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 第94節(jié)
賀柳南點點頭,道:“我方才在門口看著像你,還真是你。范主事,我們?yōu)榱苏夷?,鞋都磨破了幾雙,你還有心尋花問柳?快隨我去見太子罷?!?/br> 宋允煦走到廳上,打量晚詞一番,在一把交椅上坐下,道:“你這些日子去哪兒了?” 晚詞道:“微臣去浮山縣探望一位朋友,被一名叫冷碧筠的女子識破了身份。她向孟相告密,孟相派人捉拿微臣,幸而朋友通風(fēng)報信,微臣先一步離開了平陽府,幾經(jīng)周折,總算回到京城,正想著找麗泉商議對策,賀千戶便找到了微臣。” 宋允煦還不知道孟衍私下這番動作,聞言變了臉色,微微冷笑道:“他們倒是瞞得鐵桶一般。”又道:“你還未見過麗泉罷?” 晚詞點點頭,因自己和章衡的私情已為他所知,有些扭捏道:“他近來可好?” 宋允煦笑道:“你既然棄他而去,還關(guān)心他做甚?” 晚詞臉龐泛紅,心想不知那廝怎么向太子解釋我出走一事,未免口供有差,低頭不作聲。 宋允煦道:“他一個男子漢,平日也算潔身自好,偶爾行止不當(dāng),你說他幾句就是了,何至于離家出走?弄得他悶悶不樂,偏又碰上梁酩這個不識好歹的無賴調(diào)戲他,被他揍得半死。梁酩是國子監(jiān)的學(xué)生,此事鬧到皇上面前,皇上雖未怪他,私下卻問我,章衡與范宣那樣要好,就算不喜歡梁酩,也算是同道中人,下此重手是否有甚隱情?” 晚詞聽得目瞪口呆,心想這姓梁的監(jiān)生好大的狗膽,竟敢太歲頭上動土,老虎嘴邊拔毛,真是色迷心竅了。想想章衡那模樣,又有些理解,畢竟自己也常被他迷得七暈八素,做出許多事后想來不可理喻的行止。 “那殿下怎么跟皇上說的?” “我怕皇上對麗泉有誤解,索性將你們的事告訴了他?!?/br> 晚詞一顆心霎時提到嗓子眼,緊張地看著他道:“皇上……生氣么?” 宋允煦道:“你們兩個欺君罔上,視科舉如兒戲,皇上豈能不惱?當(dāng)即便要叫人抓你來問罪。我說你和麗泉賭氣,離家出走,不知往哪里去了?;噬险税肷危屛也m著麗泉,把你找回來再做處置。” 瞞著章衡,亦是瞞著孟相等人,天子這般吩咐,顯然不想把事情鬧大。天子決意召呂慈回京,變法勢在必行,倘若孟黨抓住此事,對章衡等人窮追猛打,自然會影響天子的計劃。 天子沉默的半晌里,思量的就是這些罷。 晚詞咬咬嘴唇,一撩衣擺,跪下道:“此事皆因我而起,麗泉不過是受我蠱惑,只要能保全他,我死而無憾。” 宋允煦欲扶她起來,手伸出一半又收回,道:“你起來罷,事情還沒到那一步。外面不甚安全,你就在這里住下,皇上見你之前,莫要再與麗泉聯(lián)絡(luò)。” 章衡這幾日總覺得心神不寧,似乎有一股看不見的危機(jī)迫近,他卻什么都做不了。晚詞在魯王府時,他常有此感,好像她不是宋允初的妻子,而是自己的一部分,她受了欺負(fù),自己也跟著痛。 幾回夢見她熬不過,一根繩索尋了短見,身子懸在半空打轉(zhuǎn),他在夢里也喘不過氣,醒來渾身冷汗。想去看她,又怕暴露行蹤,無可奈何,無能為力。 好憋悶,好難受。 這日一早,章衡正要出門,負(fù)責(zé)盯著花神廟的隨從回來說箱子里的信箋被取走了。章衡精神一振,跟著細(xì)犬來到琵琶巷的葛宅,心中恍然大悟。 他按兵不動,回到衙門,將鯉魚紋身案的兇手假扮花神顯靈,范宣提議用寄靈香追蹤兇手,現(xiàn)在已知兇手下落的前后經(jīng)過寫成奏章,上呈天子。 這份奏章以含蓄內(nèi)斂的口吻稱贊范宣足智多謀,心細(xì)如發(fā),若不是她,這名jian詐狡猾,血債累累的兇手不知幾時才能落網(wǎng)。 天子將奏章遞給宋允煦,道:“看看,說得這么好聽,還不是給自己的女人邀功?!?