天命派來的怎么是個傻子?

    “所以按照原本的天命,我是會死的?!彼麊柦鹎笤溃骸澳切帐Y的又活到幾時?”

    金總忖度道:“至少建國后,1949年,我記得他活了很久?!?/br>
    “建國?”

    “嗯,蔣光頭雖然活得長,但是逃到臺灣去了。以后會建立新中國。”求岳道:“王叔叔,以后的中國很強(qiáng)大,你應(yīng)該活著看一看,是盛世中華,沒有人敢侵犯,東北會收復(fù),日本人也被打敗,你不甘心的所有事情都有結(jié)果。”

    “盛世中華,無人敢犯?!蓖鮼嗛詠砹伺d趣:“是誰所建?”

    “共|產(chǎn)|黨。”

    王亞樵怔了片刻,放聲大笑:“好!好!未想到是朱毛二人奪取天下!這兩人比姓蔣的強(qiáng)出百倍!盛世無饑餒,難怪養(yǎng)出你這樣不知險(xiǎn)惡的天真頑童!”

    求岳見他笑得滄桑,心中難過,可是也自豪。

    是啊,自己是傻逼,因?yàn)樽鎳鴱?qiáng)大,所以可以盡情傻逼。

    金總希望王大佬也能活到那一天,跟大家一起快樂地做傻老頭。

    他扶著露生,也站起來:“王叔叔,我把這件事說出來,就是希望你能聽我的勸。別出去冒險(xiǎn),好好活下來。反正共|產(chǎn)|黨會把日本人打出去,也會解放中國,我們只要等待那一天來臨就好?!?/br>
    露生也點(diǎn)頭不迭。

    “等待?”王亞樵盯著他們:“等十年?”

    露生和求岳忽然都覺得自己說錯了話。

    王亞樵搖首道:“孩子,你自己剛才說過,篡改歷史,未來就會不存在,你可想過,未來不是等來的?!?/br>
    求岳沉默了。

    “你看到的盛世,難道是隱世無爭,靠虛度光陰就能天降?朱毛現(xiàn)在被姓蔣的逼到無路可退,難道是無人襄助就取天下?”王亞樵搖首復(fù)搖首:“從來艱辛救國難,克復(fù)神州豈緩圖?你有光明璀璨之明日,自然是有人將身赴死以換取?!?/br>
    三人皆是沉默,沒想過王幫主會說出這番話。靜夜深沉,遙聽麒麟童從天蟾舞臺傳來高唱,胡琴凄涼,是《鹿臺恨》高亢沉痛的調(diào)門:

    堯讓舜,舜讓禹,永傳夏后。

    夏桀王,滅有施,亡國之由。

    嘆先王,受盡了夏臺幽囚

    嘆先王,吊民伐罪會諸侯

    我只說,三宗享國能長久,

    又誰知,六百年來成一夢!

    求岳想起他在天蟾舞臺,看不懂這出戲,問旁邊的觀眾,臺上那個人為什么那么丑?旁邊人笑道:“好沒見識,那是紂王,帶著面具?!?/br>
    “他為什么戴面具?”

    “禍國亂政,斷送千秋基業(yè),殘害忠良,自然無顏見世人!”

    露生見王亞樵凝神細(xì)聽,知道這出戲里其實(shí)唱盡了他壯志難酬的悲傷,不覺輕聲道:“先國父孫文,恐不料后繼者竟是昏庸紂王?!?/br>
    王亞樵淡笑道:“你是懂戲的?!?/br>
    又聽麒麟童唱:

    恨昏王,任費(fèi)仲,賢良盡退

    恨昏王,自矜能,社稷崩摧

    恨昏王,殺忠臣,諸侯違背

    恨昏王,失民心,難以挽回!

    赤膽忠心,只落得摘心一死,好不傷悲!

    露生感嘆道:“周先生的比干,真把忠良悲憤,都唱盡了。”

    王亞樵亦是頷首,“我跟隨孫文,加入同盟會,南北議和、護(hù)國討袁,數(shù)十年來刀口舔血提頭度日,難道怕過死?”

    ——自古忠臣不怕死,怕死焉能做忠良?

