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傾城
人們提起戰(zhàn)爭,往往只記得最血腥、最殘酷、最無人性的那一章節(jié), 而暴行發(fā)生之前, 總有許多力量推著它走到臺前。大的戰(zhàn)爭有許多小的沖突來鋪墊, 猶如大病之前有許多小的不適警醒著身體。 這是后人的看法, 后人的觀點, 而對于1932年初的求岳和露生而言, 他們在短短的七天里, 深切感受到“亂世”二字的近在眼前。 如他們所見,日本人焚燒了上海的店鋪和倉庫,以各種各樣的借口挑釁國民政府。從他們望見大火的那一夜開始,整個上海陷入sao亂,而這場sao亂來得莫名其妙:日僑燒了中國人的工廠,又集結起來去游|行, 宣稱中國人對他們進行敵視和排擠。 被焚的是三友實業(yè)社的倉庫, 人們聚在旅店的大堂里, 議論紛紛。這間以蠟燭和毛巾起家的實業(yè)社, 一度在國內獨領風sao, 誰想到竟會遭此大禍。眾人都說,這一燒下來, 三友老板只怕跳江的心也有了。 街上一片混亂, 求岳和露生被堵在旅店無法外出, 店老板安慰他們:“沒事的,沒事的,過幾天就好了?!?/br> 情況并沒有好轉, 反而急轉直下地惡化。到28日夜里,人們都聽到日軍的轟炸機從頭上盤旋而過,然后是震耳欲聾的炸裂的聲響,大量軍艦在黃浦江上集結,還有航母正在開赴過來。 這座匯集了中國財富與金融的城市,在一夕之間披瀝戰(zhàn)火,真正觸動了國人的神經——怎么敢打上海?這里多少洋人住著,好些外國使館,日本人不要命了嗎? 與遙遠的東北不同,幾十年里,上海的半殖民化使得人們一直認為它是一個安全地帶,某種意義上來說,上海不屬于那時的中國,它是全球淘金者的樂園,被各方勢力所把持,官權貴富都扎根于此,張靜江也在這里。大家都覺得,哪怕全中國都打起來,上海也不應當挨打,洋人的地方,要打也有洋人護著。 而戰(zhàn)爭永遠比電影和小說來得出乎意料,它的劇情轉折不需要鋪墊。 大家先是觀望了幾天,有人還想著趁火打劫,露生這才明白,小販所售的的確確是贓物,還有更多的贓物被廉價地叫賣起來。 沒有人想貪這個便宜,市民們觀望了數(shù)日,終于發(fā)現(xiàn)大事不妙,上海的混亂已非洋人的外交可以解決。無數(shù)人涌向火車站和碼頭,而碼頭根本無法行船,全是軍艦。慌亂的人群像禽獸一樣被軍隊趕來趕去,在街上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碰。中國軍隊和日軍互相開火,難民們只有四處奔逃,卻又無路可走,于是大家又只好退回去。 有家的人躲在家里,露生和求岳是無家可歸的人,他們投宿的旅店于28日當夜就遭到轟炸,露生眼見旅店老板橫尸在殘破的樓梯上,忍不住惡心要吐,金求岳抓著他的手厲聲道:“少矯情,跟我走!” 向哪里走?他們也不知道。他們隨著奔逃的人群,抱頭躲避天空落下的炮彈。很快地,他們見到了更多尸體、更多廢墟。行李早就被擠掉了,露生什么也顧不上,只用力抓著金求岳的手,隨著他一路狂奔。走到閘北,轟炸越發(fā)猛烈,炮彈在他們眼前炸開,每走一步都踏著殘肢碎rou。忽然轟炸停了,天地一片寂靜,又有無數(shù)的人從廢墟里探頭,大家又是一陣亂跑。 像是等著狩獵似的,又一架飛機過來,炮彈正撒在他們頭頂上,大家都閉目待死,可炮彈好像被風吹歪了,落在別處,他們睜開眼,卻有無數(shù)的碎瓦彈片鋒利地削向人的身體。 什么也看不見,有些人還來不及睜眼,已經在煙塵里被削去了性命。 濃煙過去,露生再看自己的手,握著一只斷手。 他腳下是尸體,頭頂是滾滾的濃煙,而眼前全是人,不知哪里來的這么多的人,四面八方地喊著、跑著,有軍人大聲呼喊:“往北走!不要上街!往北走!” 露生呆立在原地,又有人推著他向前走,把他擠到路邊,他握著那只手,心中是無法形容的恐懼與絕望。 金求岳死了,就這樣死了,留下一只殘斷的手。他一瞬間發(fā)了瘋,所有人都在向北去,而他掉頭往南跑,心里什么也不想,他要找著金求岳的尸體,死也得死在一起。