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月生
露生平時是愛哭,但是自從做了隊(duì)友, 黛玉獸的眼淚產(chǎn)量明顯急劇減少。金總承認(rèn)自己是豬腦子, 想不通是為什么, 只是那天看到柳嬸不在, 這才察覺了一點(diǎn)苗頭。 事情不大, 只是太多, 要怪金總那段時間幾乎全在外面奔波。 其實(shí)自從上?;貋? 眾人看小爺?shù)难凵穸疾淮笠粯?,分明上海是在打仗的,那樣子怎么倒像他兩個去干了些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之前還為皮rou吃苦,都說可憐,過兩天事情忙完,金忠明病情也穩(wěn)妥, 大家又有說笑的心。 那天露生在院子里經(jīng)過, 可巧幾個丫頭小子, 攢在那里說話, 露生在后頭偷偷地聽, 原來是說故事。 講故事的是個小子,說:“有一個做生意的, 常年在外面跑, 怕家里老婆不安分, 交待她說,你只許買菜,其他的不許跟人多說話。那老婆答應(yīng)了, 半年才見她男人回來,好像沒有事的樣子。這男的不放心,把她老婆的東西翻了一遍,沒翻著什么,只翻到一個賬本?!?/br> 大家都問:“寫的什么?” 露生也在后頭聽得有趣。 那小子齜牙笑道:“寫,東邊老王,蘿卜十八個,西邊老李,蘿卜十五個,北邊老張,蘿卜才八個,不過粗?!?/br> 大家都哄笑,小子忍著笑道:“男的看了半天,心想老婆是個賢惠的,到晚上兩人恩愛了一遍,第二天早上,忽然看見他老婆偷偷記賬。一看賬上寫:唉,一個蘿卜。” 葷笑話,大家笑得拍腿打腳。露生聽得臉紅,想笑又想啐,心道這些家伙,怎么改不了釣魚巷的脾氣,說話骯臟得很。誰知他在這頭偷聽,眾人早知道了,就有一個膽大的擠眉弄眼地取笑:“你們說少爺是幾個蘿卜?” 旁邊笑道:“我們不知道,小爺怕是知道,上海蘿卜必定好吃?!?/br> 珊瑚在旁邊含著手指:“少爺是十五個加十八個?!?/br> 唯有翠兒冷聲道:“說這些干什么?這笑話一點(diǎn)不好笑。” 眾人嘻嘻哈哈:“翠兒姐,你最會說笑話的人,須知笑話不在好笑不好笑,要看是誰聽!” 露生臉上發(fā)燒,聽了半天,原來是說自己!氣得拔腳就走,又覺得走了反而惹他們更笑,轉(zhuǎn)過頭來道:“衣服不洗,花兒也不澆,太爺?shù)臏膊豢粗荆銈冊谶@里悠閑呢!”又叫珊瑚:“你這傻丫頭,跟他們攪合什么?去少爺屋里擦蘿卜!” 他想說“擦地”,怎么聽了半天蘿卜,張嘴說了個“擦蘿卜”。眾人哄堂大笑:“珊瑚不敢擦蘿卜。” 露生又氣又羞,眾人見他沉下臉來,都作鳥獸散,留白小爺一個人窘在原地——這種事情想也沒有想過,怎么別人看著倒像早做了一樣! 這是一樁的說不清。好在那兩天金求岳在外面忙,免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煩惱,減了許多藏在心里的尷尬。 南京城是聞風(fēng)而動的,原先聽說金家不好,大家如避瘟神,誰知石市長主持公道,后面還有汪院長作保,這個大腿不得了,風(fēng)頭靜下來,大家又sao動了。 商人的臉是比鞋底還厚,漸漸地都提著東西,先去金公館轉(zhuǎn)悠,又來榕莊街探頭兒。晚來露生說與求岳聽,求岳玩著一個芙蓉玉的扳指,朝空中一丟,“你告訴他們,我們家東西全沒收了,現(xiàn)在只剩一個小破廠,如果不嫌棄,歡迎來搞?!?