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與君初識
酉時正三刻,蕭家大宅偏廳,燈火初明,月上柳梢。 蕭子言坐在偏廳長榻上,溫三嫂帶著三個女使恭敬立在地下,絲毫不敢錯了規(guī)矩。 蕭子言溫和道:「辛苦溫三嫂來這一趟,只是我大哥過午出門至今還沒回來,我也不清楚大哥和溫三嫂是怎么交待的,只好煩勞嫂子在這稍等一會了?!?/br> 溫三嫂忙道:「二少客氣了,是我們來得早,大少許是還在忙,我們等等便是。」 蕭子言又命人拿來茶水點心:「三嫂見諒,是我招呼不周,只是我后頭還有事忙,且我在這坐著也只怕嫂子和三位姑娘不自在,這就少陪了。桌上茶水點心都有,三嫂自便,我讓如意在外頭候著,有什么叫他一聲就行。」 溫三嫂忙又謝了幾句,待蕭子言走出偏廳,溫三嫂這才領著三個年輕姑娘坐了。 王春喜一坐下就咕碌著一雙大眼睛左右張望,看之不足:「三嫂,這蕭家好大的氣派,比我之前待過的主家大多了?!?/br> 一旁的胡燕呢忍不住問:「你主家是哪兒?」 「修義坊劉家飲子舖。」 胡燕呢便哼了一聲:「怪道呢,瞧你這沒眼界的樣,我看這里也就一般,去年我主家?guī)胰チ擞菹喔?,那才真是氣派呢?!?/br> 溫三嫂瞪了胡燕呢一眼,厲聲道:「她沒眼界,你沒規(guī)矩!你主家也就是太平坊的童家金銀舖罷了,你不過是交了運,跟著主家去過一趟虞相府里就敢這么猖狂,這話一會讓蕭家大少聽見了他還能用你么?」 胡燕呢這才悻悻地閉上嘴。 溫三嫂又看向一旁一直不作聲的李香詞:「我記得你是陸游陸大人家的?」 李香詞輕聲道:「嗯。」 「陸大人也是時運不濟,」溫三嫂身為臨安城中的包打聽,當然是消息靈通,又嘆道:「先是建康府通判,再是隆興府通判,現(xiàn)在居然調任夔州通判,愈調是愈遠了?!?/br> 李香詞低頭輕道:「當年他們說陸大人是交結臺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將軍用兵,有違朝廷的和金之策才被罷官的。這次好不容易起復又被調任夔州,也不知還能不能再回到臨安來?!?/br> 溫三嫂又問:「你在陸家也待了老長時間吧?」 「十年了?!?/br> 「十年也算是陸家的老人了?!箿厝┤滩蛔〈蛱剑骸改恰@次陸大人調任夔州倒沒帶著你一起?」 李香詞心頭一緊,這是她心上癒合不了的口子,誰提一次那口子就撕裂一次。 「陸大人倒是提過的,我回絕了?!顾溃骸高@次陸大人赴任夔州帶了十六個家人同去,只要有人服侍著,也就放心了。」 溫三嫂和李香詞左一個陸大人右一個陸大人說個沒完,倒把一旁的王春喜和胡燕呢聽得興致索然,這陸大人又不知是何人,外放的通判左不過是個七品官吧,至于這么稀罕么? 溫三嫂冷眼看著兩個女孩兒一臉淡漠,心下暗嘆了口氣,姑娘們年輕,二十多年前陸先生迫于母命和他發(fā)妻和離的傷心往事可是當年臨安城市井最哄動的談資,只差沒被編進話本里流傳了。 「人人都說蜀道難,夔州這么千里迢迢的,去這一趟可折騰得很,陸大人今年也四十多了吧?」 「四十六了,去年十月他生辰,還是我和夫人給他做的壽麵?!估钕阍~垂下眼:「五位公子一起給他祝壽,他當時高興得很。下個月又到他生辰,興許他們還會給陸大人過壽,只是我已經(jīng)不在陸家了?!?/br> 溫三嫂是慣見世情的人,當下倒也沒再說什么,只勸道:「姑娘不必感傷,禍福相倚,否極泰來,像陸大人這樣才氣縱橫的人必定不會被埋沒,往后還有遠大前程的,姑娘只想著自己往后在蕭家的日子才最要緊?!?/br> 王春喜和胡燕呢本來哈欠連連,聽得溫三嫂說起蕭家總算眼睛一亮。 