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 第57節(jié)
章衡道:“其實我懷疑十一年前朝廷運往西北的軍械是為飛鵬幫所劫?!?/br> 章衡對那樁害父親蒙冤的懸案耿耿于懷,追查至今,這是晚詞都不知道的事。然而劉密早就知道,但他以為章衡要坦白晚詞的事,不想是這件事,神情有些愕然,道:“你有何證據(jù)?” 章衡苦笑道:“若有證據(jù),我便不會說是懷疑了。你還記得四年前山東高里縣的血案么?” 劉密眼神一晃,道:“記得,是你去查的?!?/br> 章衡道:“高里縣有一戶人家姓邢,是山東有名的巨商大賈,人丁興旺,居所雄壯,與王侯之家相等,卻被炸得面目全非。我在他家發(fā)現(xiàn)了許多碎鐵片,與豐叔當年帶回來的極為相似?!?/br> 豐千戶是負責運送那批軍械的武官之一,也是章父昔日的親信,回京不久便被處死。 劉密思量片刻,道:“聽說飛鵬幫二當家擅長制造火器,但天下火器種類繁多,卻又大同小異,單憑這些碎鐵片確實不足以下定論?!?/br> 章衡嘆了口氣,一口老人的長氣。 劉密拿起火箸,簇著盆里的炭火,道:“倘若那批軍械確實為飛鵬幫所劫,豈不是說朝中有人與他們勾結(jié)?” 章衡道:“正是這個意思,故而我從未對別人說過?!?/br> 如此信任,叫人怎能不感動?劉密心想他必然是察覺到了自己的疑心,故意提起這話,遮蓋他四年前去濟南的疑點,同時反客為主,讓自己無話可說。 他真聰明啊,這樣聰明的罪犯,誰能將他繩之以法?劉密看他一眼,也嘆了口氣,一口甘拜下風的氣。 兩人不說話時,對面店里的打鐵聲尤為清晰,一聲聲敲擊著彼此的心。 章衡占據(jù)上風,并不好受。四年來,晚詞的事像一層陰翳籠罩在他心頭,讓他對誰都不能敞開心扉,尤其是對劉密。如今劉密起了疑心,他更要加倍防備,越防備,越愧疚,這也是他不愿晚詞來的原因。 三人共處,都是同窗好友,他明知劉密對晚詞的心意,還和她聯(lián)袂做戲,欺騙劉密一個,叫他于心何忍? “小章大人,你們下來吃飯罷!”劉母在下面叫道。 章衡答應(yīng)一聲,隨之松了口氣,和劉密走了下去。飯桌上閑話家常,劉母問章衡打算幾時娶妻,章衡只是搪塞。 劉母納悶道:“真是奇了怪了,娶妻有什么不好,一個兩個都不愿意。” 劉父近來想開了,道:“你不曉得,年輕人都喜歡這份自在,成了親再沒有了?!?/br> 劉母瞪他一眼,沒好氣道:“那你別吃我做的飯,出門盡管自在去。” 劉父道:“我說笑呢,娶妻自是好處無窮。”說著向章衡和劉密擠了擠眼睛。 兩人都笑了,吃過飯,劉密送章衡出門,只見紛紛柳絮飄前檐,夜空中瓊花飛舞,黑白分明,卻是今冬的第一場雪。 劉密道:“我跟你走走?!?/br> 兩人踏雪而行,走到一個沒有人的巷口,劉密站住腳,風從身后吹來,揚起他鬢邊幾縷碎發(fā),益發(fā)顯得臉龐消瘦。 他雙眸黑亮,看著章衡道:“有句話,我本不該問,但我還是想問問你。” 章衡道:“什么話?” 劉密道:“四年前你去濟南,可曾看過她?” 章衡一愣,神情詫異,似乎他說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話,道:“彼時她已為人妻,身在王府,我怎能看她?” 是啊,偷窺人妻已然有違禮法,何況晚詞不是一般人的妻,她是王妃。 