/br> 宋允煦看罷,笑道:“雖是邀功,范姑娘的功勞也不是假的。這名兇手恐怕與飛鵬幫關(guān)系匪淺,若能順藤摸瓜,一舉除掉飛鵬幫,范姑娘當(dāng)真是功不可沒。” 天子默然片刻,道:“叫范宣,不,范荷過來見朕?!?/br> 晚詞走到延福宮外,深吸了口氣,提起袍角,跨過那道高高的門檻,在大殿中央站住,向?qū)氉系奶熳有羞^禮,又向下首座位上的太子行禮。 宋允煦看出她很緊張,唇角微彎,安撫的一笑。 天子沉聲道:“范荷,你可知罪?” 晚詞跪下道:“犯婦不該癡心妄想做官,不該蠱惑章大人徇私舞弊,欺君罔上,千錯萬錯,都是犯婦的錯。章大人心軟意活,一時糊涂,還望皇上從輕發(fā)落?!闭f著聲音哽塞,透明的淚珠順著瑩白姣好的臉龐一顆顆滑落,砸在光可鑒人的金磚上。 天子看她抽抽噎噎,哭得柔弱可憐,不禁納悶,之前怎么會看不出這是個女子呢?想想也不怪自己眼拙,畢竟好端端的,哪個女子不想嫁人想做官?就算有,哪個官員肯幫她? 兩個荒唐的人偏偏湊到一處去了,這千古奇聞?wù)l想得到啊。 欺君固然可惡,但若不是章衡色令智昏,鬼迷心竅,自己也見不到這等膽大包天,才華橫溢的奇女子。思來想去,此事說大了是欺君之罪,說小了不過就是一段風(fēng)流韻事。 天子今年五十有余,對跪在丹墀下的晚詞既有男人對女人的憐惜,也有長輩對晚輩的慈愛,再開口語氣不覺溫和了幾分,道:“你還少說了一條,既然做官,便該盡忠職守,怎可隨隨便便撂挑子?你當(dāng)朝廷是戲班,想來就來,說走就走?單憑著一條,朕也不能饒恕你!” 晚詞舉袖拭淚,委屈道:“皇上有所不知,并非犯婦想走,實在是章大人話說得難聽?!?/br> 天子挑眉道:“哦?他說什么了?” 晚詞道:“他和別個女子相好,被犯婦識破,說他兩句,他便躁起來,指著犯婦的鼻子說你的命是我救的,官是我給的,有什么臉在這里指手畫腳?不高興,別做這個官,自己謀出路去!”說著又淚如雨下,泣不成聲道:“皇上,他話說到這份上,犯婦還怎么待得下去?” 宋允煦道:“他對我只說是你太小氣,原來是他文過飾非,這廝著實可惡。” 問罪忽然變成了伸冤,天子心想真是唯小人與女子難養(yǎng)也,揉了揉眉心,道:“好了,莫哭了,本朝并無女子為官的先例,朕也不能為你破例,這官你是不能再做了,先回太子府上罷。” 晚詞撿回一條命,已是萬幸,急忙磕頭謝恩。 她走后,天子又召見章衡,劈頭蓋臉一通怒斥。章衡這才知道太子已經(jīng)把范荷的故事告訴天子,慌得跪下道:“雖是小荷想替兄長報效朝廷,若非微臣慫恿,她也不敢欺君罔上。此事皆是微臣的錯,還望皇上念在小荷一片赤誠,寬恕則個?!?/br> 天子冷笑道:“你說是你的錯,求朕寬恕她,她說是她的錯,求朕寬恕你,你們兩個倒是患難見真情。” 章衡怔了怔,道:“皇上見過小荷了?” 天子道:“有人向孟衍告密,孟衍已知她是女子,私下派人抓她,你還不知道!幸而她逃回京城,未被孟衍的人抓住,否則朕想饒她也不能夠?!?/br> 章衡悚然色變,想她一個弱女子,怎么能夠逃過孟相手下那幫人的追捕?簡直不可思議,越想越覺得后怕。 天子覷著他的臉色,道:“如今知道怕了?當(dāng)初做什么人了?她一個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你也跟著胡鬧!虧你還是刑部侍郎,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章衡抿了抿唇,低頭道:“起初她說想做官,微臣也覺得很可笑,后來讀了她寫的文章,微臣想如此人才,難道就因為她是個女子,便埋沒了么?遂鋌而走險,行此下策。她也是天子門生,平心而論,皇上當(dāng)真覺得她不如男子么?” 