    他慨然拱手:“多謝你二人今日以天機(jī)相告,使我知年壽不永,命當(dāng)險(xiǎn)兇。只是生又何歡?死又何懼?沒有前人犧牲,哪有后人安樂?無非是為我中華萬代子孫不至于受人屈辱。更何況抱此肝膽者不會是我一人,是萬千人如此,我若是這萬千人之一,那是我王某人的榮幸!”

    求岳和露生忽然都明白了什么。

    無論是正在經(jīng)歷這個時代的露生,或是曾經(jīng)遺忘這個時代的求岳,他們總是以為英雄很遙遠(yuǎn),甚至在求岳生活的那個時代,更多地會去計(jì)較英雄后來怎么樣。

    而英雄之所以是英雄,就是因?yàn)樗麄冊谶x擇的時候,不計(jì)較能有什么回報(bào),也不在乎到底值不值得。

    沒有前人犧牲,哪有后人安樂?

    非是不怕死,只是雖知死,仍愿赴死。

    求岳聽他說得鏗鏘,拉住他的手:“王叔叔,你說得對,但是犧牲也分大小,你今天要是因?yàn)榇虤⒗铑D死在上海,是不是死得太不值?”他冷靜道:“其實(shí)我不是很贊成你這次行刺李頓,也不是很贊成你行刺蔣光頭。殺一個李頓,還有張頓王頓,殺了蔣光頭,還有汪精衛(wèi)。王叔叔,你的影響力、你的能力,其實(shí)可以做更多事情。”

    露生明白他的意思,宛轉(zhuǎn)也道:“大英雄即當(dāng)赴死沙場,英雄如王幫主為人,不該被宵小算計(jì),陰溝里跌跤?!?/br>
    王亞樵放聲大笑:“這話明白!我是慣在江湖,不免短視,是該放開手做些大事!”

    這兩個小兔崽子倒是還有一兩句明白話,王亞樵撫掌笑道:“既然你說姚主教路去不得、赫德路也去不得,那就要借白小友這小房子暫居兩日?!?/br>
    露生欣喜道:“能供王幫主棲身,蓬蓽生輝?!?/br>
    王亞樵沉吟著又問:“上海既然不太平,我要前往香港,去會孫文尚有骨氣的那一批舊部,不知此行是吉是兇?”

    金求岳不知道,王亞樵從此時改變了想法,也許就是從此刻起,未來的中國的南方,將掀起正面反蔣的政治巨浪。李濟(jì)深、陳銘樞、蔡廷鍇、蔣光鼐,這些他或者熟知、或者陌生的名字,將在福建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他回想剛才腦海中的畫面,的確有個城市給他平安和穩(wěn)定的感覺,王亞樵如果去那里應(yīng)該就沒事,這才想起來,那原來是就是維多利亞港,點(diǎn)頭道:“香港沒問題!”

    王亞樵微微點(diǎn)頭:“勸我多保重,你這個愣頭青也請多保重,救我事小,不要連累你們?!彼纯绰渡?,轉(zhuǎn)身笑道:“半年了!難為人家漂亮孩子,跟你這么一個天閹的騾子!”

    金總:“……!?。 ?/br>
    露生臉紅透了。

    兩個人傻兮兮地搓著手,豪情的角落里,生出一點(diǎn)小的甜蜜。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這件事拖慢了金總的行程,原本是打算兩天就回句容,在上海奔波周轉(zhuǎn),拖了十幾天。

    巡捕之后就留意到了金大少跟白小爺?shù)年P(guān)系,一求證就知道閣樓有蹊蹺,此處藏身不得,兩人又托姚玉芙租了一間房子,躲過了搜查。

    只是王亞樵當(dāng)天夜里就在天蟾舞臺,事后巡捕房又把麒麟童訊問了幾次,周信芳也知道王亞樵為人陷害,不肯吐露,露生也被叫去問了幾次話,越牽涉越多,一時驚動了滬上菊壇。

    姚玉芙也問、梅先生也問,問來問去,瞞不住了。

    最后馮六爺知道了這事兒。

    馮六爺拍桌大罵:“小混蛋!兔崽子!瞞著我自己有能耐?他是玉芙的徒弟,鬧起來豈不是連畹華都受牽連?早說過王亞樵那個莽夫有刺秦之心無刺秦之能,你藏了他就該告訴我,弄什么自作主張?你在上海有幾條腿?”

