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臘八
金忠明真病了,金世安幾次見他, 他都在吃藥。金世安雖然討厭這個老爺爺封建專|制, 但看他面色青黃, 大口小口地喝藥, 又覺得過意不去。 金世安推測他爺爺可能還在左右搖晃, 因為當下時人看不清張靜江和蔣介|石誰更有前景, 一個是開朝元老, 另一個是被前者扶持的新生代,也許在現(xiàn)在的群眾眼中,張靜江只是退隱,并不意味著失敗。 金忠明藏匿軍火,也許僅僅是為了保全名聲,又或者, 有個更危險的可能, 他在試圖幫助張靜江反戈一擊。 在八十年后的金總看來, 無論哪個行為, 都很cao蛋。 做生意就要懂得墻頭草兩邊倒, 為商不要涉政,要懂得安靜如雞。 金世安給他爺爺捶背揉肩, 先說了一通生意上的閑話, 說得入港就開始鼓噪:“爺爺, 你的軍火都藏在什么地方呀?捐給老蔣不好嗎?也省得他看你不順眼。” 金忠明豎起眉毛:“老蔣是個什么稱謂?你的皮又欠捶了?!?/br> 金世安含糊應付:“好好好,蔣公行了吧。爺爺,槍炮再值錢, 也是黑錢,咱們家不能做違法亂紀的事兒,你打算怎么辦呀?” 金忠明不說話,將手放在世安手里,示意扶他起來。祖孫倆在花園里慢慢走了一段,立定在一棵高大的桐樹下。 “我的安兒,你到底還是年輕?!苯鹄咸珷攪@氣道,“你哪里知道這中間的利害?捐軍火,說得容易,你知道倉里壓著多少槍炮!” 金世安不敢胡亂答言,眼巴巴看著他爺爺。 “去年才經(jīng)軍閥混戰(zhàn),蔣公之疑心猶勝曹公,我要捐,自然不能有所保留,但你可曾想到有句話叫飛鳥盡良弓藏?” 他見金世安不說話,以為孫子心中暗服,繼續(xù)又道:“當年張兄給了蔣氏多少扶助,現(xiàn)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場,我怎能步他后塵,自己送上頭去?” 金世安雖然對成語反應慢,大概也聽懂了他爺爺?shù)囊馑?,不由得糾結(jié)起來。捐也不是,不捐也不是,那要怎么辦? 金忠明又道:“要捐,捐給誰?捐給蔣公,是示好,也是示威。我這些槍炮原是私自打造,全仿漢陽軍工廠的制式——看在上面眼里,我能造,旁人誰不能造?說不得哪一天就要拿我立威。這原是我財迷心竅,現(xiàn)在進退維谷,實是咎由自取。” 祖孫二人相顧沉默,颯颯桐蔭投在他們身上,宛若時政變換的陰云。 “爺爺,”金世安忽然說,“如果日本人打進來,是不是老——蔣公就沒心思對付你了?” 金忠明剛想說“我算什么東西,也配蔣公來cao心”,聞得他孫子話中有話,不由得一愣:“你從哪里聽說日本人要進關(guān)?” 金世安不敢直說南京大屠殺,只小心道:“報紙什么的……反正肯定會打起來吧。” 金忠明以為他孫子是聽到了什么消息,他也聽說日本人最近在關(guān)東蠢蠢欲動。前些年張作霖在皇姑屯被炸死,大家都知道關(guān)東早晚要出事。金忠明不由嘆氣道:“那也離南京遠得很。東北原是張小將軍的山頭,他與日本人有殺父之仇,怎會坐視日軍來犯?!?/br> 金世安急了:“不是爺爺,你想得太好了,日本人總有一天會打進來,南京真的危險。咱們要不搬走吧,到安全的地方去?!?/br> 他話沒說完,膝蓋立馬挨了一記拐杖,金忠明瞪眼道:“說的什么屁話,這里是國都!