天子的兒媳,若不是一切都這樣巧,巧得說不過去,劉密也不能相信章衡會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 他點點頭,眼中蘊著太多情緒,嘴唇緊抿,像一張冷峻的弓,忽然射出一箭,道:“好,好,那我告訴你,今年正月里我去過濟南,見過她的丫鬟,我懷疑她沒有死,她還活著!” 第九十五章 促膝難 章衡滴水不漏的神情像一張面具,被這一箭射中,裂開無數(shù)細小的縫隙。他沒想到劉密得知晚詞的死訊后會去濟南,更沒想到他那么早便懷疑晚詞沒有死。這件事他們做得天衣無縫,除非有人開棺,否則不可能發(fā)現(xiàn)晚詞還活著。劉密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難道有哪里疏忽了?一絲不安在章衡眼底稍縱即逝,他維持著驚詫的表情,道:“她的丫鬟知道什么?” 章衡滴水不漏的神情像一張面具,被這一箭射中,裂開無數(shù)細小的縫隙。 他沒想到劉密得知晚詞的死訊后會去濟南,更沒想到他那么早便懷疑晚詞沒有死。 這件事他們做得天衣無縫,除非有人開棺,否則不可能發(fā)現(xiàn)晚詞還活著。劉密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難道有哪里疏忽了? 一絲不安在章衡眼底稍縱即逝,他維持著驚詫的表情,道:“她的丫鬟知道什么?” 話說到這份上,他還在裝蒜,當自己是傻子么?劉密心頭火起,袖中雙拳緊攥,唯恐大街上動手惹人非議,強忍著揍他的沖動,冷冷道:“她們只知道魯王待她不好,逼得她服毒自盡,可我看過她自盡前不久寫的詩,心存死志的人根本寫不出那樣的詩?!?/br> 章衡怔住了,這樣隱藏在字里行間的細微線索,若非十二分用心,孰能發(fā)現(xiàn)? 他不理解劉密,為何要對一個心系別人的女子如此用心,換做自己,絕不會這么做。 章衡是個務(wù)實的人,在感情上也是如此,他放不下晚詞,有一大半是因為她心系自己,王權(quán)富貴也不能叫她變心,這份癡情叫他感動。 而劉密不需要晚詞的回應(yīng),他看晚詞仿佛一本書,一幅畫,欣賞喜歡都是單純的,這份感情比自己更無私。章衡發(fā)現(xiàn)這一點,心中含酸,沉默半晌,道:“這里說話不方便,去我家罷?!?/br> 天氣冷,說話時有一團團的霧氣,章衡的臉籠罩在霧氣中,一瞬間朦朧不清。 隨從牽來一匹馬,劉密上馬,跟著他來到章府。兩人在暖閣坐下,丫鬟端上茶來,章衡揮了揮手,示意她們都退下。他雙手握著滾熱的茶盞,望著上面細白如雪的茶沫,眉眼猶豫,似乎不知從何說起。 四周安靜極了,頭頂?shù)陌私羌t木宮燈璀璨明亮,卻照不透章衡面上復雜迷離的神情。 更漏一聲一聲,過了良久,他開口道:“其實我也不想瞞著你,只是茲事體大,我怕連累你?!?/br> 一股沉郁的氣息隨著這話,自他身上溢散開來,仿佛一間密室的門緩緩開啟。 “四年前,我確實去過魯王府,原想著親眼看見她過得好,我便死心了。不料那晚她被魯王打暈在地,滿頭是血。我想這一定不是第一次了,便想帶她離開。可是你知道,以她的性子,必然不肯跟我走。” “恰好我有個師姐在濟南,她為人仗義,武功又高,我自小跟她一處練劍,很是信得過的。我懇求她去救晚詞,她也答應(yīng)了。我們準備了龜息散,打算讓晚詞詐死。師姐假裝飛賊,潛入王府,結(jié)識晚詞,將這意思對她說了。晚詞卻沒有答應(yīng),她說父親尚在,不能拋下他不管。