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在阿葵住處看到的女工, 珍卿看她們言笑活潑充滿生氣，神態(tài)話語之間, 有對知識的渴望和對美好生活的憧憬。有一個不大怯場的女工, 說她們工廠的一些姐妹，最近結(jié)成了一個小社團, 共同對抗拿摩溫（工頭）的盤剝, 還有地痞流氓的敲詐sao擾。拿摩溫?zé)o故扣她們的工錢, 她們竟曉得尋求法律途徑解決這個問題。

    珍卿安靜地在一旁畫她們, 不但女工們有天翻地覆的變化, 連阿葵也與從前判若兩人。從前的施祥生如一潭死水, 恨不得有隱身功能，叫世人都看不見她。現(xiàn)在的阿葵，仿佛是靜水流深的一條小河，當(dāng)春之時，旖旎瀲滟的青春之光，開始在她身上映現(xiàn)出來。

    這一群特殊師生的輪廓，漸漸在珍卿的筆下蘇生，她覺得捕捉到異常溫暖的感人力量。

    雖然，在大部分世人的眼中，這些女工的生活還是沒有多大希望。但她們身在黑暗中，已尋到熹微的光亮，并有意識地朝那方向走去。還有境遇尚在兩可的阿葵，她在她的學(xué)生中間那么溫柔鎮(zhèn)定。新的一年已經(jīng)近了，施祥生尋到新生的生活目標(biāo)，且朝著這方向奮力狂奔，精神的創(chuàng)傷大約也在痊愈。

    那些給阿葵拜早年的女工，一開始不太敢跟珍卿搭話，等看到她的群像速寫完成，她們再顧不得怯懦害羞，圍著珍卿看她畫出的每個人，驚嘆杜小姐隨隨便就畫那么像，她們的衣著、體態(tài)、表情、面貌太傳神，就像她們自己跳進畫里，重新演了一遍剛才的場景。

    有人興奮地問珍卿和阿葵，她能不能也學(xué)學(xué)畫畫，學(xué)多久能到杜小姐的境地。阿葵說到杜小姐的水準(zhǔn)不易，不過學(xué)一學(xué)倒也可以，阿葵就能教入門的美術(shù)課。她們這些教會學(xué)校的學(xué)生，無論水平高低多半能畫兩筆，不過基青會的掃盲學(xué)校，教的多是識字、算賬、唱歌，前二者是實用后者是娛情，教學(xué)生畫畫成本就太大，設(shè)若教畫畫能提高學(xué)生審美，增強她們對美的生活的向往，未嘗不是一種好的嘗試。

    大多數(shù)人熱情討論學(xué)畫畫，一個女工捏手捏腳地上來，低聲怯氣地跟珍卿說，她想拍張照相但沒有錢，能否請求杜小姐給她畫張像。珍卿欣然答應(yīng)下來。

    這一答應(yīng)可攬上大事了，在場的每個女工都想畫，后來還有人跑馬拉松似的，跑到工廠又叫來不少人，珍卿一口氣畫了近三十個人，午飯到下午三點鐘才吃上。

    珍卿給女工畫肖像的場景，她自己記憶漸漸模糊了，可她畫的這些女工，在以后漫長艱苦的歲月，對這個情景卻越發(fā)記憶如新。一個叫朱秀英的女工，十多年后成了社會黨。因為海寧長期盤踞軍警特務(wù)，女工對各種主義覺悟不高，像朱秀英這樣自發(fā)進步的女工，可謂是鳳毛麟角。后來外戰(zhàn)內(nèi)戰(zhàn)都結(jié)束，全國一心搞建設(shè)。朱秀英是畫墻報的宣傳干事，被當(dāng)作勞動模范的典型抓。