人群的洪流淹沒他,踏著他沒頭沒腦地向北涌動,露生抱著那只斷手,滾到路邊,這時候也忘了哭,他在從未經歷過的可怖的場面里異常冷靜而鎮(zhèn)定,他把那只手塞在懷里,一步一步往回走,眼睛只盯著路邊的尸體——怎么哪個都不是? 又有人推著他:“往北去!掉頭走!” 露生躲開他的手,依然向南走。 他可能真是瘋了,一陣一陣開槍的聲音里,開炮的聲音里,他怎么好像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露生!人呢?!露生!” 露生茫茫然抬頭,有人一把拉起他,那人嗓子啞透了,煙熏火燎地吼:“傻逼嗎?跟上來!” 他被他用力拉著,無從抵抗,一路穿過人群,不知是向什么地方跑,飛機又來了,他們一頭鉆進廢棄的房子里,這大約是個飯店,還有許多桌椅翻倒在地上,玻璃全碎了。 他這才看清,拉著他的不是別人,就是金求岳。求岳一臉的灰土,整個人完好無缺,滿面怒容:“cao|你|媽叫你抓著我你他媽抓誰去了?” 露生猶覺自己是在做夢,掏出懷里的斷手看一看,果然根本不是求岳的袖子,他的眼淚這時候才滾下來,半天才說:“哥哥,我以為你死了?!?/br> 金求岳更加暴躁:“我死了你就跑??!怎么不跟著別人走?你往回走干嘛?” 露生噙著淚道:“我得找著你的尸身,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br> 金求岳破口大罵:“傻逼玩意兒!老子叫你跟著你跟不住,逃命你都不會嗎?白露生爺爺!有點兒出息,我死了你得活著給我報仇,懂不懂?” 他的怒罵被飛機的噪音打斷,求岳啐了一聲,按住露生的腦袋,兩人一齊躲到桌子下面。無數(shù)灰塵落下來,殘磚斷瓦砸在他們頭頂?shù)淖腊迳希孔颖徽ǔ鲆粋€巨大的窟窿,梁斷了,砸下來,正砸在他們腳邊上。 露生還在流淚,倒不是害怕,他一時大悲,忽然又大喜,眼淚怎樣也止不住。求岳回頭看看他,惱火地給他擦了一把臉。 “別哭了好嗎?怪我,沒抓好你?!?/br> 露生哽咽道:“是我不中用?!?/br> “行了少來這套,蹲下別動,我估計待會兒還得有一波,咱們頂著這個桌子,到墻角去。” 這是參考了防震的安全知識,金求岳心想,地震都震不塌的三角區(qū),轟炸的時候應該也是安全的。 他們倆頂著桌子,落定在墻角上,又一陣炮彈下來了,果然這里瓦片掉得少些。 外頭響起槍聲。 求岳睜開眼,看住露生,露生也看著他,炮火硝煙里,人的生離死別只在一瞬之間,他們差點就真的生離死別,幸何如之,現(xiàn)在終于又躲在一起,可不知道下一分下一秒又是怎樣。 “露生,你一直覺得我在逗你?!彼鴼庹f,“你聽好了,我現(xiàn)在說的所有話,都不是開玩笑,你要記清楚?!?/br> 露生點點頭。 “我們得離開上海,要是逃命路上誰死了,另一個就得好好活著,你死了我給你報仇,我死了你給我報仇,知道嗎?” 露生又點頭。 “炸我們的是日本人,聽見外面小鬼子聲音沒有?我要是死了,你不許哭,也不要管我的尸體,你要想辦法逃出去,參軍打鬼子,日本跟我們血海深仇,記住沒?” 露生仍是點頭。 金求岳看他許久,背過臉去:“最后一句,我喜歡你,我愛你,一直想干你,想跟你永遠在一起。沒了?!?/br> 露生還欲點頭,忽然愣了。 又是一陣轟炸,飛機就在他們頭上,他們能從房子炸破的窟窿里看到機翼的陰影,幾枚炮彈落在前面不遠處,塵土飛揚。露生忽然見金求岳回過頭來,兩片沾滿塵土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嘴。 充滿硝煙氣味的長吻。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求岳吻了多長時間,他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吻的背后是一陣一陣槍聲,飛機令人牙酸的馬達聲,婦孺無助的嘶喊和哭泣聲,無數(shù)聲音,織成紛亂人世的惶雜的巨響,像把時間也踏碎了。金求岳吻著他,活像下一秒,他們兩個就再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