我們只好從長計議?!?/br> 他編出來的這番經(jīng)過,虛虛實實,正符合劉密的猜想。 劉密接過他的話,道:“于是你們裝神弄鬼,嚇唬魯王,讓他不敢接近晚詞,一直等到祭酒去世,才讓晚詞服藥詐死?” 章衡點了點頭,道:“柳樹精的事你也知道了,正林,你太聰明了。幸好是你,否則……” 他沒有說下去,微微一笑,眼中劃過一道冷光。 劉密雖然有準備,親耳聽他說出這番經(jīng)過,還是覺得驚心動魄。章衡膽量過人,他一直都知道,昔年結(jié)伴游學,行至梅山,山間有一潭水,兩側(cè)絕壁萬仞,只有一根窄窄的圓木橫架作橋。一眾書生望而卻步,獨章衡毫無畏懼,踩著圓木從容提筆,在對岸石壁上寫了一句詩:澗聲山色蒼云上,花影溪光罨畫馀。 劉密那時與他玩笑說:“麗泉,你將來一定能殺人?!?/br> 一語成讖,章衡這個刑部侍郎,做到現(xiàn)在,不知要了多少人的命。可他到底是個臣子,劉密沒想到他敢欺君犯上,打王妃的主意。 劉密看他半晌,道:“麗泉,你真是膽大包天。你救出她,也就罷了,為何要讓她出來做官,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 章衡等的就是這句話,他與劉密目光相對,道:“我知道這很危險,可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別的法子讓她走出來。你沒看見她在魯王府的模樣,面無生機,人都瘦脫了形,你見了根本認不出來!” 你沒看見,這四個字刺得劉密神色一黯。他是沒看見,也難以想象。與章衡不同,他一向循規(guī)蹈矩,再怎么喜歡晚詞,也做不出潛入王府,偷窺王妃這樣瘋狂的事。 當年一道賜婚的圣旨,縱然章衡得晚詞偏愛,也和劉密一樣眼睜睜看著她做了魯王妃。如果這是一場他們兩人之間的比試,劉密并不算輸,因為章衡也沒有贏。但不想晚詞嫁人之后,比試還在繼續(xù),劉密知道從章衡救出晚詞那一刻起,自己才算真的輸了,輸?shù)酶蓛魪氐住?/br> 章衡看著默不作聲的他,不無得意地心想,我是沒有你這般無私,可是再無私的愛也抵不過救命之恩。 這份得意僅持續(xù)了瞬間,章衡又內(nèi)疚起來,道:“正林,這也是她自己的選擇,事已至此,回頭無岸,只能往前走了?!?/br> 劉密扶住額頭,道:“你打算讓她一輩子女扮男裝,欺上瞞下?” 章衡道:“我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我想太子仁厚,對晚詞又分外賞識,找個合適的機會告訴他,就說她是我在保定府救下的一名孤女,他應(yīng)該不會怪罪。等他繼位,晚詞便可以恢復女兒身了。但趙晚詞這個身份,確是一輩子的秘密,絕不能讓外人知道。” 劉密聽他把心里的打算娓娓道出,儼然是個經(jīng)驗老道的慣犯,頭更疼了,捏了捏晴明xue,道:“你這計策雖然可行,但也冒險,萬一有人在你告訴太子之前發(fā)現(xiàn)她是女扮男裝,捅到皇上面前,她就是欺君之罪。你這不是救她出虎xue,又推她入火坑么?” 章衡吃了口茶,不以為意道:“她小小一個主事,誰總把眼睛盯著她呢。”見劉密眉頭緊皺,又道:“正林,世間沒有雙全法,哪怕日后事發(fā),我不后悔,她也不后悔?!?/br> 劉密長嘆一聲,道:“真是兩個瘋子。” 說話間,不覺夜深,窗外的樹枝被風刮得簌簌響。