    當(dāng)記者問朱秀英，怎么由生活窘迫的女工，成為熱心繪畫的知識分子。朱秀英回憶起這個場景，說杜小姐畫畫的那一幕，鬼使神差似的，像被刻刀刻在她腦子里，她怎么也忘記不了。杜小姐使喚手里的畫筆，就像胳膊使喚自己的手指頭，想都不用想畫就落在紙上，畫得那么快，畫得那么好！朱秀英當(dāng)時想，她難不成是個仙女，是用她的神力在畫畫。但杜小姐說不是的，她說小時候?qū)W畫也沒人教，就是找一些粗劣的畫子冊，拿了毛邊紙墊上去描，她學(xué)畫畫也有十幾年。她笑著鼓勵想學(xué)畫的女工，說不怕難就怕不肯下苦工。

    朱秀英她們聽杜小姐這樣說，恍知原來再厲害的人，都是從不會到會的，就想若愿意下苦功夫，是不是也能像杜小姐呢。之后，杜小姐叫人送了識字字角，還幫著請了教美術(shù)的先生，她負責(zé)給她那先生發(fā)薪水。所以，她們有兩個肯下苦功的女工，以后也跟美術(shù)扯上關(guān)系。

    ……

    阿葵一路送珍卿出來，珍卿說要給夜校贈些書，再找她的傅律師牽個線，給女工們提供法律援助。

    阿葵問珍卿是否回家，珍卿看天色想了想，她今天計劃上午看阿葵，下午去看寶蓀，雖說在基青會耗時太長，現(xiàn)在也不過四點鐘，她想看看寶蓀順道跟他吃晚飯。

    珍卿把著車門跟阿葵說話，阿葵忽然叫她等一等，說她也認得宋寶蓀，正好一起過去大家多聚一會。阿葵就回去取了東西，跟珍卿一塊到麥特林路《新女性報》。

    阿葵說她也給《新女性報》投稿，現(xiàn)在寶蓀在《新女性報》兼差做編輯，負責(zé)審一些外來的稿子。一個編輯和一個投稿人，一來二去成了點頭之交。

    臘月下旬《新女性報》也放假，連燒飯老媽子都回家過年，而寶蓀也算無家可歸，便擔(dān)負起看守報社之責(zé)任，期間順便審校年假期間的來稿，等過年復(fù)工時大家就有效率得多。

    珍卿本意只想年前看看寶蓀，給他帶些衣食點心啥的，免得他一個人待著太孤清。誰曾想，他一心在意工作和讀書，三朝兩日盡吃些剩菜冷飯，整個人折騰得蒼白憔悴，連不大熟的阿葵都看不過，說男孩子真不會照料自己。

    珍卿催寶蓀到浴池洗個澡，她跟阿葵去買來許多菜，打算晚上一塊涮火鍋，算是朋友間團圓一回。寶蓀雖慚愧給她們添麻煩，心里其實很高興。他極快地洗個澡回來，后面一切臟活累活他都包辦，那什么摘菜、洗菜、切菜，是她們兩個女孩子干，但阿葵總不叫珍卿多干，說她的手能干的事太多，一旦傷到許多事都耽誤。

    珍卿中途打電話回家，給杜太爺和三哥報告行蹤，杜太爺說有個姓裴的妮兒找她，叫她到家給人家回電話。珍卿用報社的電話回裴俊矚，裴俊矚說也沒什么事，就想約她出來玩一玩，聊一聊，聽說他們幾個人在報社，連忙興匆匆跑過來會合。

    他們四個這樣聚會很開心，有家有主的珍卿也不例外，裴俊矚高興得很，說比在家看人打牌爽快。

    他們沒有賃專門涮菜的火鍋，湯底也不是自己熬的，就是在鹵煮鋪子買了雜碎湯，添減一些佐料調(diào)料，這樣?xùn)|拼西湊出一鍋底湯，照顧南方人的口味不太辣。弄好就用常在瓦斯上炒菜的鍋，架到燒水的煤爐子上，擱報紙的架子抬出來放菜。這時候沒有反季節(jié)蔬菜，能吃的蔬菜就是白菜、蘿卜，還有干菜腌菜豆制品，珍卿還買了熟rou、魚丸、rou丸、紅腸之類。