王春喜問:「三嫂,蕭家都有哪些人?」 「正經(jīng)主子只有三個,就是蕭大少、二少和二少奶。」溫三嫂道:「方才你們見到的就是二少爺,他已娶了親,娘子就是穆家生藥舖的大小姐,也是我說的媒;他倆還有兩位小公子呢?!?/br> 胡燕呢笑道:「二少爺看著倒是一表人才,二少奶奶想必也是好標緻的容貌?!?/br> 「有你這樣不知規(guī)矩的?」溫三嫂輕蔑地睨了胡燕呢一眼:「還沒真進主家里倒先議論起主家人的相貌來?!?/br> 王春喜不解:「蕭二少已經(jīng)有兩個孩兒了,蕭大少倒還沒娶親么?」 溫三嫂聞言心頭如遭槌擊,直想仰天長嘯一番。想她溫如嬌在臨安城作媒二十年的經(jīng)歷,椿椿件件,哪個不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就只有蕭子逸這般磨人! 溫三嫂咬牙,不管如何她絕不會輕言放棄,終有一日她要讓蕭子逸手捧媒人禮心甘情愿交到自己手上,也好教一眾鄉(xiāng)里得知,臨安城里就沒有她說不了的媒! 遂冷哼一聲:「他沒娶親又怎地?遲早還是要結果在老娘手上!我可是先告訴你們幾個,別以為蕭大少還沒娶親你們就近水樓臺,少去招惹這個浪蕩子,否則你們幾條命都不夠他玩?!?/br> 一番話聽得王春喜連連吐舌不敢再多言;胡燕呢卻只不屑地撇撇嘴,也不知聽進去沒有。 李香詞卻又問:「三嫂可知道這次蕭大少僱女使來是做什么事么?」 這話倒是問到點子上了,王春喜和胡燕呢兩人也關切得很。 「是啊,要我們做什么呢?是繡工、堂前人、折洗人、粗使人、廚娘、還是……」胡燕呢問著問著忽就把臉一紅,不說話了。 「發(fā)你的春秋大夢呢,」溫三嫂冷笑道:「你以為他要找身邊人還是小妾?我告訴你,蕭大少爺?shù)纳磉吶司褪羌楹腿缫膺@兩個小廝,我從來也沒見他要女使侍候過;至于小妾,這個人在臨安城每家院子里都有相好的,他哪還須要什么小妾!」 這番挾槍帶棒的話說得胡燕呢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氣得扭過頭去不說話了。 半晌,李香詞只好溫言勸道:「jiejie別只顧和三嫂拌嘴,三嫂還沒說清蕭大少到底找女使做什么哪。」 眼見三人好奇的目光又同步飄過來,溫三嫂也緩了臉色,解釋道:「我聽他說在自家蓋了座射堂,想找兩個女使來幫忙打掃?!?/br> 「在自家蓋射堂?」王春喜首先瞪大了眼睛:「他家得多大的地?得花多少錢哪?」 溫三嫂見王春喜目瞪口呆的樣子只覺有趣——小妮子沒見過世面,性情倒是可愛,有什么說什么。 「這你就不用替他cao心啦,」溫三嫂輕哼:「都已經(jīng)蓋好了,這才火急火燎來找我說缺女使,我這不就替他找你們三個來了?」 聽到是要打掃射堂,三人都陷入沉思,誰也沒做過這工作,不免心下躊躇——畢竟從沒遇過哪個主家在家里蓋射堂的。 「蕭家只要兩個人是么?」李香詞又問。 「說是這么說,那射堂多大我也沒見過,指不定會多要人呢?!箿厝捨咳耍骸阜判?,就算他只要兩個人,我這兒還有其他主家的工作可以做,不在蕭家也可以到別人家,不用擔心的?!?/br> 正說話間,只聽門口的如意高聲喊:「大少回來了。」 偏廳內四人連忙起身迎接,沒有一會,就看見如意開了門,一個頭戴燕尾巾、腳蹬方頭屨的俊朗男子大步流星走了進來。 原來這就是蕭家大少。 李香詞看了他一眼就垂下頭來,不得不承認她眼前這個身形高大頎長的男子的確有一張好看的面孔——那張臉輪廓深邃,俊目修眉,眼泛桃花。長得最好的是那根鼻樑,筆直挺拔,像刀裁般的棱線,給人以堅毅感。