    金總垂頭被罵得像個小學(xué)生。

    梅蘭芳一旁勸道:“王亞樵仁心俠義,救他是應(yīng)該的,六哥別罵了?!?/br>
    馮六爺惱火道:“早點(diǎn)說,早就送走了,該告訴大人的事情不告訴,你來說說,你是打算怎么救他?”

    金總害怕道:“我已經(jīng)想好了。”

    “你還敢想好了?!”

    金總的計(jì)策是抄襲,他那天給王亞樵送飯,順口問起齊松義淮河遇險(xiǎn),是不是王幫主搭救,王亞樵莫名道:“我不曾出手,這件事不是我叫人辦的?!?/br>
    這讓金總很吃驚:“那會不會是你手下的人冒用你的名義?”

    “誰敢這么大膽?”王亞樵度量道:“不過軍用快汽艇,又有燃|燒|彈,這事的確很像戴笠所為。”

    求證雖然沒有得到答案,金總卻想到了營救王叔叔的計(jì)謀,就學(xué)齊松義這一手暗度陳倉。他在上海棉市購入了兩千件棉花,租了貨輪回南京。這樣不至于是顯得自己在上海無所事事。

    棉船可以藏人。

    那頭露生也買進(jìn)豪華衣箱,說是為南京復(fù)出做準(zhǔn)備,這衣箱也是可以藏人的。

    這兩件藏人的地方,一定會受搜查,金求岳卻偷偷聯(lián)系了李耀希,叫她開著貨輪來,偷偷把王亞樵接走。

    馮耿光聽了這計(jì)策,倒是意外之中的妥當(dāng),思索片刻:“不是不可以,只是返回南京,跟在上海也沒什么大區(qū)別,到時候還是要躲,不如一次送走,免得再出紕漏。”

    求岳為難道:“我現(xiàn)在沒法送他去碼頭,碼頭查得太嚴(yán)了?!?/br>
    馮六爺笑了笑:“這件事,需要一個置身事外,又能現(xiàn)場變裝的人來幫忙?!彼麨t灑地一彈煙灰:“叫你的小朋友一月份照樣跑龍?zhí)兹ィ愕拿薮?dāng)天回南京,王亞樵,我來送?!?/br>
    于是一月十二日這天,金總沒能看到露生跑龍?zhí)椎南哺性煨?,?dāng)天露生在抗金兵的舞臺上傻乎乎地舉著大旗,扮演蝦兵蟹將,心中惴惴不定,擔(dān)憂王幫主是否能脫險(xiǎn)。

    金總的棉船亦在港口被嚴(yán)密搜查。

    他們這頭查,那頭聯(lián)華公司的劇組在港口取景,嘰嘰喳喳吵鬧不休,一群記者圍著女明星在拍,現(xiàn)場又搭著供女明星換泳裝的更衣棚,寒冬臘月也是很拼。一輛日本客輪過來,女明星穿著泳裝追著輪船奔跑,也不知道拍的是個什么鬼東西。

    無人知道,王亞樵就在這個劇組里,他化妝成劇組搬道具的工人,這些工人與客輪上搬提行李的掮夫毫無二致。神不知鬼不覺地,一個掮夫混在劇組的人堆里,把工牌朝王亞樵脖子上一掛。

    王幫主接了他的行李,大大方方,進(jìn)了日本客輪。

    就這樣脫險(xiǎn)了。

    這一切連金求岳都沒看清楚。唯有泳裝的女明星捏著大草帽,向貨輪上的求岳燦然一笑,凜凜寒風(fēng)中,她明眸皓齒的笑容,俏麗極了。

    金總忽然接了個媚眼,亦覺這美女超級眼熟,想了又想才恍然大悟,這美少女不是黎莉莉嗎?

    許多年后他才知道,原來莉莉并不姓黎,她的親生父親,名字叫做錢壯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