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暴雨
金求岳和齊松義從南京出發(fā),在通州盤桓了兩三天。這里有老字號的毛巾大廠善成毛巾廠, 據(jù)說它和三友算是南北方的毛巾業(yè)翹楚, 有點北少林南武當(dāng)?shù)囊馑肌2贿^南方人確實善于經(jīng)營, 又占據(jù)著松江成熟的紡織體系, 因此善成毛巾廠一直劍走偏鋒, 實行精品高端路線, 廠家自稱是清末張謇所辦的大生紗廠的繼承人, 毛巾進(jìn)過宮,老佛爺用過的! 其實也是迎合天子腳下崇尚貴族的心情。 金總覺得蠻好笑,慈禧太后洗臉用毛巾?別他媽逗了,中國人民都知道老佛爺熱衷于保養(yǎng),放著滑溜溜的絲綢不用,用你的棉花毛巾, 腦子怕不是被門夾過哦。 打廣告也要講個基本法好吧。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 自己和民國消費者的消費觀念還是有差距。無論任何時代, 東西都講究物以稀為貴, 就比方當(dāng)下貴得要死的尼龍絲襪, 放在21世紀(jì)地攤貨好嗎? 罕見的總是珍貴的,這么說來, 老佛爺覺得毛巾稀奇, 用一用也是有可能噠。 他在商店見到善成的毛巾樣品, 的確做得很精致,是典型的宮廷式審美,團(tuán)絨繡花, 審美價值大于使用價值吧。 價格當(dāng)然也不便宜,四角錢一條。不知那天在湯山看到的“四毛錢”會否也是善成的產(chǎn)品。 通州的棉價也是高漲,現(xiàn)貨原棉翻到兩倍,粗紗更是昂貴。不過許是因為本地有名牌工廠的緣故,價格比江浙稍微穩(wěn)定一些。 棉田新苗還是原價,因為通州容易水患,也容易過蝗蟲,商人們不愿冒在還沒結(jié)鈴的棉花上下太大賭注。 金總自認(rèn)窮逼,只能在棉田里交割散戶。誰知無巧不巧,就在地頭撞上了善成廠的老板。 對方姓張,五十開外。張老板也來預(yù)訂棉花,和求岳談了兩句,頓時變臉:“原來你就是安龍的廠長?!?/br> 也不等金總說話,張老板怒道:“市場都被你們這些投機(jī)倒把的jian商擾亂了,你賣的是什么毛巾?粗針爛線,一條毛巾居然好意思要兩塊錢!你看看國內(nèi)的棉價被你抬成了什么樣!” 金總尷尬萬分,血虧是安龍吃,黑鍋是安龍背,鐵錨這手玩得sao啊,搞得安龍廠兩面不是人。 張老板生氣地掏出一把現(xiàn)洋:“我廠自有棉田,但我們通州棉農(nóng)不會把棉花賣給你這種jian商,這塊田我兩倍要了!” 那地主都是本地人,與善成廠常來常往的,原本見了張老板,就把金總冷落在一邊不理,此時見張老板生氣,便叫十幾個農(nóng)民都從地里出來,把張老板保護(hù)在中間,嘴里只說:“走走走!南蠻子!不賣不賣!” 這可把金總?cè)腔鹆耍骸皬埨习迥阏J(rèn)真的?” “什么認(rèn)真不認(rèn)真?國貨里出你這種害群之馬,早些倒閉大家好過日子!” 地主和家丁們轟他們出去,金總偏不出去,就在棉田邊的草棚里坐下了。 “張老板是吧?你長腦袋是為了顯得高?看你也是老臉一張說話怎么像個小學(xué)雞?”熱得要命,他單手解開襯衫領(lǐng)子:“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請你挪挪貴腚去江蘇看看,鐵錨把整個松江的棉花全包了,到底是我在炒還是日本人在炒?” 張老板直著脖子道:“你比日本人心還黑!人家的毛巾至少價廉物美!” 金總給他逗樂了:“對啊我是價不廉物不美,你行你上啊。你們善成毛巾不也是四毛一條嗎?有本事攔腰砍兩毛一條跟鐵錨對著干???” 張老板說不出話。 “你不敢,對不對?你不敢老子敢?!鼻笤姥鲱^盯著他:“背后捅刀你們個個都會干,問你們誰敢跟鐵錨死磕,沒有一個人舍得降價。我降價,我兩毛,我敢賺就敢賠!” 張老板懵了。 “覺得我說氣話是吧?”求岳站起身來:“這塊田你這么喜歡,我也不跟你搶。話,我放在這兒,八月份安龍的廉價毛巾就會上市,兩毛錢,歡迎來買!” 說完就走。 張老板在他背后生氣道:“空口說大話,我看你賠不賠得起,我告訴你,通州原價的新棉,你一件也別想訂!” 求岳頭也不回,野聲吼道:“老子買現(xiàn)貨!” 