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 第17節(jié)
趙公無奈地笑道:“小孩子沒個定性,又不知去哪兒頑了?!?/br> 常大夫只好作罷,吃了回茶,父子二人起身告辭。趙公也沒有多留,讓管家拿了些補品,和帶來的禮物都叫他們拿回去。 常大夫再四推辭,趙公只留下了一盒茶葉,其它的堅決不受。 這幾日湘痕困在房中,外面的消息一點傳不進,欄桿倚遍,只盼著晚詞來。晚詞知道她心急,一早便去了孫府。 湘痕見她來了,渾似天上掉下來一般,忙迎上前道:“好meimei,事情怎么樣了?” 晚詞道:“jiejie盡管放心,常云間已經(jīng)回家了?!?/br> 湘痕大大地松了口氣,喜形于色道:“那兇手究竟是誰?” 晚詞便將家荃殺害阿繡,嫁禍常云間之事細(xì)細(xì)說了一遍。湘痕聽得又驚又奇,又恨又惱,沉默半晌,道:“我爹眼中的好人竟是這么個禽獸,可憐那女子還把他當(dāng)作依靠。” 晚詞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也怨不得伯父。幸而jiejie不曾與他婚配,否則真是掉進火坑里了。” 兩人感嘆了一番,吃了盞茶,說起閑話來。 晚詞道:“jiejie,那常云間呆頭呆腦,你究竟看上他什么?” 湘痕微微笑道:“呆頭呆腦有什么不好?那家荃可不就是心思太活了?” 晚詞一時口快,道:“心思活的也有好的,呆頭呆腦怎么能寒夜挑燈把謎猜,添香并立觀書畫呢?” 湘痕看著她,笑意更深,湊近道:“這么說,meimei遇到心思活,人品又好的了?” 晚詞目光一閃,義正辭嚴(yán)道:“我就事論事,jiejie怎么往我身上扯?”說著臉卻微微紅了。 湘痕拿起小幾上的團扇,輕輕搖著,道:“我只盼望你遇到一個好的,與你心如燈花并蕊開,今后樂事無限美?!?/br> 晚詞不接話,將白玉盤里的櫻桃一顆顆往嘴里送。 湘痕扭頭看向窗外,一架木香花開得極好,她才發(fā)現(xiàn),碧綠的藤葉間綴滿了白花,瀑布似地垂下來,那些半空中飛舞的白色,分不清是粉蝶還是花瓣。 她叫梅香去采了幾枝來,挑了最好的一朵簪在晚詞鬢邊,替她整了整歪斜的頭巾,道:“總是這副打扮,真把自己當(dāng)男子了。我送你的那個紫鳳翠花冠子呢?還沒見你戴過。” “那些冠子沉甸甸的,我如今都不耐煩戴了?!?/br> 湘痕將剩下的花插在一只瓷瓶里,道:“初一老太太要去雙泉觀賞花,你也一道去走走罷。就戴那個冠子,否則我不讓你上車?!?/br> 雙泉觀的觀主是個風(fēng)雅之士,會畫會寫,愛種花清談。雙泉觀里有四株異色芍藥,只在他那里種得活,別處都不成,每逢花開之季,觀者如市,連天子也擺駕來看過。 晚詞笑著答應(yīng)了,在孫府吃過午飯,乘轎回去。 經(jīng)過西浮橋,只聽賣花聲闐咽,原來每年春月這里都有花市,牡丹,芍藥,棣棠,爭奇斗艷,十分熱鬧。過了西浮橋,便是章府,晚詞搴起簾子向外張望,忽見一人騎在馬上,脫口道:“章衡!” 轎夫聞言停轎,晚詞怔怔的,也不知自己叫他作甚,當(dāng)下也只好走出來。 章衡見她鬢邊插著一朵木香花,不禁笑道:“這是哪位佳人替你簪的花?” 晚詞道:“是我堂妹。” 自從兒時看到那首《陌上花》,趙小姐在章衡心里便是畫上的曹大家,蘇若蘭那般意態(tài)靜嫻,端莊秀麗的才女模樣,冰魂雪魄,非庸脂俗粉可比。 