    裴俊矚看得食指大動，先丟了好多rou進去，煮一會隨便蘸點醬就大吃起來，珍卿叫她放一放再吃，她說她就喜歡吃又熱又燙的。寶蓀和阿葵寡言而忙碌，期間煤餅的火力不行了，是寶蓀端起沉重的火鍋，由阿葵熟練地換了煤餅。

    因為寶蓀和阿葵是這樣，珍卿本無意叫更多人，裴俊矚是恰逢其會的。珍卿干脆不聊私事，說起《新女性報》的發(fā)展。

    自從珍卿的馬甲相繼暴露，她投稿的許多報紙都大火，《新女性報》尤其乘風(fēng)高飛，銷量短時間內(nèi)有質(zhì)的飛躍。有珍卿這聲名在外的撰稿人，報社的接稿質(zhì)量也大有提升，《新女性報》原來的六大板塊，半年內(nèi)擴充到九大板塊。

    《新女性報》發(fā)展勢頭很好，但也有不如人意之處。裴俊矚說，珍卿沒投稿的數(shù)個月，有不少讀者來信反映，說《新女性報》的社評雜文，不像以前那么辛辣過癮，希望費舂煙先生快點回歸。

    裴俊矚是說給珍卿聽的，珍卿笑笑不回應(yīng)，慕先生叫她專注臨摹《張玄墓志》，暫時不要上心別的雜事，這還是上個月的話。珍卿想好好愛惜自己，不想太快叫自己忙起來。偶爾寫篇文章不會多費事，可一旦這邊口子一開，各種雜事就要接踵而來，很多人情卻不過的。

    還有一處不如人意，有讀者說，《新女性報》的味道混雜，竟像那些消閑小報一樣，越來越多風(fēng)月閑愁、市井怪談，有時候?qū)嵲谧屓耸Ｋ耘峥〔毢陀嵬駥W(xué)姐，在去年十二月，向負責(zé)人錢繽學(xué)姐建議，應(yīng)該趁勢擴大報紙容量，并且專門增加一個文藝副刊。但錢繽學(xué)姐性情謹慎，因租界新聞監(jiān)管日嚴重，她加強了稿件的內(nèi)部審核，擴充容量和增加副刊還在計劃商討，錢學(xué)姐說明年再提上日程。

    寶蓀和阿葵都默默吃著，沒有打斷裴俊矚這個元老。

    珍卿也沒有貿(mào)然插話，裴俊矚話里雖沒明講，但她聽得出來，她對錢繽學(xué)姐不滿。珍卿之前也對錢學(xué)姐不滿。但她自己經(jīng)歷過很多，覺得錢學(xué)姐謹小慎微，未必一定是壞事。

    所以她也勸解裴俊矚：”錢繽學(xué)姐如此謹慎，一怕惹上政治是非被查封，二怕貿(mào)然擴張會失利?？〔?，你說報紙的功能是什么？無非是傳播、引導(dǎo)、教育、審美，只有讓報紙持續(xù)存在，才能長久地傳播、引導(dǎo)、教育、審美，我們的理念才能持續(xù)傳達，新作者才有機會持續(xù)成長。說句你不愛聽的話，辦報紙當(dāng)有恒久的毅力，還須考慮多方面的事，沒必要一二期不完美，少數(shù)人生抱怨，就覺得非得急急變革，而且不容人審慎地衡量。“

    寶蓀和阿葵都看著珍卿，不說話眼睛卻亮閃閃，看來都認同她講的話。

    裴俊矚也把話聽進去，這一會飯也沒心思吃，待看著鍋里的食物，想著自己的心思，她自己消化一會，攬著珍卿撒起嬌來：”珍卿，真是奇怪，話從你嘴里說出來，我就覺令人信服，從錢學(xué)姐嘴里說出，我就總想跟她對著干?！?/br>
    說著寶蓀和阿葵都噗嗤笑，珍卿搖著頭給她夾菜，說：”別人如何是別人的事，你記著自己辦報的初衷，別為意氣之爭本末倒置吧。“