/br> 露生水晶心肝的人,一聽就懂了,撫掌笑道:“你在大事上頭真真不糊涂,這是艱難貧苦辨真心的意思,只是你恐怕不知道,別人既然好意思來,就未必會為你這兩句話打退堂鼓?!?/br> 金總慫笑起來。 “笑什么?” 求岳笑道:“精致男孩,我放個屁你都能給我解釋出個內(nèi)涵,老子是嫌麻煩,叫你做個接待?!?/br> 在求岳看來,你主內(nèi)我主外,一奶一T很合理,有分工才有效率,露生也覺得他信任自己,那幾天便盡心盡力,接待來賓。 那日忽然有人上門,來人一派貴氣,披著油光水亮的黑狐貍大氅,兜著小巧的風(fēng)帽,這個天雖然說化雪寒冷,穿這一身,不像是防寒,更像是抖威風(fēng)。身后還跟著兩個當(dāng)兵的,捧的盒子從手里堆到頭頂,把軍帽都蓋住了。那人分開兩個盒子兵,將風(fēng)帽一揭,露出一張嬌艷飽滿的臉,原來是他同門的師弟韓月生。 韓月生不待他張口,揚(yáng)眉艷笑:“師哥,咱們好久不見,你不怪我先時不來看你吧?” 露生倍感驚喜:“你怎么來了?門口不是說話的地方,快來里面坐?!?/br> 兩人在露生房里坐了,韓月生排場極大,叫衛(wèi)兵放下禮物,挨個揭開給他師哥看:“高麗人參,法國的香水,美國皮鞋,日本頭油,毛子的伏特加酒,英國手表,還有緬甸大翠玉的戒指,這些好不好?” 這禮厚極了,更有顯擺的意思,幾乎是在桌上開了個世界博覽會,只是一樣唱戲的東西也沒有——師兄弟之間,送這些做什么? 露生就覺他來得有些不善。 月生笑了笑:“師哥現(xiàn)在是用不著衣服,也用不著頭面了,您是炕上演戲,只怕比我當(dāng)初脫得還要光呢?!?/br> 露生臉也白了,抬頭看看月生,咬牙把眼淚忍住了。 他兩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原本露生唱生,月生唱旦——那時候還叫玉姐月姐,后來露生改了旦,唱出名了,金少爺賜了名字,改叫露生,后頭兩個師弟也就都跟著改名。 韓月生是心高氣傲的人,這件事已經(jīng)不大痛快,只是他師哥從小溫柔多情,待兩個師弟都像親弟弟一般,自己琢磨出來的功夫,一字不差,都教給月生,因此兩人倒還友愛。沒想到韓月生變嗓之后,聲音就不大清越,唯獨(dú)生了一身雪白的好rou,又仗著一張嬌艷臉蛋,干脆就演些香艷小戲,賣弄風(fēng)sao,有時在臺子上也脫起來,剩一個紗衣服,倒比女人還妖艷。引動那些庸俗看客,在下面yin詞穢語,鼓掌叫他脫。 露生勸了幾回,月生只說:“師哥是花中牡丹,當(dāng)然艷壓群芳,還不許我們學(xué)學(xué)芍藥嗎?”露生無奈道:“我們什么出身,自己心里沒有數(shù)?你這是分明往下流的路子上跑。那些來看你的都是什么人?命賤也就罷了,人不能自己作踐自己!”月生卻冷笑道:“作踐?除了金少爺,你看誰都是作踐,也不知金少爺看你,是穿了衣服還是沒有穿呢!” 把露生噎得半句話也說不出,光掉眼淚。 師兄弟雖然吵鬧,到底這么多年的情分,每次吵完了,又是月生主動來賣乖認(rèn)錯。他這人別扭得很,一面心中和他師哥較勁,一面又恨金大少把他師哥霸占了。往年露生在金少爺這里委屈,月生還來看過幾次,這兩年不知他向哪里去了。近日一回南京,可巧聽說師哥跟金大少私奔上海,氣得摔了一屋子?xùn)|西,這哪是上門送禮?是來送吵架的。 露生見他吊著眼睛,一副要炸的樣子,自己忍下一口氣,勉強(qiáng)笑道:“月姐,你好容易來一趟,何必開口就沖我呢?” 韓月生冷笑道:“不敢不敢!