聽說這朵花經(jīng)過趙小姐的纖纖素手,章衡便多看了兩眼,似乎格外鮮嫩些。 晚詞道:“你這是去哪里?” 章衡道:“西山?!?/br> 晚詞面色一喜,道:“借我一匹馬,還有鋤頭,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 “采藥?!卑l(fā)現(xiàn)尸體后,她便不敢去了,眼下有個便宜又可靠的護衛(wèi),豈有放過之理? 章衡倒也沒有拒絕。日光甚好,兩人一道騎馬出了城,只見田疇平整,路邊野花繽紛,春色近人,遠(yuǎn)處群山連綿,嵯峨黛綠。漾漾暖風(fēng)迎面吹來,令人不勝舒泰。 晚詞這才想起來,問道:“你去西山做什么?” 章衡道:“看望朋友?!?/br> 山上常居的只有和尚,晚詞便以為他這朋友是個和尚,不想走到半山腰,他把馬拴在一旁,取下一只鼓鼓囊囊的口袋,拎在手里,徑自往叢林深處走。 晚詞只好也把馬拴住,拿著藥鋤,跟在他身后。四周古木參天,鳥聲間或,溪水潺潺,薄霧如紗。陽光一縷縷斜射下來,章衡的背影時明時暗。他穿著一件湖色蘇羅長衫,衣緣上的折枝暗紋若隱若現(xiàn),幾乎要融進這片盎然綠意里。 看著他走得不快,不多時便將晚詞甩下好遠(yuǎn)。 晚詞道:“你等等我!” 章衡略微放慢腳步,走到一株花樹下停住。那樹,晚詞叫不出名字,開著妃色的花,絲絲縷縷,像一團團水霧。樹下有一塊大青石,章衡坐下,從袖中拿出一只白玉短笛,橫在唇畔,婉轉(zhuǎn)地吹奏起來。 晚詞一怔,心道他莫不是來與佳人私會,以笛聲為訊?不對,若是私會,帶自己來做什么呢?難道是替他們放風(fēng)?想得美! 她正在胡思亂想,一陣狂風(fēng)忽起,樹梢呼呼作響,夾雜著嗚嗚的聲音。晚詞不明所以,已覺膽寒,只見樹林里竄出來一個物件,又是嗚的一聲,竟是一只皮毛斑斕,吊睛白額的老虎! 晚詞嚇得魂飛魄散,整個兒僵在那里。章衡卻不慌不忙地放下玉笛,從口袋里拿出一只皮袋,兜底一掀,倒出紅紅的幾大塊生rou來。那虎也不忙著吃,走到章衡身邊,親熱地蹭著他的腿,渾似一只大貓。 晚詞定了定神,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指著那虎道:“它就是你的朋友?” 第二十九章 山中語 章衡撫摸著虎頭,抬起眼來看她,唇角掛著笑。晚詞發(fā)現(xiàn)他是存心嚇唬她,他明明可以提前說一聲。她板著臉從樹后繞到青石另一端坐下,拿眼瞪著他,又懼怕那只老虎,眼神有點露怯。章衡知道她脾氣不好,偏喜歡惹她生氣,就像小時候捉弄他那丫頭氣的堂弟。他是有這么點惡劣,自己也承認(rèn)。晚詞不禁想,他若知道她是個女子,必然也得嚇一跳。 屆時這張精雕細(xì)琢的臉上會露出怎樣的神情?虎望著晚詞,一雙眼睛在日光下灼灼的亮,它一聲吼,像是晴天里起個霹靂,震得地動山也搖。晚詞身子一抖,感覺這廝并不待見自己,八成是個母的。章衡拍了拍它,道:“去吃罷。”虎收斂神威,扭頭去吃地上的rou。晚詞松了口氣,道:“它是公是母?有名字么?”章衡道:“母的,叫九月。”晚詞暗自呵了一聲,果然是母老虎。“我撿到它的時候,才這么大?!闭潞馍焓直葎澚艘幌拢裆珟е鴰自S懷念,道:“養(yǎng)了一年多,先君便讓我放它回山里。”晚詞心道這不是放虎歸山么?口中道:“他怕嚇到家里人么?”章衡搖了搖頭,道:“他說養(yǎng)久了,它便回不去了。”