天子沉默良久,嘆息一聲,道:“她確實是難得一見的才女,但世道如此,你若想她安然無恙,便不該讓她走這條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章衡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倘若晚詞不是一個飽受折磨,頹然絕望的女子,他也不會替她選擇這條路。 窮源朔流,這一切還拜天子所賜。不過章衡并不恨天子,冤有頭債有主,他只恨宋允初。 第一百六十章 風(fēng)流調(diào)(上) 別人欺君,都是為了自己計功謀利,章衡欺君,乃是為了一名女子實現(xiàn)抱負(fù),真?zhèn)€與眾不同,獨樹一幟。天子氣惱之余,還有些好笑,想這樣一個聰明人在男女之事上卻如此糊涂,多少有他父母早逝,無人約束的緣故。想起已故的章父,天子心頭感傷,又責(zé)備道:“你這么大了,不老老實實娶妻生子,把個良家女子扮作男人留在身邊,干得忒不成人事!”章衡聽出他話中的寬恕之意,長舒了口氣。天子一直數(shù)落到宮門將閉,方才讓他回去。出了宮門,章衡坐上轎子,叫去太子府。見到宋允煦,納頭便拜,宋允煦一把扶住他,笑道:“如今可算安心了?!闭潞馇Ф魅f謝,坐下問道:“小荷還好么?” 別人欺君,都是為了自己計功謀利,章衡欺君,乃是為了一名女子實現(xiàn)抱負(fù),真?zhèn)€與眾不同,獨樹一幟。 天子氣惱之余,還有些好笑,想這樣一個聰明人在男女之事上卻如此糊涂,多少有他父母早逝,無人約束的緣故。 想起已故的章父,天子心頭感傷,又責(zé)備道:“你這么大了,不老老實實娶妻生子,把個良家女子扮作男人留在身邊,干得忒不成人事!” 章衡聽出他話中的寬恕之意,長舒了口氣。天子一直數(shù)落到宮門將閉,方才讓他回去。 出了宮門,章衡坐上轎子,叫去太子府。見到宋允煦,納頭便拜,宋允煦一把扶住他,笑道:“如今可算安心了?!?/br> 章衡千恩萬謝,坐下問道:“小荷還好么?” 宋允煦道:“她在皇上面前哭得厲害,皇上都不知說她什么好。唉,畢竟是女子,一哭二鬧三上吊,再厲害的男人都拿她沒轍?!?/br> 章衡不禁笑了,道:“也是皇上仁慈,換做孟相,非要她的命不可?!?/br> 宋允煦道:“這幫人陰險毒辣,對一名弱女子苦苦相逼,實在算不得大丈夫。范荷暫且住在我這里,等旨意下來,孟黨死心,再讓她回去罷?!?/br> 章衡露出極為感動的神情,道:“殿下曠恩大德,雖肝腦涂地,豈能報效萬一!” “言重了。”宋允煦知道他急著見范荷,端起茶盞,不緊不慢地啜了兩口,道:“范荷甘愿舍生保全你,可見是一片真心。她孤苦伶仃,清高自傲,你于她雖有救命之恩,也不能把這話掛在嘴邊,叫她聽了不是滋味,難怪要走呢?!?/br> 章衡心中奇道:這話從何說起?這救命之恩,我藏都來不及,哪敢掛在嘴邊?想了想,定是晚詞無中生有,沒良心的妮子,虧她說得出這話,當(dāng)下也只能忍氣吞聲,低頭道:“殿下說的是?!?/br> 晚詞住在太子府西側(cè)的一小院落里,緊挨著太子的書齋,佳木蔥蘢,甚是幽靜。 章衡走到這里,天已黑了,絳月端著一盆水迎面走來,看見他嚇得手一松,銅盆摔在地上,水濺濕了章衡的衣擺。 絳月慌忙跪下道:“大人恕罪!” 章衡本以為這丫頭跟著晚詞走到哪里,會給自己通個風(fēng),報個信,沒想到她就像那斷了線的風(fēng)箏,一個多月來音信全無,儼然是叛變了。見她自家也心虛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道:“出去一趟,人也冒失了,不好好伺候姑娘,我便換別人來?!?