師哥叫露生,我們自然跟著叫月生,你哪還記得月姐兩個字怎么寫?” 露生不接他的話,仍是柔聲相向:“去年春天我還聽客人說,說你走俏得很,這一年你去哪兒了?” 月生就看不得他這幅軟樣子,心中要吵,對著軟玉溫香的師哥,又吵不起來,瞪了半天眼睛,長嘆一聲:“師哥,你一向冰清玉潔的人,不像我到處的給人玩兒,別人不知道,我知道你!你怎么糊涂了,這時候跟金少爺私奔?” 露生不料他突然問出這話,臉上guntang,要辯解又辯解不出,這事南京城都傳遍了,是金忠明的主意,私奔也是實(shí)情,還能說沒有嗎? 月生抓著他的手:“我不問你給他沒有,也不問那個傻子怎么糟蹋你,這都是我們的命!可是師哥,你難道一輩子不唱戲了嗎?”說著他淚下來了:“你什么人物,梨園星下凡來的,南京都是委屈你!你現(xiàn)在拘在這里算什么?功也不練,嗓子也不吊,臉也不愛惜,不說受傷,盡是憔悴,衣服也沒有新的,你過的是什么日子?” 露生給他說得心煩意亂:“我的事你不知道,你別管。” “我不管?”月生按著他的手:“我不管你誰管你?是我不好,師哥,你受苦的時候我在天津,我給人弄著來不了,可我現(xiàn)在有靠山了,咱們一起去天津唱戲不好嗎?你就不掛念那些頭面衣箱?你不掛念那些想著你的戲迷?” 露生有些癡了,想想自己唱了十來年的戲,要說不掛念!怎能不掛念! 月生見他淚光盈盈的樣子,聲音也低了,氣也軟了,把頭伏在他師哥懷里,又像小孩子撒嬌了:“我知你愛戲如命的人,連名利都不要,只要自由自在地唱,師哥啊,我接你去天津,現(xiàn)有個司令養(yǎng)著我,他養(yǎng)我,我養(yǎng)你!咱們好好兒地把嗓子養(yǎng)回來,你還做麗娘,我給你做春香,你還做鶯鶯,我給你做紅娘——好不好?” 露生摩著他的腦袋,苦笑片刻,心道這孩子江湖上亂混,沒心沒肺,也不知自尊自愛,什么“他養(yǎng)我我養(yǎng)你”也說出來了,這是多么不要臉的話? 可是秦淮河上出來的,誰不是這樣呢?他們讓秦淮河的水養(yǎng)歪了,養(yǎng)成女孩兒的心性,不像松柏,倒像藤蘿,一輩子光想著吸人的血來活。 露生想規(guī)勸他一兩句,又覺得他這師弟全然是一片好心,只是自己放蕩慣了,改也改不了的,到底來這里是惦記師哥,因此又把話咽下去。彷徨又彷徨,溫柔道:“我這輩子也許是再也不唱戲了。只要身正氣直,做什么都是一樣的。”他摸一摸月生俊秀的臉:“我只勸你一件事,你說你跟著司令,是哪個司令?現(xiàn)在上海東北打成這個樣子,你這司令不知救國圖存,倒只顧著寵你?這樣人怎么能跟著他呢?” 月生見勸不動他,反給他搶白一頓,又說自己的司令有失軍人志氣,臉也漸漸紅起來:“好!好!果然是我?guī)煾?,愿意給傻子白玩兒,倒還嫌我身不正氣不直!我看他也不怎么把你放在心上,沒錢捧你的戲,叫你在這里迎來送往,不知以后還怎么糟蹋你呢!” 露生忍讓又忍讓,只是聽不得他一口一個說求岳是傻子,忍不住生氣道:“他就是傻子又怎么樣?我偏就不唱戲了!就跟了他!來日要飯街頭你再笑話我也不遲!” 師兄弟說了一場,氣得送的也不送,別的也不別,活像兩只貓撓架,炸毛散了。誰知韓月生的嘴巴倒是開過光的,罵什么就來什么。 那幾天客人不少,露生都是和顏悅色迎接,溫聲軟語送走??腿藗円姴坏浇鹕贍?,只見白老板,初時臉色只是失望,漸漸就有些不三不四的意思。更有些傻逼特別愛給自己加戲,善于腦補(bǔ)劇情,就有一個姓湯的胖子,說自己是做批發(fā)生意的,開一個經(jīng)銷公司。 