嘴唇很薄,卻不會給人冷酷的印象,嘴角揚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看著又有些輕浮,但不討厭。 其他兩位姑娘看著蕭家大少的眼光滿是驚艷,嘴都快闔不攏了。怪道傳聞都說蕭家大少是臨安城鼎鼎有名的浮浪子,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要做浮浪子也得有本錢才行,不論相貌或家產,蕭大少都無疑是本錢雄厚。 蕭子逸也在打量著對面三個姑娘,這就是溫三嫂找來的女使吧,其中兩個眼睛直勾勾盯著自己看,樣貌倒是端正齊整,還有一個垂著頭不發(fā)一語,相貌卻看不真切。 身為京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浪蕩子,蕭子逸對兩個女使盯在自己臉上的視線不以為意,頂著這么一張臉二十八年了,他很習慣姑娘們的注目,倒是一旁的溫三嫂扯了兩個姑娘幾下。 「好沒規(guī)矩,有你們這么盯著主家的?」溫三嫂罵了兩句,又堆起笑臉:「大少今日這么忙,這時辰才回來?」 「也沒什么忙的,就是有朋友在鳴柯院里作東,招待我們幾個喝酒聽曲,一時高興多喝幾杯這才回來晚了,累三嫂久等。」 「不不不,我們也是才到而已?!箿厝┬Φ溃骸复笊僖娜艘呀o你找來了,這三位姑娘大少看看合不合意?!?/br> 「三位?我說只要兩個女使。」他的聲音聽不出什么情緒:「射堂雖大,卻也不會天天用著,兩個人打掃儘夠了?!?/br> 胡燕呢聞言緊張了,開始毛遂自薦:「大少我自小刻苦耐勞,什么粗活都能做的?!?/br> 王春喜也不落人后:「打掃什么的我最會了,大少你放心,我一定能把射堂整理得乾乾凈凈?!?/br> 蕭子逸沒回應她倆,只是沉思,又看向李香詞:「你呢,沒什么話說么?」 李香詞終于抬起頭來看向蕭子逸:「既然兩位jiejie都這么說了,射堂交給她們一定妥貼,我就跟著三嫂回去吧,再找其他主家就行。」 說完她又低下頭去。 蕭子逸總算看清她的面貌。 這是一張清爽美麗、細緻柔和、恰到好處的臉——五官位置恰到好處、情緒反應恰到好處、禮節(jié)規(guī)矩恰到好處……那是身為一個女使的自覺,她刻意表現(xiàn)得中規(guī)中矩四平八穩(wěn),既不張揚突顯也不畏縮怯懦,她就是恰如其份地把自己擺在一個剛剛好的位置上。 然而在她低頭的那個瞬間,蕭子逸的心突突地跳了一下。為了方便工作,她挽著高髻,這讓她瑩白修長的脖頸看起來分外迷人,而那一垂首的動作帶動她下巴到下頜頸之間現(xiàn)出一道優(yōu)美的線條,她刻意表現(xiàn)出的所有恰到好處在低首的瞬間失衡了,不經(jīng)意流瀉出的是別樣的嫵媚妖嬈。 這是個很有韻致的女子,楚楚動人。 和外表的浪蕩輕浮有別,蕭子逸從來不對自家女使出手,因為沒必要——臨安城大大小小的院子里永遠有更好的選擇,不過眼前這個女子……不大一樣。 他甚至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對于在蕭家大宅工作似乎殊乏興致,隨時準備跟著溫三嫂抬腳走人。 這哪行? 蕭子逸思路敏捷,就算有幾分酒意還是馬上想出解套之法:「三嫂,三個女使我看可以。后廚的顧媽下個月僱約到期就要回鄉(xiāng),她不準備做下去了,到時還會要一個廚下幫工,就讓她們三人一起留下吧,兩個去打掃射堂,一個到后廚幫手,一個月后就頂上缺?!?/br> 溫三嫂當然樂意:「那好,照大少的意思就這么定了吧,讓她們三個都留在蕭家當女使?!?