晚詞默然片刻,道:“就像草原上的馬,被送到富貴人家,養(yǎng)得膘肥體壯,再回到草原上也跑不動了?!闭潞馄乘谎?,打趣道:“想不到趙大少爺也明白這個道理?!蓖碓~撿起一朵落花砸他,沒好氣道:“你就會門縫里看人?!闭潞獾溃骸澳闶莸孟裰窀停T縫里看也差不多的。”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晚詞低頭看了看自己平坦的胸脯,臉色微紅,嘀咕道:“你才竹竿呢?!闭潞鉀]有看她,從口袋里又拿出一小壇酒,拍開泥封,自顧自地喝著。落花一朵朵墜下,酒香在林子里彌漫開來,混著花香,草木清香,像一爐上好的香。這片林子都變成了香爐,乳白色的霧氣便是香爐里噴出來的煙,人在里面,與世隔絕,杳杳冥冥,不久便感到微醺?;⒊酝炅藃ou,便縱身跳上大青石,橫亙在晚詞和章衡中間。晚詞想到家里的虎皮褥子,微微笑道:“聽說被虎吃了的人會化為倀鬼,只有替虎尋到下一個人,才能去投胎。于是有倀鬼在山路上… 章衡撫摸著虎頭,抬起眼來看她,唇角掛著笑。晚詞發(fā)現(xiàn)他是存心嚇唬她,他明明可以提前說一聲。她板著臉從樹后繞到青石另一端坐下,拿眼瞪著他,又懼怕那只老虎,眼神有點露怯。 章衡知道她脾氣不好,偏喜歡惹她生氣,就像小時候捉弄他那丫頭氣的堂弟。他是有這么點惡劣,自己也承認(rèn)。 晚詞不禁想,他若知道她是個女子,必然也得嚇一跳,屆時這張精雕細(xì)琢的臉上會露出怎樣的神情? 虎望著晚詞,一雙眼睛在日光下灼灼的亮,它一聲吼,像是晴天里起個霹靂,震得地動山也搖。 晚詞身子一抖,感覺這廝并不待見自己,八成是個母的。 章衡拍了拍它,道:“去吃罷。” 虎收斂神威,扭頭去吃地上的rou。 晚詞松了口氣,道:“它是公是母?有名字么?” 章衡道:“母的,叫九月?!?/br> 晚詞暗自呵了一聲,果然是母老虎。 “我撿到它的時候,才這么大?!闭潞馍焓直葎澚艘幌?,神色帶著幾許懷念,道:“養(yǎng)了一年多,先君便讓我放它回山里?!?/br> 晚詞心道這不是放虎歸山么?口中道:“他怕嚇到家里人么?” 章衡搖了搖頭,道:“他說養(yǎng)久了,它便回不去了?!?/br> 晚詞默然片刻,道:“就像草原上的馬,被送到富貴人家,養(yǎng)得膘肥體壯,再回到草原上也跑不動了?!?/br> 章衡瞥她一眼,打趣道:“想不到趙大少爺也明白這個道理。” 晚詞撿起一朵落花砸他,沒好氣道:“你就會門縫里看人。” 章衡道:“你瘦得像竹竿,門縫里看也差不多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晚詞低頭看了看自己平坦的胸脯,臉色微紅,嘀咕道:“你才竹竿呢?!?/br> 章衡沒有看她,從口袋里又拿出一小壇酒,拍開泥封,自顧自地喝著。 落花一朵朵墜下,酒香在林子里彌漫開來,混著花香,草木清香,像一爐上好的香。這片林子都變成了香爐,乳白色的霧氣便是香爐里噴出來的煙,人在里面,與世隔絕,杳杳冥冥,不久便感到微醺。 虎吃完了rou,便縱身跳上大青石,橫亙在晚詞和章衡中間。 晚詞想到家里的虎皮褥子,微微笑道:“聽說被虎吃了的人會化為倀鬼,只有替虎尋到下一個人,才能去投胎。于是有倀鬼在山路上拋撒衣物,誘人拾取,漸近虎xue,做了點心。” 虎不知聽懂沒有,眈眈相向。 章衡道:“這世上哪有什么鬼,不過是山間的行人被虎拖回洞xue,行李一路拋撒,后人看到這情形,便編出這樣的故事。