齊松義陪他走了一段,方低聲道:“強(qiáng)龍難壓地頭蛇,這里不成再去其他地方看看?!彼纯辞笤溃骸吧贍敵鲩T在外,脾氣還是收斂些的好?!?/br> 求岳嘆口氣:“我也想好好說話,跟瘋狗怎么說話?上來就咬,搞得像老子嫖過他一樣?!?/br> 齊松義無奈道:“少爺說話文雅些?!?/br> 求岳懶得理他。 來通州一趟是對的,雖然棉花仍然很貴,至少讓他認(rèn)清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國貨市場爛透了。大家都縮在后面猥瑣發(fā)育,沒人愿意往前頂。 金總走在田間的小路上,有點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 他們花了五萬塊,又費了許多口舌,勉強(qiáng)收到了四千多件原棉。盯著棉花裝進(jìn)貨船,從通州碼頭出發(fā),這才放心回旅店。 齊松義道:“少爺是下定決心,要爭這一塊市場了。” 是啊,因為市場很重要。 日貨之所以難防,就是因為它一直以物廉價美的形式占據(jù)著穩(wěn)固的市場份額,而日用品的市場份額關(guān)聯(lián)著“消費慣性”。 消費慣性是可怕的。就好像幾十年以后,你說我想買個便宜點的車,不由自主地,大家就會說,買個尼桑天籟啊,買豐田花冠呀。 最后在中國市場打開天地的,并不是愛國情懷,而是更廉價、更實惠的奇瑞和比亞迪。它們在低端的非洲市場取得了更大的勝利。 金求岳挺佩服鐵錨的,鐵錨也下了一大波血本,它身體力行地告訴金總,每一塊蛋糕都不是免費的,商業(yè)戰(zhàn)場,需要艱苦地開疆拓土。 有付出才有收獲。 對手有時是你最好的老師。 “撐住吧,高價就是炒也就是今年明年,不可能長期這樣高下去。”回到旅店,他向齊松義道:“石市長把江北染廠還給我了,如果今年資金不足,考慮把染廠的機(jī)器賤價折賣?!?/br> 齊松義笑了笑,拍拍他的手,叫他看旅店樓下。 店老板正在樓下罵采貨的長工,仔細(xì)聽去,是在罵他東西買得貴:“叫你昨天早點去,你磨磨蹭蹭,磨你娘的洋工,叫那個窮死鬼知道我要進(jìn)貨,今天就漲價了!” 長工委屈道:“早就漲了,昨天煙囪子堵死了,也是我在掏,我又不是個騾子四條腿干活!” 兩人在下面吵吵鬧鬧,這里求岳卻和齊松義相視一笑。 和被單枕套不一樣,作為日用消耗品的毛巾,能最快地反映出棉花市場的波動。而毛巾最穩(wěn)定的消費客戶,其實是每個月都要更換日用品的服務(wù)行業(yè)。 ——旅店、飯店、還有戲園子。 齊松義不緊不慢地沏上兩杯茶:“鐵錨堅持不了這個價格,它也會漲價,國內(nèi)所有毛巾今年夏天都會漲價?!?/br> 求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如果一直有人跟鐵錨針鋒相對,咬住價格不松口,鐵錨也會變成騎虎難下的局面?!?/br> 齊松義微笑點頭,目光中有些溫柔的神色:“所以少爺既不要動怒,也不要著急,俗話說舍得一身剮,能把皇帝拉下馬。 “有道理呃?!?/br> “日商就是欺侮國人性情軟弱退縮,又捏準(zhǔn)了國內(nèi)的紡織行業(yè)軍心不齊,因此三番兩次挑釁?!饼R松義道:“亢龍有悔,盈不可久,以死相拼,鐵錨總有力竭的時候。雖然現(xiàn)在國貨商人都在罵,日久見人心,今年過去,他們就會知道少爺并非那等蠅營狗茍之人?!?/br> 金總的心情愉悅起來,跟聰明人說話就是開心,齊叔叔雖然沒有露生萌,但出謀劃策也是靠譜的。 有點像他以前的學(xué)姐,關(guān)鍵時刻還是能幫上忙的。 遠(yuǎn)望通州繁華的漕運碼頭,河面上滾著烏云,像有雷雨的樣子。夏日雨前的天空異常明亮,連空氣中懸浮的微塵也能夠看清。輪渡和房屋在肥胖的灰云中勾勒出一道一道淡藍(lán)的邊界線。 一瞬間,他腦中又有些別的想法,像即將到來的雷陣雨,仿佛就在眼前。只是閉眼去想,又想不清是什么。 空氣中充滿雨水醞釀的潮濕。 起風(fēng)了。 齊松義道:“少爺現(xiàn)在廠里無暇分身,如果放心的話,市場上的事情可以交給我。我在南京一面照顧太爺,一面替您打探消息?!?/br> 這話正說在求岳心上,安龍廠缺少成熟的市場信息調(diào)查,其實他原本就中意齊松義來負(fù)責(zé)這一塊,之前讓他調(diào)查原棉市場,就是看看他辦事的能力。 