    其他三人連連頷首點頭。

    看著裊裊煙氣中的三個伙伴，尤其當(dāng)看著寶蓀和阿葵，珍卿心里虔誠感謝上蒼，謝他護佑自強不息的少年人，這些少年人既年青又健康，受到重創(chuàng)的精神上業(yè)已重獲新生，探索職業(yè)理想的還在繼續(xù)前進。這便是珍卿愿見的人間美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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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7章 新年之家庭歡樂

    珍卿跟朋友們聚會后, 沒幾日就是舊年的除夕，謝公館的除夕團圓宴很格調(diào)很熱鬧——用杜太爺?shù)脑捳f，就是排排場場的特別好。團圓宴食物豐盛不必說, 連打發(fā)時間的節(jié)目也很別具一格。謝董事長請專人給大家放電影，在兒媳家過年的杜太爺, 原本感到不自在, 兒媳專門給他準(zhǔn)備戲曲留聲片, 杜太爺獨自聽了一會, 也跑去跟大家一塊看電影。

    吳二姐跟趙姐夫一塊待著, 珍卿和三哥趁著寒風(fēng)散步。心意相通的愛人，隨意聊些家常也覺得好。三哥講起他在外留學(xué)時，吃過各種稀奇古怪的食物, 不愛吃也得吃下去。

    一樓放映電影的房間，不時傳出孩子們的歡叫。

    大房的孩子父母離婚期年，三個孩子竟然都很默契, 誰也沒在除夕夜提起父母。不過珍卿聽二姐說, 港島吳祖興那兩口子, 竟破天荒送了年禮過來，來信也是問候恭敬之意, 還說想接大家去港島去玩玩。但謝董事長并無什么回應(yīng)。

    吳祖興在應(yīng)天遭了場牢獄之災(zāi), 其妻一家不遺余力營救，據(jù)說回到港島一直臥病, 萬幸其新妻黃翠之一家, 似乎是很負責(zé)任的一些人, 他的日子該不會太難過。

    除夕一過就是正月, 正月的節(jié)目也沒啥新鮮, 不外是大家一塊走親訪友, 聚在一塊吃喝玩樂。當(dāng)然，這是對他們少年人來講，謝董事長、二姐夫和三哥其實很忙。

    正月初五的早晨，珍卿尚還在被窩里悶睡。忽被一陣大動靜擾醒了，感覺床上躥上來個啥東西，把她的床晃得吱吱扭扭，珍卿艱難地睜開眼，感到眼皮沉重得很，她看著落在她床上的活猴子——元禮和嬌嬌，生氣地趴著睡，捶著床大惱：“擾人清夢，罪不可赦。你們外頭玩去，再鬧我生氣了！”

    連老實的嬌嬌也跳上床，嘰嘰喳喳講起她覺得要緊的事：“小姑，你給二哥寫的詩，爺爺拿去給譜了曲，三叔彈琴二姑唱歌，二哥臉臊得像紅雞蛋，咯咯，太好玩了。小姑，你快起來，你去看看，他們唱得太好玩。那個開電影公司的康叔叔，說要買你的歌發(fā)唱片……”

    元禮也側(cè)坐在床邊上，對嬌嬌哼一聲解釋：“他買這首歌只是由頭，他要捧叫霓月裳的女明星，哼，看重小姑文筆好又有名氣，想叫她給霓月裳寫詞。小姑，咱們家又不缺錢，你不會認真跟他們打交道吧？”

    珍卿哼哼唧唧地翻個身，一股腦把被子蒙在頭上，元禮不客氣地扯開被子，拽著她胳膊拉她起來，嬌嬌屁顛屁顛地給她拿衣裳擺鞋。

    珍卿看看時間是不早了，過年起太晚來客知道不好，只好不甘不愿地起了床。

    珍卿給仲禮這家伙寫的詩，緣故說來就話長了。

    上學(xué)期仲禮不但打架厭學(xué)，還鬧出來好多滑稽故事。珍卿便隨手寫下一首長詩，勸誡仲禮珍惜光陰好好學(xué)習(xí)，為了讓仲禮看得懂詩句，珍卿用的幾乎都是白話：