東洋彈丸小國,難道都是三個頭六個手?” 金世安捂著膝蓋齜牙咧嘴:“爺爺,我說真的,你不要小看日本人——哎別打!我說假如、假如的話,日本人要是打進南京來,我們總不能在這兒等死吧?” 金忠明一發(fā)動怒,紅木拐杖沒頭沒腦朝金世安臉上亂打:“混賬東西!真要是兵臨城下,個個都如你貪生怕死,于國焉有半分指望?平日只看你牛心古怪,怎么病了倒把志氣也病沒了!” 金世安被他爺爺打得抱頭鼠竄,繞著樹來回狂奔,又喊:“我錯了!我錯了!你老人家別激動!” 金忠明氣得臉色青白,大口喘起來,金世安慌忙扶他爺爺在石凳上坐下:“爺爺,就是說著玩的,干嘛生這么大氣?!?/br> 金忠明頓一頓拐杖:“哪怕是頑話,也不許你這樣沒出息——我從小怎樣教導你?名利場里自然爾虞我詐,大事上清濁要分明,不可學那等小人,讓后世嘲罵?!?/br> 金世安哪有話說,點頭如搗蒜而已。他心里萬頭羊駝狂奔,本以為舊社會人民應該沒什么覺悟,誰承想金家從上到下都大義凜然,好像只有他自己孬種渾蛋。 露生懟他,爺爺也懟他,金總很不開心,簡直顏面無光,不免賭氣道:“我怎么小人了,鬼子進來我第一個去打,這不是擔心爺爺你嗎?” 金忠明怒道:“你算什么東西,多少精兵良將未動,就輪得到你去沖鋒陷陣了?沒腦子!”說著又打他孫子的腦袋,“出去!看你我就窩火,瞧你現(xiàn)在這副德行!” 金世安被他爺爺捶出來了,金公館的下人們都覺好笑,管事的齊松義忍著笑迎上來:“太爺病著,脾氣忒大,少爺多來看看就好了?!?/br> 金世安自己也笑,他雖然粗糙,也明白金忠明心里是真護短——打歸打、罵歸罵,他說要去當兵,金忠明立刻舍不得了。 他在日影下躊躇,爺爺勸不動,露生也勸不動,大家都覺得他在扯淡——這要怎么辦?。?/br> 亂世的時政并沒有令金世安躊躇許久。九月里,戰(zhàn)事的消息不斷轟炸著人們的耳膜,大街小巷都是報童叫賣的聲音:“馮玉祥受命討蔣!”又叫,“蔣公親臨南昌督戰(zhàn)!” 外敵未御,而國家仍在分裂。廣州國民政府誓師討伐蔣介|石,馮玉祥、閻錫山、韓復榘均名列其中。蔣|介石親自南下,兩方一觸即發(fā),大家都在猜測,照相館里的領(lǐng)袖玉照會不會改易他人。 僅僅十八天后,從東北傳來消息,日軍進犯關(guān)東,占領(lǐng)奉天和長春,張學良率部撤離。日本人在此后的三個月里幾乎兵不血刃,迅速占據(jù)了整個東三省。 這即是震驚中外的“九一八”事變。 國難臨頭,人心惶惶,金世安知道九一八,但他沒想到九一八來得這么快。即便到了21世紀,新中國依然年年在九月十八日拉響震徹全國的警笛,告誡國人勿忘國恥。他聽了快三十年的警笛,并沒有多大感想。和部分新時代的年輕人一樣,九一八于他們而言只是一個紀念,至于紀念什么,那已經(jīng)離他們太遠了。 而現(xiàn)在,他真正感受到國恥的刺骨。 露生倒是一臉欽佩:“哥哥,以前是我有眼無珠,這次我信你了?!?/br> 金世安絲毫沒有感受到預言成功的喜悅,和那些起點爽文的男主不同,他明知道事情總會發(fā)生,卻對即將到來的黑暗未來束手無策。 露生見他滿面愁容,也跟著嘆息:“可惜了東北沃野千里,一朝淪喪,不知何日才能收復。” 整個冬天,大家都在關(guān)心東北戰(zhàn)事。