露生畢恭畢敬,把他迎到客廳里,一樣也是好茶好煙招待了一遍。湯老板堆著笑問:“金少爺不在家里,白老板辛苦得很?!?/br> 露生覺得他說話有點(diǎn)冒犯,只是見戲迷也見得多了,順?biāo)浦鄣貞?yīng)付:“這有什么辛苦?要說您打理生意,才是真辛苦,我們這都算是享福了?!?/br> 湯老板卻道:“做生意誰不辛苦呢?都是為家里人好。金少爺是舍得的人,換做是我,舍不得讓你這樣忙!” 露生心里明白,這些人來不過是看看風(fēng)聲,未必真能幫得上忙。但是除了這件事,自己還能幫上求岳什么?不管大事小事,一定要努力做好。 他看看湯老板,若是放在過去,金少爺雖然薄情,寵他倒是嚴(yán)密,別人說兩句不恰當(dāng)?shù)脑?,白小爺是立刻就要翻臉的?,F(xiàn)在為了求岳,哪怕別人冒犯到臉上也不算什么,因此盡管姓湯的惡心取笑,他也權(quán)當(dāng)無事發(fā)生。 兩人不尷不尬地說了幾句,湯老板忽然說:“我有一件重要的生意,本來金少爺不在,我不想說的,不知白老板能不能做主?!?/br> 露生有些意外,來了這么多客人,提生意的這倒是頭一個,按捺喜悅,仍舊誠實(shí)道:“實(shí)不相瞞,我是做不了主的,您要是真有事情,少爺晚些回來,您在這兒吃頓飯?” 湯老板左右看看,從懷里掏出一張支票:“我晚上要去天津,這是一筆大生意,不能電話里說,我也等不了金少爺,白老板若能代為轉(zhuǎn)告,請叫這些丫鬟走開?!?/br> 露生心中有些活動,湯老板又道:“要是真的不便,那就算了,原來白老板真是做不了主的?!闭f著酸了一句:“金少爺也該留個有用的人,這是連電話機(jī)也不如?!?/br> 露生見他真的要走,不知他說的到底是什么生意,唯恐錯過這樁,看看他面目和藹,也沒有多想,趕緊叫丫鬟們下去了。 誰知丫頭們這頭出去,那頭湯胖子跟著腳掩上門,反手把門鎖了! 露生心中一驚,奪手要開門,湯胖子一把抱住他,連推帶搡往沙發(fā)上按,邊按邊道:“白老板,我仰慕你許久了,從來沒能親近一下,你那師弟我是見識過了,不過如此,他說你比他好十倍,我看他是說錯了,他連你腳后跟也摸不著!” 露生氣得臉也紅了,不想月生在外面這樣下流,自己墮落也就罷了!為什么還拉上別人?他張口要喊,又怕鬧開了,于求岳臉上反而無光,因此掙扎道:“少爺一會兒就回來,湯老板,請你放尊重!” 湯胖子笑道:“回來?金少爺會回來?他把你留在這里什么意思,大家你知我知!今天你把我伺候好了,這三萬塊錢就是他的了!”他見露生掙扎得厲害,捉了他的手,腆著臉笑道:“我跟你實(shí)話說吧,我這個人娶老婆不過是為了生孩子,我對男孩兒是真心的。你跟了我,也不用和你那傻少爺翻臉,我月月還給你錢,偷偷來會你。你把我跟他比一比,就知道我的好處!” 他越說越得意,自以為這番話真心極了,為個男人做情夫,真是有情不過如此!又想真是皇天不負(fù)苦心人,金家霸道了十幾年,養(yǎng)著這個白露生,摸不讓摸、碰不讓碰,今天倒有偷香的一天!聞見白老板身上一陣芳香,口水幾乎都下來了??绰渡崛崛跞酰蹨I,一副欲拒還迎的樣子,不由得笑道:“我知道你對我也有意,不然你怎么肯讓人都下去呢——” 他話沒說完,露生一腳跺在他下面,湯胖子痛叫一聲,手也松了,白小爺伸手就抓茶幾上的水果刀,翻手架在他打褶的脖子上: “好肥豬,你白爺爺?shù)暮锰幰哺蚁耄铱茨闶腔畹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