    小小少年怨天長，朝來暮去上學(xué)堂。

    日歷撥得欻欻響，紅字尚遠真沮喪。

    少年頭腦如寶鍔，求知長識似裂帛。

    春來秋去鍔銹鈍，老病傷心枉懸梁。

    電影小說真奇妙，江湖兒女格調(diào)高。

    郊野山村訪高人，高人未見迷山坳。

    俠客猶須磨寶劍，健兒必得乘快馬。

    磨煉不至一萬期，作材不如秋田草。

    爾有奇思愛實驗，立志愿為科學(xué)家。

    心既善愛宜立志，不可蹉跎此生涯。

    愿你不作桃李花，灼灼一春悴榮華。

    當(dāng)郊青松向天發(fā)，嚴霜暴雪壓不趴。

    嬌嬌每念到“日歷撥得欻欻響，紅字太遠真沮喪”，都會好玩得拍著咯咯笑。這個場景她是親眼所見，簡直太生動形象了。她二哥仲禮那一陣厭學(xué)，每天起床都要唉聲嘆氣，翻著日歷哀怨還沒到紅色的星期天。

    還有，仲禮看了些武俠小說和電影，跟兩個同好的同學(xué)打得火熱，還各自給自己取了別號，叫什么凌云子、飛鶴子、沖霄子。他們在家掇著幾只木劍亂比劃不說，就在臨放年假的那一陣，他們還跑到北郊尋訪武道高人，迷路后差點沒凍死在山坳子里。

    真是人不輕狂枉少年，仲禮鬧騰起來，比他哥哥元禮花樣多得多。

    珍卿跟元禮、嬌嬌到一樓，走到了冬天起居的內(nèi)客廳，聽見二姐唱的歌詞不由發(fā)笑。杜教授找人作的曲子，跟珍卿的詩句不能完全對應(yīng)，二姐唱時每句都要添個字，或者變更一兩個字，比如“小小少年（總）怨天長，朝來暮去（要）上學(xué)堂。日歷撥得欻欻（歘）響，紅字太遠怎不沮喪……”

    這白話打油詩風(fēng)格的詩句，若要一本正經(jīng)地唱，或者緩慢抒情地唱，會顯得尷尬而怪異。杜教授找人作的曲子，鋼琴伴奏的音符簡單循環(huán)，與明白又鮮明的詞曲結(jié)合，呈現(xiàn)出一種輕快活潑的風(fēng)格。

    他們一起進了內(nèi)廳客。嬌嬌剛才說仲禮臊得臉紅，這一會兒，仲禮噘著屁股趴在琴臺上，認真看那里的歌詞樂譜，一只腳快樂地打著節(jié)拍，還一邊晃著腦袋哼唱歌詞。三哥正盡責(zé)地做著他的琴師，吳二姐捧著肚子靠在另一邊，她的歌喉是教會學(xué)校教的，高低起伏很見訓(xùn)練痕跡——很是俏破動聽，趙姐夫看她那顫顫的肚子，拎了一只凳子放下，示意二姐坐下唱。

    鋼琴東邊的沙發(fā)里頭，坐著慈祥微笑的謝董事長，還有拍著手輕聲跟唱的杜教授。

    二姐玩得興起沒留意到丈夫，沒看到他貼心搬來的凳子，又一遍唱完才被丈夫按坐下，又細心往她腰后塞個靠墊。仲禮還沒有完全記住詞，興勢勢地嚷著要再唱一遍。

    珍卿看見元禮、嬌嬌說的康先生，但他只微笑著向珍卿示意，沒有特意湊上來談話。珍卿心想，康先生找她寫詞的事，也許杜教授或三哥不同意。

    杜教授叫珍卿過來坐，他起身來摸仲禮的腦袋，一派恂恂儒雅的教授派頭：“這首歌就是仲禮的座右銘，不，應(yīng)該像唐僧的緊箍咒，叫仲禮每一回想調(diào)皮搗蛋，耳邊就自覺響起這個旋律，像孫猴子一樣被念得頭疼……”