所有人都仰首期待張少帥能為父報仇,演一出子承父業(yè)的忠義大戲,連得月臺也停了牡丹亭與長生殿,紛紛唱起京腔,鮮艷的刀馬旦和大花臉在燈影里翻滾著,在戲臺子上獻一片忠肝義膽,在高亢的調(diào)門里保家衛(wèi)國。 出人意料的是,東北的戰(zhàn)事幾乎不成其為“戰(zhàn)事”,少帥放棄抵抗,一路后撤,日軍倒是勢如破竹。每天都有老少爺們在街頭巷口嗐聲拍腿,互相問日本人打到哪里,納悶著怎么關(guān)東軍居然打不過小日本? 張少帥終于動了,打起來了,可不是對著日本人,反而是對著蘇聯(lián)人。沒人明白這是為什么,大家只知道,東北沒了,真的沒了,現(xiàn)在那塊地方叫做滿洲國。 國之大恥,一言難盡。 祖宗有訓,兵貴神速,計出奇謀,這些兵法沒體現(xiàn)在中國軍隊的行動上,倒是被東洋小鬼子用得淋漓盡致。蔣介|石因九一八事變引咎下野,但這并不能撫平國人的憤怒。孫文的兒子孫科就任行政院長。 他是個傀儡,所有人都清楚。 這一年的冬天,大家過得并不快活。東北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淪陷,原來國土的消亡是這樣容易的事情。 每個人對這件事的看法都不一樣,而商人們奔波于全國各地,他們有著別具一格的敏銳觸覺。周裕告訴金世安,秦燁在偷偷囤積物資,說完他又笑:“這個老不修,又想著發(fā)戰(zhàn)爭財了,關(guān)東到底隔著一道關(guān),他還指望日本人打進來嗎?” 這話說得不夠眼光,東北糧倉為人所據(jù),去年江淮又經(jīng)洪澇,開春青黃不接,糧價必定上漲。秦燁現(xiàn)在才動,已經(jīng)動得晚了。 囤積居奇,當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大家都是趁著老蔣沒心思管這些事,忙著打仗,偷偷摸摸地發(fā)些橫財。 自古富貴險中求,刀口上有血也有金。秦燁顯然是貪求富貴的這一類人,他兒子女兒都不在南京,他一個人怕什么? 周裕笑道:“我們老太爺伏著不動,秦燁就覺得自己順桿向上了,看他這筆貨栽在手里,那才叫痛快呢!” 金世安聞他如此說,心中更覺難受,而他不便回答什么,只是點點頭:“都是別人的事,周叔,快過年了,咱們是和爺爺一起過,還是自己關(guān)門過?” “往年沒什么事,都是去太爺那里?!?/br> “那露生呢?” “我們陪著白小爺,少爺你回家去就成?!?/br> 露生提起金家,都說“咱們家”,而對于金忠明來說,這個戲子一輩子也不會是“家里人”,這令金世安感到為難。他過去沒有感受過多少家庭溫暖,卻在穿越后體會到了罕有的真情。他希望金忠明能夠放下成見,像接納柳艷和周裕那樣,接納白露生。金家并不缺這一口飯,為什么出身戲子就要打上永遠的、恥辱的烙?。?/br> 金世安不希望逃去香港的時候,金忠明一句話,把露生丟在南京。說白了金忠明才是被他們小隊拖著走的那位,誰carry誰劃水老爺爺你要搞搞清楚。 年關(guān)臨近,臘八和春節(jié)還是要準備。白府小院染上新年的氣氛,柳嬸指揮著小丫頭和幫傭們打掃庭舍,臘雞臘鴨。露生手巧,和金世安剪紙為戲,露生剪了許多五福臨門,金世安剪了個迷之走形的奧特曼。 一張一張窗花懸上門戶,祈禱來年國泰民安。 “你跟誰學的,剪得真好,晚生八十年你靠這個就能吃飯了?!?