求岳啜著茶道:“正有此意?!?/br> 齊松義見他姿勢猴急,伸著頭吹茶好像烏龜,不由得蹙起眉頭,托平他兩個手:“喝茶坐端正,勾首鼓腮,太爺從未這樣教你。” 金總:“……很燙啊?!?/br> “燙就吹吹再喝?!饼R叔叔面無表情:“熱茶才能解暑?!庇值溃骸巴确畔聛?,不要蹺二郎腿?!?/br> 金總趕緊鵪鶉坐。 齊松義:“鞋子穿上,要么我給您拿拖鞋來?!?/br> 金總:“……嚶?!?/br> 民國禮儀教學(xué)現(xiàn)場,金總乖乖地坐直了,好奇地從碗蓋后面偷看齊松義。 齊松義頭也不抬:“看什么?!?/br> “……齊叔叔,我以前身邊沒有幫手嗎?過去做生意,市場這塊都怎么辦?” “過去是有幾個信得過的人,不過您病倒前的兩三個月,把他們都打發(fā)走了。”齊松義放下茶碗,姿勢又穩(wěn)又輕,“我們做下人的,雖然不解,但也不能問您到底是想做什么。您總是很有主意。” 求岳在心里“噫”了一聲,以金少爺八面玲瓏的作風(fēng),搞不好已經(jīng)預(yù)判到家里要出事,這是想跑路的節(jié)奏啊。 他看看齊松義:“那你為什么不走?” 齊松義銳利的眼睛直射過來,片刻,他垂下目光。 “我無處可去,死也會死在金家?!?/br> 金總聽不懂他的話,一臉茫然,吹吹茶換了個話題:“本來夏天想回南京看看爺爺,這兩個月我估計是沒空。還是麻煩齊叔叔你好好照顧他。別告訴他廠里的事情,就說家里一切都很好?!彼麖目诖锩鼋稚腺I的八音盒,兩個,拿了一個給齊松義:“這個給爺爺玩?!?/br> 齊松義托著那個八音盒,忽然心中一刺,不動聲色地問:“另一個呢?” 金總笑笑,沒說話,把那個八音盒揣回去了。 天空滾過清脆的炸雷。 北方的雨季也要來了。 離開通州的早上,雨已經(jīng)下了一整夜,雨勢出乎意料地雷霆萬鈞,滂沱大雨令漕運的人工河也陡然漲水,碼頭停了進(jìn)出,所有船只都泊在港里。 棉船已經(jīng)走了兩天了,此時不知情況如何。 齊松義道:“我雇一條大私船,追著貨船去,少爺把現(xiàn)錢給我,萬一出了什么事,我立刻叫船工幫忙?!?/br> 求岳自然道:“我跟你一起走。” 齊松義搖搖頭:“太危險了,出了漕河風(fēng)急浪高,棉花折損沒有事,少爺萬金之軀,不能冒險?!毕肓讼?,覺得自己把話說重了,換了平常的口氣道:“又不是天南海北都下雨,出了通州只怕就晴了?!?/br> 金總還是不大放心。 齊松義有些不耐煩:“其實往常發(fā)貨取貨,都有人跟著,這次出來只帶了我,雖然辛苦,我勉強(qiáng)跟一趟罷了,下次少爺出門,好歹多帶兩個人。” 金總被他懟得有點懵:“……如果走不動的話,你也別冒險,找個地方停下來給我打電話?!?/br> 齊松義似笑非笑地點頭:“這是自然的,我不像少爺,愣頭青一般,槍林彈雨還行船去上海?!?/br> 不要再罵啦齊叔叔!金總要囧死了。 兩人在碼頭分手,求岳看齊松義雇得穩(wěn)當(dāng)大船,船工也是老司機(jī),稍稍放心,自己買了車票,搭火車回南京。 一路上都在擔(dān)心運棉的貨船不要出事。 他在火車上摸著八音盒,把它擰上發(fā)條,叮叮咚咚地唱起來。離家好幾天,有點想露生了——不是有點想,其實是朝朝暮暮都在想。想起李小姐說的“浪漫”,有些慚愧,自己沒給露生買過什么禮物,就買了一瓶雪花膏,這個八音盒他應(yīng)該會很喜歡。 八音盒停了,他又把它擰響了,先替露生聽一遍,自己替他給自己點個贊。 有家回去的感覺真好。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著火車的玻璃窗。 求岳裹著毯子,靠在車窗上,大雨令盛夏的車廂變得不那么炎熱。凝視窗外暴雨如傾,心中是前途坎坷的擔(dān)憂,可也有無畏風(fēng)雨的勇氣。 他覺得自己比以前成熟多了——原來人是這樣慢慢長大的。因為有想要保護(hù)的人存在,漸漸學(xué)會一個人在大雨里撐起傘。 他長大得晚了一點,所幸還不算太遲。 負(fù)重前行,其實并不是很壞的事情——有句詩怎么說的來著? 讓暴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