    除了嬌嬌一點不含蓄的笑，他人都是意味深長含蓄地笑。這時仲禮耷拉著腦袋，沉默片刻，又紅著臉拍琴臺，沖他三叔高喊：“三叔快彈，二姑你再唱，我一定要學(xué)會！”

    這首歌的詞句雖嫌太直白，卻與詼諧歡快的曲調(diào)很配合。所以除了孩子們唱得歡快，杜教授和謝董事長做長輩的，后面也跟著伴奏拍手唱和起來，連有點尬的珍卿也唱會了。

    開電影公司的康先生感動莫名，他無不自慚地想，他處處走在摩登時代的前沿，拍電影出唱片、棄舊妻娶新妻、生活方式也西化，處處標(biāo)新立異，自詡為“新公民”，但謝公館和諧溫馨的家庭氛圍，卻是他這標(biāo)新立異者望塵莫及的。

    多年后，康先生的后人在港島拍電視劇，以謝公館諸人為原型創(chuàng)作劇本，特地不遠千里找到年已古稀的吳仲禮。老先生滿懷深情地回憶往事，長久無語，淚落潸然。

    他告訴來訪的康先生等：

    “家里長輩很愛護我們，有嚴厲的時候，不過從沒有棍棒相加，都是拿事情懲戒你，或者循循善誘講道理……

    “商人之家難免重利，謝公館左近一些人家，為爭權(quán)奪產(chǎn)反目成仇的不少啊。我繼祖父杜志希先生，是有名的文學(xué)家、教育家和社會改革家，同時精通考據(jù)、?？薄⒖脊艑W(xué)，還治經(jīng)籍。他把教授們的座談會搬進謝公館，祖母、姑姑、叔叔對這些文士，比官員商家敬重?zé)崆榈枚?。這種學(xué)術(shù)爭辯、尊重文人的氛圍，對我們小孩子影響很大。我下意識就認為，學(xué)者智識比商人利潤重要，沒長成一個勢力jian詐的人——若跟在我父親、母親身邊，就說不定。由此，我養(yǎng)成了自己的道德理性，從少年時候就能自省，聽得進長輩講道理……

    “我小姑是很……美的人。美不是講她的相貌——當(dāng)然，她長得不算難看。我察覺到她情趣美，智識美，舉動美，言談美，善良美，堅韌美。當(dāng)然，謝公館其他人也能提供這些美感?？晌覀兏」媚挲g相仿，說笑玩鬧也更不拘束，我從她身上感受的美最直接。

    “‘美’比任何說教更能感化人，這是潛滋暗長的感化，讓人心甘情愿接受。她寫詩嘲諷祖父吃糖，我們小孩子覺得有趣，兩三遍就能瑯瑯念誦。我最喜歡吃糖的小妹嬌嬌，竟然自覺地少吃一點糖。這就是我說的‘趣味美、智識美’。

    “我最調(diào)皮搗蛋的年紀(jì)，小姑也寫詩諷誡于我，長輩還找人譜曲唱出來。我被諷刺批評本來難堪，可那首歌實在新鮮俏皮，又是小姑和祖父專門為我作的。我就感到，那一點難堪并不要緊，我從中得著樂趣、教化和關(guān)心，覺得自己蠻幸福，以后自覺規(guī)矩懂事……長輩們擅長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

    “都說我父母離異，成長必定心酸難言。我不講別人，我自己過得快樂充實，物質(zhì)、情感、知識、閱歷，比那些父母雙全的都富足，哥哥meimei都不如我……”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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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8章 生孩子和搬嫁妝

    新年的正月初九晚上, 吳二姐吃酒釀的時候，突然就羊水破了——離預(yù)產(chǎn)期還有一個禮拜呢，大家慌慌地叫汽車送她上醫(yī)院。但很快到了醫(yī)院, 二姐尚未開始陣痛，大家只好提著心干等著。

    珍卿難免有點胡思亂想, 二姐三十三歲才生頭胎, 據(jù)說頭一胎不會生太快, 而且很容易難產(chǎ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