/br> 「我還不知道三個姑娘的名字呢?!?/br> 「瞧我這糊涂的,」溫三嫂立刻一一介紹:「這是王春喜、這是胡燕呢、這是李香詞。」 「春喜、燕呢、香詞……」蕭子逸停頓了一會:「三個名字都蠻好,不必再改,就這么叫吧。三位姑娘之前在哪兒做事?」 「春喜在修義坊劉家飲子舖待過三年;燕呢在太平坊的童家金銀舖待了一年;香詞是夔州通判陸游陸大人家里的,待了十年?!?/br> 「陸大人……」 蕭子逸不覺揚眉,他知道這位大人,自己幾年前變賣資產捐獻國庫,支持張浚北伐中原時,這位陸大人便曾慷慨陳詞,大力擁護朝廷用兵的決策,仔細想想那還真是個齊心合力的時期,舉國一心,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大伙兒都想著北定中原恢復河山。 但是在隆興和議后,風向變了,戰(zhàn)事帶來的只有將蕪的田園、離散的骨rou、停滯的民生和看不到盡頭的絕望。太難了,北方的大金國是一堵永遠撼動不了的高墻,對大宋而言要想推倒這堵高墻猶如蚍蜉撼樹,再說了,真的推倒了高墻,砸落下來的磚石難道不會傷了自己么?維持現(xiàn)狀又有什么不好?花錢買和平又有什么不可以?俯首稱臣和折腰屈膝恰恰是為了黎民百姓而做出的偉大讓步,退步原來是向前。 一旦出現(xiàn)了這樣的聲音,一度同仇敵愾的氛圍蕩然無存,時任廣德軍通判,年輕的辛棄疾大人曾上呈「美芹十論」想堅定皇帝北伐抗金的決心,文章廣為傳頌但朝中反應卻很冷淡。 一葉知秋,主戰(zhàn)派的力量愈來愈衰微,力主北伐的張浚、陸游一派被攻詰得體無完膚,張浚罷相、陸游則多次遷任、罷官,被調離權力中心,大宋上下繼續(xù)陶醉在中外無事、偏安一隅的升平景象之中。橫豎安居東南的大宋民生富庶、市井繁榮,家給人足,牛馬遍野,馀糧委田,太平康寧。 沒有人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好。 蕭子逸不無感嘆。 當年意氣風發(fā)慷慨陳詞的陸大人如今調任夔州通判,往日雄心猶記?幾經(jīng)滄桑、屢變星霜,他仍在蜇伏著。 而她原來是那位陸大人家的女使。 溫三嫂話聲打斷了他的無限思量:「那么大少打算讓誰到廚下幫手,讓誰打掃射堂?」 蕭大少看向三人:「你們誰做過廚下工作?」 胡燕呢立刻道:「我做過,去年童家金銀舖里我都在廚下幫忙?!?/br> 李香詞聞言一怔,但沒多說什么。 「既如此,那就讓燕呢到廚下幫工,春喜和香詞先專管打掃射堂吧?!故捵右莶幌牖ㄌ鄷r間在這事上,他懶懶道:「你們三人現(xiàn)在跟著三嫂和吉祥去找趙管家打契約,約聘一年,之后再續(xù)。辦完手續(xù)吉祥會帶你們到女使住處去,明日就可以開始上工。」 「那她們三個的事就這么定了。」溫三嫂又道:「今日難得來一趟,我想順道跟大少說說,我這里還有幾戶殷實人家,姑娘們都是黃花閨秀,論門第也……」 溫三嫂似乎還想再說下去,被蕭子逸先發(fā)制人截斷話頭:「今日已晚,就先這么安排吧,溫三嫂有什么話改日再說,你們可以先離開了?!?/br> 溫三嫂吃了閉門羹只有悻悻閉嘴,領著幾人一起低頭一福,謝過主家。 在李香詞跟著低頭行禮的時候,蕭子逸目光停駐在她身上,留心看了看她的動作,卻不見了方才讓他怦然心動的那一抹風情,她還是那個中規(guī)中矩恰如其分的小女使,只顧行禮如儀。 也許一開始就是自己看岔了?蕭子逸不無失望,不過事情定了也就定了。 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