/br> 露生抿嘴一笑:“從前在春華班,和幫廚學的,她是東北娘姨?!?/br> 說到東北,兩個人又有些悵然。 他們在家里商量了幾天,決定讓金世安回家過節(jié)。一來年前要盤賬,這時候去可以跟著學學東西,二來時局有變,正是敲邊鼓的時候,現(xiàn)在正在打仗,此時捐出軍火,不但于國有益,更能博得好名聲。 孫科上臺,正是需要人來扶助的時候,他不會在這個時候追究不必要的責任。 順便旁敲側(cè)擊說一下過年的事情。 “太爺為人硬氣,恐怕不用咱們說,他自己就主張了。”露生笑道,“你去獻個好吧,也教太爺知道你不是不懂事?!?/br> 金世安被他說得也笑起來,順手捏了捏他的臉:“乖,在家等我。我去跟我爺爺混一下?!?/br> 金世安回家去了,陪金忠明過臘八節(jié),他企圖討好金忠明,來換取一點家庭權(quán)力上的話語權(quán)。 陳叔接他回去,兩個人剛開到金公館門口,一輛大福特不聲不響地過去了。 老陳盯著那輛車看。 “怎么了陳叔?” “那是石瑛的車子?!?/br> “石瑛是哪個?” 老陳看他一眼:“馬上要到任的南京市長,他怎么這時候來咱們家了?!?/br> 誰知道呢,金世安有點高興,新市長都來拜訪他爺爺,這說明上頭開始給好臉了呀。他拍拍老陳的肩:“過年來索賄唄,哎呀陳叔快進去,我凍死了?!?/br> 這話可是給布衣市長石瑛扣了個大黑鍋,八十年后,人們對他的評價是一清二白的廉潔,金世安同志慣看貪污受賄,也沒多想,下了車就鉆進暖融融的客廳。 他在家里蹲了幾天,除了吃就是玩,玩也沒別的,放老唱片來裝裝逼,粗喉嚨的女歌手在唱片里捏著嗓子唱:“你呀你是我的小親親~~” 金世安聽得一陣雞皮疙瘩,心道這唱得還不如露生說得好聽。 他找尋機會和金忠明談心,這只老狐貍顯然勘破了他的心思,總是不肯接話,反而問起他之前說的日軍進犯。 “我以為你是胡說,沒想到現(xiàn)下真打起來了?!苯鹬颐骺畤@,“真是錯看了張學良,虎父教得犬子,不肖!不肖!” 金世安只好沒話找話:“我聽說秦燁在囤物資,周叔都笑話他,說他發(fā)大夢呢?!?/br> 金忠明臉上就有些不好看:“我去年就開始收購糧食,他是看我先囤糧,也就跟著有樣學樣?!?/br> ——場面一度十分尷尬,金總遭遇現(xiàn)場打臉。 沒想到金忠明是這種人,國難臨頭,居然先帶頭囤積物資。金世安被他爺爺堵得一肚子話說不出,干脆悶頭喝茶。 茶也不好喝,綠茶,他爺爺喜歡的什么太平猴魁。自從他來到這個世界,都沒怎么喝過奶茶了,柳嬸做了幾次,金世安也不喜歡,嫌茶味兒大。他本來逼格就低,熱愛通俗文化和山寨玩意兒,柳嬸費心從中央飯店學了正宗的英式奶茶,他反而喝得不爽快。 金忠明見他不說話,不免又豎起眉毛:“怎樣,你不贊同?讓周裕明天來領(lǐng)打,慣會教你些混話?!?/br> 金世安更覺得鬧心:“不是不是,我本來想勸您趁這個機會討好一下新領(lǐng)導,算了吧?!?/br> 金忠明都在囤糧了,還指望他捐軍火嗎?拉倒吧,金世安想,嘴巴上都會說愛國,可是愛國永遠打不過錢。 他越想越惱,也不提露生的事了,干脆丟了茶杯上樓。留下金忠明在小客廳里大發(fā)雷霆:“混賬東西!說走就走,規(guī)矩何在?” 金世安很失望,他以為爺爺只是嘴硬心軟,沒想到居然是個假仁假義。整個金公館都令他感到惡心和討厭。