我聽過一個倀鬼的故事,更有意思。黃某行于山中,忽遇倀鬼,拿張虎皮蒙到他身上,他便成了虎。如此過了三四載,他搏食人畜野獸無數(shù),心里很不情愿,卻身不由己,不吃也要吃。于是他趁機溜到一座廟里,躲了好久,虎皮才慢慢褪掉?!?/br> “可是一日偶出廟門,那些倀鬼又拿著虎皮等他,他從此嚇得不敢再出廟門一步。你說這人像誰?” 晚詞搖了搖頭,章衡道:“傻瓜,這人不就是孟相么!他如今想收手,底下的人卻不容他收手,很多事他不想做也得做??墒鞘篱g沒有一座廟讓他躲,將來還不知怎樣呢!” 晚詞聽得變了臉色,道:“這些話你對我說不要緊,若教旁人聽見,毀了前程都是輕的!” 章衡看她片刻,扭過頭笑道:“我并不曾對旁人說過,我知道你好清高,不愛搬弄是非?!?/br> 晚詞怔住了,手攥著一朵落花來回揉搓,花汁染紅了掌心,日光照得臉發(fā)燙。她將一團殘花扔在地上,站起身道:“我去采藥了?!?/br> 在附近轉(zhuǎn)了一圈,采了些白薇紫草,還有一把野花。走回來,章衡酒已吃光了,躺在大青石上,頭枕著虎身,用帽子蓋住上半邊臉,似乎睡著了,湖色的衣袖垂落,如水流瀉。那虎也暝目作睡,懶洋洋的樣子,很是溫順。 晚詞想到那句詩: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 倘若真有山鬼,大約便是這般模樣罷。 她腳步輕移上前,迎著光,看他臉上有一層淡淡的絨毛,檀色的薄唇酒水未干,澤光瀲滟,瘦削的下巴像官窯燒制的甜白瓷,瑩然有剔透之感。 他的英氣都在額頭眉眼間,遮住了這部分,竟婉然如女子。 晚詞坐在一旁,歪著頭想章衡穿女裝的模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恐驚醒他,忙捂住嘴。 她在閨閣中除了湘痕,向來沒什么朋友,在國子監(jiān)短短月余已有好友二三,同窗若干,大家整日熱熱鬧鬧,辰光過得飛快。 等到明年,大家都做了官,她該怎么辦呢? 晚詞心里知道答案,左不過是嫁人,守著一方庭院了此殘生,和坐牢無什區(qū)別。丈夫就是那牢頭,遇上知心的,日子便好過些。 她低頭編著花籃,恨不能將煩惱絲都編進去。 章衡忽道:“你一會兒笑,一會兒嘆的,在想什么?” 原來他醒著,晚詞吃了一驚,方知自己在嘆氣,心虛地看他一眼,見他沒有拿下?lián)踔劬Φ拿弊?,安心了些,道:“我在想……若是女子也能做官便好了?!闭f完這話,心跳驟然變快。 章衡道:“你一個男人為何做如此想?” 晚詞道:“我是替我堂妹可惜,論聰明才智,她遠(yuǎn)勝于我,若她也能做官,方不辜負(fù)天地生才之心?!?/br> 章衡不作聲,晚詞只怕自己的心跳聲太響,被他聽見,用藥鋤敲著地上的樹枝,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脆響。 過了半晌,章衡嘆了聲氣,道:“說的也是,天下多少才女都拘于閨閣,實在可惜。倘若女子也能讀書做官,依靠自己謀生,很多慘案便不會發(fā)生了?!?/br> 晚詞不想他一個真男子能說出這番話,竟像是從自己心窩里掏出來的,怔怔地看著他,眼中一熱,兩滴淚水打在手背上,忙掉過頭去悄悄地擦拭。 章衡坐起身,戴好帽子,見日已偏西,與九月告別。兩人走回拴馬處,并轡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