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大人嘆息：“又有一人被抬去醫(yī)舍了?！苯衲赀@場，對老秀才可不算友好。

    提學(xué)捋了捋自己的花白的胡子，他人雖老，但目光有神，“世事本就充滿變數(shù)，時令天氣本就是考試的一環(huán)，鄉(xiāng)試后這些學(xué)子就都是舉人了，他日在朝為官，赴任、上值哪個不要康健的身體？”

    這位的風(fēng)格跟之前走的姜大人真是一條路上的，這江南府的兩任提學(xué)都這樣……看來這天下文林的風(fēng)氣得好好變一變了，心思百轉(zhuǎn)，知府臉上還是微微帶笑。

    提學(xué)飲了口茶，細細打量著下方的舉子們，不再說話。

    于是，在這樣的寂靜中，第一個三天兩夜結(jié)束了。

    考鑼敲響后，人頭攢動，進門時的翩翩少年郎出門已成了無神咸菜干，饒是陳延這種身強體健又模擬考了多次的人，乍見天光，也有點暈乎乎的吃不消。

    李銀花和陳多富在門口焦急地等待著，若干學(xué)子都是青衫方巾，但他們就是一眼從人潮里看見了自己的兒子！

    “康哥兒！”

    二人立刻跑到了陳延面前，攙著他上了馬車，甫一進門，濕潤的毛巾，溫?zé)岬慕獪捅贿f到了陳延的面前。

    “爹娘你們費心了?！标愌犹撊跻恍?，才飲盡了姜湯。

    李銀花一聽這話，滿眼擔(dān)憂，“我們這算啥，你才叫費了心思！”怪不得人家說這科舉能把人給熬干了，考個試，康哥兒跟病了一堂似的。

    更要命是這才第一場……但再苦再累，過往十余年的付出都讓李銀花說不出讓陳延放棄的話，只能握緊了他的手。

    陳延知道爹娘心疼他，但沒辦法，這就是這個時代的人要走登天梯必須付出的東西。

    三人聊天之時，旁近馬車響起了葉問的聲音，陳延掀起車簾看了一眼，昔日注重形象的大哥現(xiàn)在也是蔫兒吧唧的小白菜。

    不過葉問看上去不是最蔫的，臉色最差的看上去在一旁的程瑞，他不僅面色發(fā)白，嘴唇也起皮了，雙目無神，看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陳延一見，蹙眉，有些擔(dān)憂：“三弟你這是怎么了？”

    程瑞搖搖頭，他逞強著說自己無事，然而話音剛落，就干嘔了起來，那樣子像是心肺都要被嘔出來了一樣。

    葉問一驚，連忙差人把葉府請的大夫喊了過來，陳延也從甕里舀了一杯熱姜茶遞給程瑞。

    一時間，這個小角落亂糟糟的。

    老大夫人一來，切脈看了看程瑞的舌苔和眼睛之后搖搖頭，“熱風(fēng)入體，又冷熱交替，有風(fēng)寒之狀。不過這癥狀不算重，病人又年輕，只要臥床休息、吃幾貼藥應(yīng)能好轉(zhuǎn)。所以這接下來的考試，是萬不能參加的。”

    眾人的心真是提起又放下，陳延松了口氣，三弟本也不打算這次下場，只是試試水，接下來不去就不去吧。

    眼見程瑞精神倦怠，葉問和陳延也是強撐著一口氣，一直在馬車上聊天也不是個事，葉問就差書童把李大夫和程瑞一起送去了程宅。

    “二弟，今日回去好好休息，我們明日考場再會。”葉問同陳延交談完后又同陳父和陳母寒暄了幾句，可謂是‘極有禮’的翩翩佳公子。

    “大哥你也是，今日早些歇息！”

    馬車分向兩邊而行，搖搖晃晃間，陳延也有些想吐，看著他面色不虞，李銀花輕輕摟住了兒子的身子，在肩上放了塊軟巾讓他枕著，輕輕拍著他的背。

    昔日的小小少見，如今已長成了，先前她總直面科舉的花團錦簇，今天看見那程瑞，她好后怕。

    一場風(fēng)寒，可以奪走許多‘秀才老爺’的性命。

    “娘的康哥兒啊……”

    “娘，你放心，我沒事。”

    正在駕車的陳多富聽著娘倆的談話，也應(yīng)了一聲，“看來康哥兒先前說讀書不能光坐在家里是對的，出去干干活騎騎馬，強身健體也好?！?/br>
    “還是邱夫子有遠見?！崩钽y花立刻想起之前邱夫子讓陳延去練拳，她那時候心里還犯嘀咕，好好的書生，每日練什么拳，“還有你的同窗葉公子，也要多謝他?！?/br>
    “同門與師長，自然要謝。”他們都是他科舉路上的貴人。