他在屋里氣得來回打轉(zhuǎn),想想自己純屬傻逼,為一個舊社會土豪咸吃蘿卜淡cao心,你覺得人家風雨欲來,人家還有閑心屯糧屯米! 馬克思說得對,資本只要有百分五十的利潤,就敢鋌而走險,有百分之百的利潤就可以徹底不要臉。 而金忠明的卑鄙還不止于此。 金公館的臘八節(jié)當然不同凡響,再有什么國難,離這里也是千里萬里。粥分粗細兩種,老人用小砂銚熬出來的燕窩細粥,少爺要吃粗粥,大鍋煮起來,為的是存點福壽。飯廳的大花桌上擺滿了粥果,不止八樣,各人揀愛吃的灑在粥面上,連下人們也一起來用——一樣是添福添壽的意思。金少爺吃得毫無滋味,金老太爺?shù)褂虚e情,熱了酒來自斟自飲。 祖孫兩個各據(jù)一角,真正是食而不言,下人們也不敢說笑,悶頭吃飯。 金世安看看鐘,已經(jīng)九點多,他起身打算告辭,此刻他非常坦然地想露生,金忠明著人攔住他:“大半夜你去哪里?” 金少爺梗著頭,不說話。他怕說錯什么,金忠明再把露生打一頓。 金忠明也不逼問他,向外點一點頭,便有人領(lǐng)進兩個穿紅著綠的小姑娘來。 “蕪湖買來的?!苯鹬颐髡f,“都是良家女兒,窮苦人家,倒能知冷著熱?!?/br> 金世安茫然地看看兩個小姑娘,大概才十幾歲,全身上下彌漫著發(fā)育不良的窘迫。兩個女孩子都局促地低下頭,忽然察覺席上老太爺刺人的目光,又慌忙抬頭,各自露出一個盡量嬌嬈的笑。 “你今晚哪也不要去,該成家了。我不求攀龍附鳳,這兩個以后就是你的姨娘。” 金世安真正傻了。 兩個女孩都羞紅了臉,站在原地不吭氣,金忠明道:“去見過你們爺?!?/br> 紅衣服的便跪下磕頭:“見過少爺,我叫|春杏?!?/br> 綠衣服的也跟著跪下:“見過少爺,我叫|春蘭?!?/br> “……” 金世安的內(nèi)心要被羊駝踏平了,他是喜歡美女,可是不好鄉(xiāng)村愛情這一口?。∷皇翘}莉控,這種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一臉樸實的姑娘真不是他的菜??! 一瞬間他的腦子有點短路,居然又想了一下露生,好像也是沒胸沒屁股。 不是,不對,就算現(xiàn)在塞給他兩個范冰冰他也不想要??!金總裁發(fā)sao遍天下,什么時候輪到別人給他塞女人強上了? 金世安徹底惡心了。他二話不說,推開兩個未成年的姨太太,大步向外走——走得了嗎?金忠明厲聲道:“捆上他房里!三個月要是兩個丫頭都不見肚子,我要她們的命!” 三個人像配窩的兔子,推推搡搡被送進新房——還真是新房,金世安起初還納悶,大年下也不至于把他的房間弄得這樣大紅大紫,敢情金忠明是給他準備洞房了! 門被反鎖了,他試著扭了扭門把手,扭不開。 萬萬沒想到,爺爺給他來了這么一手。是啊,秦萱蕙娶不成,金家少爺還能缺媳婦嗎?滿地跑的不都是女人嗎?人只要足夠無恥,什么事做不出來? 金世安也懶得大吼大叫,他瞧瞧兩個未成年少女,少女們羞得滿臉紫漲——大約是受了老太爺?shù)目謬槪€不敢傻站著,一個從茶幾上端起酒壺,另一個兩手捧起點心。兩個姑娘原本都不太情愿,因為聽說這家少爺是個傻子,可一見金少爺英姿迫人,又覺得心中石頭落地,格外又添了一層害羞。 當然,他們也看出少爺對她們沒好氣,都不敢上前伺候,囁嚅道:“少爺用點心罷?!?/br> 金世安真被她們逗笑了。 要做姨太太,好歹學學風sao?。