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光年
夏日晴空格外燦爛,天是那樣的藍(lán),太陽是那樣的強(qiáng)烈,白云也顯得特別大朵,像棉花糖一般掛在天邊。 “給你”宋鈞照例把一袋蒙牛純牛奶遞給她,“我媽要我?guī)е飞虾?,我最討厭喝牛奶了,你幫我解決它?!彼@樣解釋。 “那我不客氣了!”陸雙成笑嘻嘻地賣乖。 通明的吸管一下子扎破瓶蓋,吸溜一聲牛奶沿著通道流淌到嘴里。 陸雙成有喜歡咬吸管的壞習(xí)慣,無論宋鈞說幾遍她也不肯糾正過來。 兩片薄薄的紅唇緊閉著,一雙茶色的眼睛神采奕奕,腮邊微笑著漾出兩個小酒窩來。不小心喝漏了,她伸出粉嫩嫩的舌頭,在嘴唇周圍舔了一圈。 牛奶甜膩膩的香味頓時四溢開來。 他小心翼翼觀察她,但一旦接觸到她的眼光就受驚似的地逃開,心突突直跳個不停。 公交車上有大把無聊的時間,兩個人一人戴著一只耳機(jī),把喜歡的歌循環(huán)播放一周,很快就到站了。 陸雙成最喜歡蔡琴的那首《張三的歌》。 聆聽歌聲婉轉(zhuǎn),感受人世間的紛紛擾擾都離她遠(yuǎn)去,只剩下這樣素凈的溫暖,心靈乘著旋律像蒲公英一樣自由飄搖。 她對宋鈞許下豪言壯語:“等上了大學(xué),我就填一個離家很遠(yuǎn)的城市,遠(yuǎn)得誰也管不著。我會背著行囊,去大理,去西藏,去拉薩。我要去那些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把我埋葬在書本里的青春挖出來,用腳步去丈量天高地闊?!?/br> 陸雙成扭頭,似笑非笑打量著他,“算上你一個,好不好?” “好?!彼吴x滿口答應(yīng),點頭如搗蒜,只是眼皮睜不開。 宋鈞昨晚通宵打《魔獸世界》,此時游魂一般神志不清。 陸雙成輕嘆一聲,他的答應(yīng)不能作數(shù)。 陽光熱烈,小小光斑晃進(jìn)眼底,宋鈞眉頭微蹙,身子翻過來覆過去。 忽然,一塊小小的陰涼投下臉龐,頭頂上方一只纖手正替他遮擋暈眩的日光。似是有所察覺,宋鈞的眉眼漸漸舒展。 拐彎處一輛汽車突然超車,司機(jī)師傅一個急剎,群體乘客在慣性的作用下整個身體向左.傾覆。 宋鈞的腦袋就這么被“送到”陸雙成的肩膀上,她盯著男孩安詳?shù)乃?,認(rèn)命似的一手扶著他的頭,一手為他擋陽光。 已經(jīng)醒來的宋鈞依戀地靠在陸雙成肩頭,眼睛扒開一條細(xì)縫,鼻子嗅了又嗅。 她的頸脖是奶酪的顏色,圓圓的,細(xì)細(xì)的,像瓷器的瓶頸。 她的身體是芬芳馥郁的,不濃郁,不寡淡,像一朵含羞帶怯的花蕾。 對宋鈞來說,此時此刻屬于他們的分分秒秒都是閃光的,夢一般美妙的。目光伴隨著她流轉(zhuǎn)。她溫軟身軀的每一條曲線,她眼角眉梢的一顰一笑,她兩瓣丹唇的每一分顫動,無不鐫刻他心間。 兩個人的交集大部分都是發(fā)生在校外,有時他們也在學(xué)校遇見。 三班在一樓,四班在二樓,他們并非天天碰面。但偌大的校園里,上下樓梯,食堂打飯,cao場鍛煉,都是上演不期而遇的場所。 奇怪的是,在學(xué)校宋鈞每每對陸雙成視而不見。 有一回,陸雙成抱著一摞語文作業(yè)路過cao場,兩個身姿挺拔的男生迎面走來。 “你們倆個是偷溜出來的吧?”陸雙成一眼看穿。 “噓,替我們保密。”顧維安將食指豎在嘴唇前,俏皮地眨巴眼“歷史老師的課實在太無聊,倒不如把握大好時光出來打場球?!?/br> 宋鈞走在后面,右手抱著籃球,陽光透過榕樹葉在他臉上留下星星點點的光斑,異常耀眼。 兩個人說話時他一直偏著腦袋,漫無目的地左看看右看看,就差臉上寫著興趣缺缺四個大字。 “你怎么……” “我還有事先回去了,你們慢慢聊?!彼吴x打斷她的話,把籃球留給顧維安,自顧自走了。 陸雙成能清楚感知到他態(tài)度中透出疏離,仿佛他們根本不認(rèn)識。 “別介意,他對誰都是這副樣子?!鳖櫨S安看得出她的失落。 “沒事。”陸雙成搖搖頭,咧嘴一笑。莫名的自尊心不允許她流露沮喪。 柳眉彎彎,靨紅展笑,一張小嘴恰似新破的石榴子,顧維安不覺看得心旌搖曳起來。 走到轉(zhuǎn)角處宋鈞猝然回頭,果不其然她已經(jīng)離開了。 這個周日,像往常一樣兩人搭乘同一班公交車,坐在相鄰的座位。 宋鈞像個沒事人一樣,照例把一周以來有趣的見聞,添油加醋向她敘述一番。陸雙成沉默地傾聽,不發(fā)一言。 半晌,他終于意識到不對勁,話匣子打住。 “要不,我們以后就不一起走了?!标戨p成聲音悶悶的,像是從罐子里發(fā)出來的。 “為什么?”宋鈞方寸大亂。 陸雙成扭臉不說話,滿腹皆是委屈。你還有臉問,是誰先不搭理人的? 宋鈞靜思己過,拍著腦門大叫道:“是不是因為我在學(xué)校里假裝不認(rèn)識你?” 陸雙成氣鼓鼓地瞪他,擺出一副不肯善罷干休架勢。 “你聽我解釋”宋鈞感覺到后背忽地冒出冷汗,小心翼翼地說:“我是怕他們知道我們是朋友。” “你是覺得我不夠格做你的朋友?”陸雙成努力繃住一臉憤怒的表情,胸脯一起一伏。 “不是的!”宋鈞瞬間爆發(fā),他的憤怒帶著屈辱。 陸雙成愣了一會,然后笑了起來,“那你告訴我啊。” 