    提起同窗，李銀花又不免想起了程瑞，“說來也怪，娘看你那程姓同窗穿著綾羅，馬車也華麗，想著他家里應(yīng)該挺富貴……”

    “怎的這么大的日子，爹娘都沒來送？”李銀花似乎是想到了啥，又補充了一句：“難道他也和葉公子一樣，是回原籍赴考？”

    陳延也不清楚，“也許是家中父母有事也說不定?！彼技叭芘紶栕砭扑霾黄?，陳延覺得內(nèi)里也許有些隱情，不過程瑞不在，他也累得慌，在思考之中，他的意識逐漸模糊，呼吸慢慢平緩了起來。

    ……

    到家，雖然恨身上粘膩，但洗澡是很容易著涼的，這個當(dāng)口，陳延只擦了擦身子，晚上也沒吃太豐盛的東西，喝了些雞湯，一碗濃稠的小米粥，陳延就準備歇息了。

    這時，秀秀悄悄摸到了門口。

    “康弟，你睡了嗎？”她的聲音輕輕小小。

    陳延起身，“還沒，秀秀有什么事嗎？”

    開門聲霎時響起，陳延看著亭亭玉立的少女按住門，往前探頭，“沒什么事，就是來問問你?！?/br>
    “再說，明天早上我不是要給你準備干糧嗎，特意來問問你想吃點什么，餅子要不要加點白糖？”

    “不用了。還是做咸口的素餅，帶一些咸菜就可以了?！碧秋?zāi)伻耍熬椭v過的……陳延看著秀秀，總覺得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細致地問詢了幾句關(guān)于上場考試的事之后，陳秀秀終于進入了正題，“我聽娘說，你有個要好的同窗今日在考場病倒了？”她甫一聽這個，心下焦急，不過康弟的同窗不止一個，但那種情況，她也不可能再問——

    原是不該來的，但陳秀秀有些耐不住，還是在弟弟房間熄燈之前過來了一趟。

    陳延微頓，道：“的確有一同門染了風(fēng)寒，不過那人不是葉兄。”

    他瞥見秀秀聽見這話之后像是松了口，心里已經(jīng)有了計較，困意都少了些，問：“秀秀，你和葉兄——”

    “康弟，我同他沒什么！”秀秀面頰微紅，“只是他先前教我騎馬，我略有些擔(dān)心而已！”

    “現(xiàn)下也不早了，明日還要去考院，康弟你早些休息，明日還要早起烙餅，我也要去休息了！”

    兩句話說完，陳秀秀邁著輕快的步子跑出了房間，心想，康弟可真是年紀輕輕小死腦筋，這種……這種事，怎么好問出口呢。

    秀秀跑走，徒留陳延一人坐在床上有些無奈，這么一說，秀秀和葉問之間竟是互有情意？

    依照秀秀的性子，這不應(yīng)該啊。

    她最厭煩高門大戶，還是說真真是兩心相印，甘為葉問沖破身份的桎梏？

    也不行啊，就算是秀秀樂意，葉問樂意，葉家……

    這種東西深究起來真叫人有點頭疼了，一時半會兒也捋不清，陳延索性不再瞎想，強制讓自己平靜下來，進入了睡夢之中。

    眼下最重要的事，還是眼前這場考試。

    作者有話說：

    這段時間一直狀態(tài)不好，換季犯鼻炎，換了個單位，新單位很忙，忙完一堆亂七八糟的公開課后終于登錄了……

    本章留言均贈送書幣紅包。

    這么長時間的等待，對各位書友說一聲道歉，之后會盡量日更的。

    第83章 鄉(xiāng)試落幕

    ◎剪一段時光◎

    提學(xué)發(fā)現(xiàn), 今年鄉(xiāng)試期間，江南的天氣真真是應(yīng)了圣上下棋談笑間說的那句：‘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勞其筋骨……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啊。

    這不, 第一場把人熱進醫(yī)舍, 第二場卻在倏忽之間, 下了一場秋雨, 令氣溫驟降。

    這樣的變故直接把第一場穿了加棉內(nèi)襯然后嫌熱脫了, 第二場只帶了一床薄被的秀才給擊穿，直接擊進了考院的醫(yī)館。

    還好因為上場暑熱，今次考院里多叫了幾個醫(yī)士值守, 不然人都不夠用，整個考院里基本都彌散著中藥的味道。

    知府大人見倒下的人多，有些苦惱, “這可真是……”