∵@一臉的小白兔是鬧哪樣,還帶著一口鄉(xiāng)音。笑了半天,他瞅著兩位姨娘:“三個人怎么玩?玩3P嗎?” 兩位姨娘被他笑得一陣心慌,又不懂“三匹”是何意,紅頭漲臉不敢說話。 “你們是怎么被賣到這里的?” 春蘭大膽些,咬著嘴唇道:“淮河發(fā)大水,家里沒飯吃,若不賣我和jiejie,娘老子眼看就餓死了?!?/br> “多少錢買的?” 二女對看了一眼:“太爺厚道,一人二十塊?!?/br> 金世安記得自己去見秦萱蕙那身衣服就要上百大洋,這一件衣服,足夠買下兩個無辜少女幾輩子的人生了。 他心下惻然,又問:“今年幾歲???有二十嗎?” 春杏道:“開春就十七?!?/br> 春蘭跟著道:“我大一歲,快十八了?!?/br> “……” 日喲,萬惡的舊社會,念高中的小姑娘就給人做姨太太,良心呢?雖然說二十一世紀早戀少年真不少,但這和強買強賣不是一個性質(zhì)啊! 刺激太大了,金總需要消化一下。 兩個姑娘見少爺半天不說話,無計可施,互相看了一眼,含淚開始脫衣服。 金世安嚇尿了:“干嘛?別??!我不搞未成年!你們兩個床上睡去,老子在沙發(fā)上,可以吧?” 要不是看在她們年紀小,金總才不跟她們客氣呢! 這話把春蘭春杏嚇哭了,二女顧不得衣襟散亂,就地跪下來磕頭:“少爺開恩!老太爺說了,要是三個月懷不上,我們倆都得死?!贝禾m哭著抬起頭,“我們自知配不上少爺,只求少爺給我們留條活路,閉著眼就罷了……” 金世安又氣又笑:“閉著眼你們自己動嗎?” 金忠明已經(jīng)突破了他能想象到的人倫底線,不懷孕就要打死,還能更人渣一點嗎?懷孕又不是做飯,上鍋就熟。他爺爺真是夠缺德,拿兩個小姑娘的性命來要挾他! 三個人僵持著,姑娘跪在地上哭,金總黑著一張臉。他也沒心思逗妹子了,愿意跪著就跪著吧。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他睡不著,也坐不住,只看金燦燦的座鐘一刻一刻挪向十點、十一點、十二點。 他第一次打量金少爺?shù)姆块g,雖然被搞得花紅柳綠,卻依然能看出原本的清雅。這間臥室并不陳設(shè)書架,只在床頭堆著幾本閑書,金世安拿起來亂翻,一句也看不懂。 他惡意地想,如果現(xiàn)在換成那個大少爺,他會不會也像對秦萱蕙一樣,溫吞水地就把兩個小姑娘給睡了?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煩躁,又無從發(fā)泄,只好推開窗戶,大口呼吸。 這時候他才覺悟一件事情——有些問題可以妥協(xié),有些問題根本無法妥協(xié)。他的三觀根本與這個時代不合拍,與這個家庭也不合拍,一件事妥協(xié)了,就還有千萬件事情來等著他妥協(xié)。今天納了姨太太,明天就有少奶奶,今天圓房,明天還得生孩子,今天接手生意,明天就要一起去發(fā)國難財——無數(shù)條繩索等著捆縛他,因為他有求于它們,有求于這個家庭,有求于這個時代。要掌握話語權(quán),就要付出自由、自尊、還有愛。 他會在這種妥協(xié)里逐漸扭曲,變成第二個金少爺。金少爺恐怕也未必涼薄,只是他妥協(xié)了,妥協(xié)到習慣了,所以不得不涼薄。 可說到底,為什么非要在這樣惡心的家庭里活著? 他想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和起點爽文十萬八千里的地方。