/br> 絳月不是不想給他報信,只是姑娘身邊就自己一個,自己若背叛她,她多可憐啊。這番心思說不出口,委屈地直掉眼淚,求章衡不要趕自己走。 晚詞在屋里聽見,走出來看了章衡一眼,對絳月嘆氣道:“丫頭,都怪你命不好,跟了我這么個沒用的主子,才丟了官,人家便拿你出氣。往后日子益發(fā)難過了,你還留戀什么,走罷!” 這話分明是在諷刺章衡,絳月不敢作聲。章衡看著晚詞,她臉色憔悴,人又瘦了一圈,想必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霎時心便軟了,對絳月道:“你起來罷?!?/br> 絳月忙不迭地去倒茶,因是太子府上,有些話說不得,章衡道:“你破了鯉魚紋身案,誰敢說你沒用?我不過說她兩句,你便這樣慪我,我的日子才益發(fā)難過了?!?/br> 晚詞一愣,道:“兇手抓住了?” 章衡道:“已經(jīng)知道是誰了,還未到抓她的時候?!?/br> “是誰?” “就是春柳棚那位楊姑娘?!?/br> 晚詞吃驚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我也不確定,過些日子便清楚了?!闭潞馍焓置嗣哪?,眼中光彩流動,好像在看一件失而復(fù)得的寶物。 晚詞想起那晚離開魯王府,他在船上也這樣看著自己,彼時不解個中滋味,還當(dāng)他是好jiejie,而今體會透徹,心像一鍋滾開的水,升起氤氳水汽,眼前一片朦朧。 他們才剛渡過天劫,她好想埋首在他懷中大哭一場,卻又覺得面上無光,倔強(qiáng)地抿著唇,轉(zhuǎn)過臉去拭淚。 章衡拉著她的手,在石凳上坐下,自責(zé)道:“我才知道孟相派人抓你,你這一路是怎么逃過來的?” 晚詞不想告訴他,自己險些落入宋允初手中,便略過這一部分,道:“多虧了浮山縣的楊知縣,他騙孟相的人說我去了成都,又給我通風(fēng)報信,我這才逃過一劫?!?/br> “楊知縣?” “就是保定府楊老爺?shù)墓?,那年鄉(xiāng)試的解元。” 章衡想了想,道:“哦,我記得他那解元是買來的,雖無真才,倒也講義氣。等我尋個機(jī)會,重重謝他。” 說了會兒話,雖然萬般不舍,畢竟不便久留,又叮囑她幾句,便離開了。 幾日后,刑部主事范宣病逝的消息傳出,晚詞以其妹范荷的身份回到范寓,料理喪事。與此同時,范宣本是范荷女扮男裝的流言不脛而走,許多與范宣并不熟悉的人都來范寓吊唁,為的是一睹范荷真容,把個明殿坊擠得水泄不通,比三公九卿的喪事還熱鬧。 晚詞如今是待字閨中女,豈能輕易露面,整日躲在簾后,隱隱綽綽,看得這些人心癢無比,若非旁邊侍衛(wèi)守著,早把簾子扯落了。 唐主事等人湊在一處,疑惑道:“若范宣果真是范荷假扮,科場上如何蒙混得過?” 陽主事道:“這還用問?定是章大人幫她瞞天過海,他們兩個早就好上了?!?/br> 一名年輕書吏膽子小,聞言駭然色變,道:“這等欺君之罪,章大人怎么做得出?” 陽主事道:“傻小廝,那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什么事做不出啊!” 書吏道:“那皇上就不管這事么?” 陽主事道:“這正是皇上的仁慈之處啊,說起來,范荷也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還幫咱們破了不少案子,殺她太不近人情了。” 唐主事奇道:“老陽,你怎么幫范宣,不,范荷說起話來,你不是看她最不順眼么?” 陽主事悻悻道:“之前以為她是個男人,娘們兮兮,怪討人厭的。如今知道她是個女子,還挺佩服她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