    老提學(xué)還是一吹胡子, “秋日天氣本就多變, 前日暖和，就立即脫掉棉衣, 全然不考慮可能降溫的情況, 足以可見思慮不夠全面。這樣的秀才要中舉，還有的學(xué)呢?！?/br>
    雖然當(dāng)著這一群病倒的秀才前說這個有些殘酷, 但提學(xué)說的的確是事實, 這么輕易就換掉了棉衣, 當(dāng)真是毫無遠見。

    不過別看提學(xué)一臉淡色, 但他內(nèi)心也有些焦急, 這前一場后一場都有這么多得病的, 那些文心錦繡的好苗子可千萬別栽進去！

    不然他在任千挑萬選去會試的舉人全都掛在后面，臉上可不好看。

    思及此，他亦忍不住怪了會天氣，“不過寒風(fēng)凜冽，有些秀才年紀大了，還是叫差役多燒些熱水供應(yīng)著，免得第三場人太少。”

    “大人遠見！”知府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即吩咐差役下去辦事兒了。

    而此刻的陳延，是覺得這一場體感要比上一場舒適的，只要多穿一點，寫寫卷子后稍稍動動，身子就能暖和起來，考院里的氣味也比較好聞，唯一不好的就是手冷，但這場熱水不間斷供應(yīng)，摸摸碗壁，手便熱了。

    不過他能適應(yīng)，周遭一些年紀大了的秀才卻不太好……

    他心里嘆了一聲，雖有同情之心，但考場之上，沒有時間讓人分神，陳延很快回到了正題。

    這場考試的試題與今日還頗為應(yīng)景，冬日驟寒引雪災(zāi)，民房倒塌，百姓被困，何解？

    民生向來是陳延的拿手好戲，他略思忖了一會兒后，便從容下筆。

    寫得久了，碗中的水涼了一些，陳延喝了一口，發(fā)現(xiàn)白水里竟藏了絲絲藥味，他抬頭往考官落座的方向望了一眼。

    -

    第二場的最后一日雨停了，天空放晴，溫度竟慢慢攀升到了一個令人挺舒適的范圍內(nèi)。

    有些堅持不住的秀才見此，又掙扎著起了身，提筆咬牙在試卷上寫寫畫畫了起來。

    這場的題量不大，到第三天，陳延已差不多完成了，只有一道題仍在斟酌之中。這是一道同治理府城有關(guān)的題，是講府內(nèi)稅課之事，越靠近府城，稅越合理，而窮山辟野者，衙役征稅，卻往往一征再征。

    關(guān)于差役征稅這件事流傳頗廣，陳延也聽邱夫子說過，某差役效仿指鹿為馬，以大筐代替小斗，接一筐而謊稱一斗，收糧食時狗仗人勢，動輒毆打、辱罵百姓，百姓怒而不敢言。

    朝廷也曾發(fā)過律令遏制此類事件發(fā)生，但通常只能震懾住富裕地區(qū)的差役，越是窮鄉(xiāng)辟嶺胡征事件多發(fā)之地，越不把此令放在眼里。

    而今日，考的就是破此題之策論。

    陳延糾結(jié)并不是不會破這道題，而是在想，用狠招還是用穩(wěn)招，思忖在三，陳延還是決定下狠招。

    他全篇取穩(wěn)，増一篇不一樣的也算‘出彩’，再者，會在考院熱水里摻些風(fēng)寒藥的考官，也不會是那種全然墨守成規(guī)之人。

    說干就干，筆記蜿蜒紙上，陳延沉思入其中，很快，他發(fā)現(xiàn)自己穩(wěn)如老狗的心里也是住著野獸的。

    脫了韁寫起來也挺有勁。

    考鈴響，又一遭結(jié)束了。

    到第三場時，考場里已經(jīng)明顯少了一部分人，好在老天這場沒想著折騰人，溫度適宜，未曾下雨或忽來烈日，只有秋日微風(fēng)浮在面上，不添寒涼，不加燥熱，為本場秋闈完美收官。

    就同陳延回想自己所作的卷子一樣，‘完美收官’。

    考試結(jié)束，縱覽全局，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拿出了自己的最高水平。

    ……

    同樣是在號房里待了兩天出來，前兩場在場秀才都很萎靡不振，但今天這最后一場，考院門口多了幾分人氣，能站著走出來的眾人精氣神都不錯。

    包括陳延和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