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劇情——不是嗎?鬼子都打進來了,難道不應該是立刻進入抗戰(zhàn)片嗎?怎么忽然變成十八禁劇情?還是跟兩個大蘿莉! 春蘭春杏還在哭,金世安暴躁地回頭:“哭你媽!三小時了有完沒完?再哭我現(xiàn)在就打你們!衣服穿上!” 姑娘們不敢哭了,又不知道該怎么辦,縮在地上瑟瑟發(fā)抖。 金世安又抓頭發(fā),這一會兒無數(shù)想法都在他心里噼里啪啦地明亮起來,是絕境里忽然大徹大悟的心情。他明白自己的激怒不僅僅是因為金忠明的卑鄙,也不僅僅是因為遭人暗算——是因為他早有喜歡的人,所以無法忍受別人再給他眼里塞砂。 是的,這幾天他度日如年,活像害了相思病,起來也想一個人,睡下也想一個人。其實到這里來哪有那么高尚的思想動機,他來這里是為了那個人,現(xiàn)在想回去,也還是為了那個人。 他在窗口走過去,又走過來,一年來稀里糊涂的問題全明白了,之前是國家大事,現(xiàn)在是個人情愛,它們?nèi)恕?/br> 他在一片狂躁的憤怒中,忽然冷靜而理智地想開了——這理智之后是所有男人都一樣的孩子氣的不管不顧,一旦體悟了自己的心意,就根本不能也不愿按捺那份沖動了,于國于危的感情推著他,于情于私的感情也推著他,這兩份感情往常是許國難許卿、忠孝難兩全,偏偏這一刻它們水rujiao融地匯在一起了,這兩份立場神奇地合二為一,變成一個具體的心上人的形象,它們?nèi)谕浦哪_,拉著他的手,拍開他的眼,叫他看清自己的心。他不急了,也不怒了,整個人陷入高燒的熱情里,甚至物極必反地冷靜了。 仔仔細細地,他低頭打量這個窗戶——真給他發(fā)現(xiàn)了BUG點。 窗戶上靠著個梯子,大約是掛彩燈的工人留下的。金公館三層樓,這梯子真夠給力,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丶茉谒翱凇?/br> 此時不逃更待何時?。?/br> 金總裁鬼鬼祟祟地看了看下面,沒人。他當機立斷就開始爬窗戶,春杏春蘭都驚呆了,金世安回頭看看她們,又覺得不妥,翻身爬回來。 “你們倆,敢不敢跟我逃跑?” 春杏春蘭呆若木雞。 “媽的說話啊,留在這我爺爺肯定弄死你們,你們倆知道怎么回家嗎?” 春杏抹了一把眼淚:“要是能到碼頭,我和jiejie就能回家。可是少爺,咱們沒錢啊,再說太爺能放過咱們嗎?” 春蘭卻比她meimei有主意,她也不情愿做姨娘:“我知道碼頭怎么去,少爺,你若真開恩放我們回家,我們立刻遠走高飛,決不讓太爺找著我們?!?/br> jiejie到底是jiejie,這個姑娘能辦事。 金世安點點頭,又想起錢的事:“我知道誰有錢。你們先下去,慢慢扶著梯子,別怕,有事我兜著!” 數(shù)十年后,他依然記得那條靜夜的街,記得它被紅紗映照的搖曳的燈火。整個南京被年夜的寒冷籠罩,他從囚籠般的高樓一躍而下,溫熱白氣從他口中呼出,凌厲春風劃過他的臉,他在若明若暗的夜色里一路狂奔,只想去見一個人。 那一刻的心情如此清晰而強烈,宛如青春年少時。 宛如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