經(jīng)歷許多次失望后,她以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態(tài)度對待感情。吝嗇到了精打細(xì)算的地步,不肯給予別人辜負(fù)自己的能力,但無論如何小心她也學(xué)不會不抱期望。 宋鈞眼圈有點紅了,“我初二的時候同桌是一個女生。個子矮矮的,剪劉海齊額的短發(fā),圓圓的臉蛋像鮮蘋果。我當(dāng)時是班里最調(diào)皮的學(xué)生,老師把最乖的學(xué)生也就是她安排和我坐在一起。一開始,她總學(xué)著老師的樣子管教我,我一犯錯她就立馬跑去向老師打小報告。我特別煩她,于是想方設(shè)法地捉弄她。比如把一條毛毛蟲放在她的抽屜里,用膠水粘住她的板凳,把她的圓珠筆藏起來……她當(dāng)然很生氣,眼睛通紅,嘴巴鼓囊囊的,幾乎下一秒就要哭出來。我以為她會去辦公室向老師打小報告,可是她沒有,她只是迅速地把桌椅清理干凈,然后坐下來預(yù)習(xí)功課。原本捉弄她是想要報復(fù),后來竟然成了我的一項樂趣。我很壞是不是? 有一次,我把一張畫著豬頭的紙片悄悄貼在她后背。因為老師平時偏心她,班上所有人都看她的笑話,沒有一個人提醒她。后來,她不知道怎么發(fā)現(xiàn)了,直接走過來把我的桌子掀翻。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話沒有說一句,眼淚簌簌落下來。她推開眾人跑出教室,看到她哭我才意識到自己太過分,趕忙追了出去。找到她的時候,她坐在花壇邊上哭得天崩地裂。我低聲向她道歉,她雙手握成拳,沖上來對我拳打腳踢,累得力氣耗盡才抽噎著說:‘我就是想幫助你,到底做錯了什么事,你要……這么討厭我?’ 我答不上來她的問題,生平第一次我為自己感到羞恥。為了獲得她的原諒,我送給她最喜歡吃的零食和《火影忍者》漫畫。第二天,她頂著黑眼圈來上學(xué),見面問我的第一句是‘還有第二冊嗎?’我們正式成為朋友以后,我發(fā)現(xiàn)她并不討厭,相反的甚至有些可愛。聽寫英語單詞的時候給遞我小抄;回答老師提問的時候小聲告訴我答案;檢查作業(yè)的時候臉不紅心不跳替我撒謊。 她把自己的事情告訴我。她的父母都是大學(xué)教授,他們信奉‘虎爸狼媽’的教育理念,從小替她量身制定學(xué)習(xí)計劃。她的玩伴必須經(jīng)過父母挑選;她待在家里不準(zhǔn)玩游戲、不準(zhǔn)看電視;考試拿不到第一名就說明努力白費…… 我很同情她,于是同她分享自己的快樂。她說她從沒有上樹摘過果子,所以我約她周末一起去偷摘學(xué)校里的李子。結(jié)果,那天被保安發(fā)現(xiàn),她嚇得從樹上掉下來,扭傷了腿。因為這件事她的父母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交往,他們一口咬定我們早戀,甚至專程來我家里興師問罪,嚴(yán)詞要求我和她斷絕來往。父母因為我受人冷嘲熱諷,我羞愧難當(dāng)發(fā)誓再不理她。后來,聽說她的父母為她報了中科大少年班,她要走了。 有一天,放學(xué)后她在學(xué)校門口等我。 她穿著一條藍(lán)色百褶裙,在夕陽的映照下整個人都散發(fā)著光亮,像一朵向陽而生的牽?;?,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是這么好看的一個女生。她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大聲叫我的名字,旁邊的人都跟著瞎起哄,我想她是故意報復(fù)我。她鄭重地把臨別禮物送給我,我問她:‘你去哪里?’她笑嘻嘻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啊。’我后悔了,不愿意她離開。她沖我揮揮手,蹦蹦跳跳地走了。‘再見!’她突然轉(zhuǎn)身,仰面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那個情景我至今記憶猶深。她送我的禮物是一個萬花筒,一年以后我聽人說她自殺了……” 說到此處,宋鈞淚水盈眶,一滴滴打濕襯衫,陸雙成跟著眼眶濕潤。 “那段時間我悶悶不樂,爸爸告訴我,薩特說‘人是注定要受自由之苦的。因為他并沒有創(chuàng)造自己,但卻是自由的。因為一旦被扔進(jìn)這個世界里來,他就必須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負(fù)責(zé)。’大人們給孩子足夠多的寬容,但確是以犧牲自由為代價。要是有一天我真正自由了,我會向全世界宣布你是我獨一無二的朋友!” 后來的后來,陸雙成果然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但無論再遠(yuǎn)她也不可能卸下生活的重?fù)?dān)。宋鈞也擁有了自由,不過沒等他宣布,女孩已經(jīng)有了獨一無二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