劉密望著地上裊裊吐煙的鎏金香爐出了回神,走到窗邊,推窗看去,廊下的紅紗燈照得雪花紛飛,益發(fā)下得大了。 “我該回去了,你們多多小心。” 章衡站起身,準備送他,道:“她并不知道救她的人是我?guī)熃悖銊e告訴她。” 劉密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道:“我不會和她相認,你放心罷。” 章衡聞言,更加歉然,向他揖了一揖,道:“正林,我對不住你?!?/br> 劉密走開道:“有什么對不住的,你救了她,我也是歡喜的?!泵蛄嗣虼?,又道:“你如今不能給她名分,莫要欺負她?!?/br> 章衡低了頭,道:“這是自然。” 第九十六章 兩重山 雪下了一夜,晚詞清早醒來,揭開帳子,見窗上光芒耀目,穿了衣服,走出去一看,真?zhèn)€滿地瓊瑤,琉璃世界。銀灰色的天空還不住地往下撒鹽,晚詞立在檐下,搓手笑道:“好久沒看見京城的雪了?!苯{月道:“姑娘以前來過京城?”話說出口,想起章衡再三叮囑不可詢問她的過去,自知失言,低頭訕訕道:“婢子多嘴了?!蓖碓~拉了她的手,道:“你不必如此緊張,幾年前我是來過京城,就是那個時候認識了章侍郎?!?/br> 雪下了一夜,晚詞清早醒來,揭開帳子,見窗上光芒耀目,穿了衣服,走出去一看,真?zhèn)€滿地瓊瑤,琉璃世界。 銀灰色的天空還不住地往下撒鹽,晚詞立在檐下,搓手笑道:“好久沒看見京城的雪了?!?/br> 絳月道:“姑娘以前來過京城?”話說出口,想起章衡再三叮囑不可詢問她的過去,自知失言,低頭訕訕道:“婢子多嘴了?!?/br> 晚詞拉了她的手,道:“你不必如此緊張,幾年前我是來過京城,就是那個時候認識了章侍郎?!?/br> 絳月見她并不介意,抬起頭笑道:“難怪姑娘待章侍郎不同,原是有前緣的。” 晚詞微微紅了臉,岔開話題道:“許久未見jiejie來了,也不知她在忙什么?!?/br> 絳月忍笑道:“興許他也有了心上人,這會兒正風花雪月,如膠似漆呢?!?/br> 晚詞噗嗤一笑,道:“果真如此,我倒歡喜呢?!弊焐线@么說,心里到底想不出十一娘會看上什么樣的男子,她就像話本里的俠女,來去如風,并不會為誰停留。 朝會剛散,章衡走在出宮的路上打了個噴嚏。姚尚書在前面和溫國公說著話,兩人都上了年紀,花白長須在風中亂飄。溫國公的獨子三個月前病逝了,溫國公悲痛難平,今日向天子告了病假,想和夫人離開京城,出去散散心。 姚尚書與他交情不錯,問道:“正夫,你打算去哪里?” 溫國公道:“聽說閩南一帶風景別致,我想去那里瞧瞧?!?/br> 姚尚書道:“我年輕時在泉州待過兩年,那里氣候宜人,物產(chǎn)豐富,商船極多,確實是個好地方?!?/br> 晚詞知道今日有朝會,吃過早飯,在庭院里賞了會兒雪,方才出門。不想今日朝會散得早,等她到了衙門,姚尚書等人正在轎廳里下轎,嚇得她往門后一鉆,斂聲屏氣等他們離開。 偏生章衡眼尖,看見她了,心中暗笑,也沒作聲,和其他人一道走過去了。 晚詞聽著腳步聲遠去,小心翼翼伸出半個頭來看了看,見人都走了,一溜煙兒跑到值房,椅子還沒坐熱,章衡便派人來叫她。 晚詞走到他這里,見房中并無旁人,也不行禮,徑自向一個花梨木圓凳上坐了,嘴上畢恭畢敬道:“大人找卑職有何貴干?” 章衡近前刮了下她的鼻子,道:“懶丫頭,一有朝會你便遲到,我瞧見好幾次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