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池乃是新園，但期間梅樹株株碗口粗細(xì)，枝節(jié)縱橫，或如蟠螭，或如僵蚓，葩吐胭脂，香欺蘭蕙，也叫秦纓看得心境一松。

    秦纓跟著李芳蕤踏著厚雪入梅林，看她仔細(xì)挑選，便見梅梢枝頭，或孤絕如筆，或簇?fù)砣缌?，越選越叫人目不暇接。

    李芳蕤喜道：“你等我，我去東邊折幾支來！”

    秦纓應(yīng)是，便見李芳蕤披著銀紅斗篷，眨眼間便走遠(yuǎn)了，秦纓并無折梅之意，只轉(zhuǎn)身賞起花來，忽然，她目光一凝，只見不遠(yuǎn)處昏黑的小徑上，一道身影極快地走入了假山之后，瞧那身形輪廓，分明像是蒙禮。

    西北方向假山次第，更坐落著幾處檐角高飛的八角樓臺(tái)，如今人人都在尋梅，無論是蒙禮還是施羅，都無理由遠(yuǎn)離人群，那也并非回瀟湘館的方向，秦纓眉頭皺緊，回望李芳蕤離開的方向，卻哪里看得到她的影子？

    秦纓定了定神，自己抬步跟了上去。

    假山后悄無聲息，蒙禮顯然已經(jīng)走遠(yuǎn)，她緩步繞過去，眼前驟然一暗，此處已快出梅林，因此宮侍并未點(diǎn)燈，待適應(yīng)了昏黑，便見不遠(yuǎn)處是兩座八角小樓，中間以一片蜿蜒在假山叢中的回環(huán)曲徑相連，假山南側(cè)是綠竹幽幽，北面則是一片荷花汀，如今深冬時(shí)節(jié)，積雪層疊，借著昏弱天光，秦纓只在近前雪地上看到兩行深淺不一的腳印。

    腳印雜亂，卻是有去無回，顯然除了蒙禮，還有旁人往那個(gè)方向去。

    秦纓愈發(fā)肯定有古怪。

    她提起裙裾緩步往前，簌簌的寒風(fēng)中，輕微的踩雪聲聽的人心驚rou跳，經(jīng)過一片竹叢，寒風(fēng)穿林打葉，簌簌嗡嗡作響，眼看著離那八角樓臺(tái)越來越近，秦纓不敢走寬敞之地，只借著山石遮掩往西南亭臺(tái)靠近，某一刻，她忽然聽見了一陣女子啼哭之聲。

    秦纓心頭一跳，不敢再往前去。

    “是我自愿留在大周……”

    “……怎是為了你？”

    “早晚要嫁人，我自然寧愿嫁來此地……”

    女子話語夾雜著哭腔，另一道聲音卻低的叫人聽不真切，秦纓心底一涼，竟是阿依月在哭！想到適才看到的背影，秦纓不敢置信，阿依月竟與蒙禮生有私情？

    既早有私情，又怎讓阿依月遠(yuǎn)嫁京城？

    秦纓心底五味陳雜，正在此時(shí)，身后卻響起了輕微的碎雪聲，秦纓一驚，瞬時(shí)警鈴大作，她猛地轉(zhuǎn)身，本做好了被抓現(xiàn)行的準(zhǔn)備，可剛看到來人輪廓，她高懸在嗓子眼的心便落在了地上，昏暗中看不清來人眉眼，但她一瞬認(rèn)出是謝星闌。

    謝星闌望著貓?jiān)诖说那乩t，自是滿心疑問，他欲言又止一瞬，而對面的秦纓見他唇角動(dòng)了，只以為他真要開口，她一時(shí)顧不上許多，兩步撲了上來，“噓——”

    秦纓一把抓住謝星闌便走，剛走出兩丈，卻聽見假山外的花林中，響起了蕭湄與人說話的聲音，秦纓腳步頓住，自不能叫人看到她和謝星闌從此處出去，她有些著急，目光四掃一瞬，拉著謝星闌往假山陰影處躲去。

    這處假山群奇峰嶙峋，錯(cuò)落有致，正有多處藏人之地，但秦纓看不清地形，誤打誤撞入了一處極狹窄的犄角，她不由分說將謝星闌推入其中，自己也緊貼石壁躲進(jìn)去，待確認(rèn)二人藏了個(gè)的妥當(dāng)，才終于長呼出口氣。

    她這一套動(dòng)作行云流水，謝星闌未出聲任她處置，目光卻似實(shí)質(zhì)一般望著她，秦纓知道他必定滿頭霧水，先側(cè)耳聽了聽外頭動(dòng)靜，才低聲道：“阿依月和蒙禮在此私會(huì)，她二人竟早有私情——”

    謝星闌來得晚，只聽到阿依月最后一句，此刻秦纓一語，他便算明白了因果，見他未應(yīng)聲，秦纓只當(dāng)他不懂，又靠近些道：“適才我見蒙禮一人往此處來，只以為有何陰謀，卻未想到聽見了阿依月的哭訴，聽她之意，是她與蒙禮難成正果，于是她傷心之下，干脆選擇遠(yuǎn)嫁，留在大周，與他再不相見。”

    說完此事，秦纓才問：“你怎在此？”

    謝星闌目光深深，“適才入林賞梅，見你獨(dú)自一人越走越遠(yuǎn)，便不放心跟了過來?！?/br>
    自從回京那夜宮宴，二人還未打過照面，更別說這般近在咫尺說話，秦纓撇了撇嘴，只轉(zhuǎn)身探聽外頭動(dòng)靜，此地離先前那處遠(yuǎn)了幾步，連阿依月的哭聲都聽不見，反倒梅林之中，間或傳來幾聲嬌笑，蕭湄幾人似無離開的打算。

    秦纓無奈嘆氣，背對著謝星闌道：“你可知?jiǎng)e的路？”

    未央池四通八達(dá)，自然不止東西兩側(cè)可走，若從這假山群穿過，再沿著覆雪的荷花汀往北，便可繞回梅林，但如今未掌燈，秦纓自己實(shí)在不會(huì)走。

    謝星闌望著她背影，道：“從北面走——”

    秦纓精神一振，回身道：“那我們換條路走？這么躲著不知還要躲多久，再撞見阿依月與蒙禮，便更說不清，他們盡可否認(rèn)一切……”

    謝星闌頷首，“好?！?/br>
    他凝神聽了聽，便當(dāng)先從犄角中走出，夜色雖漆黑，但勝在處處皓雪，雪色映出一片青白天光，依稀能看清交錯(cuò)的小徑在假山中蜿蜒。

    謝星闌很快尋對了方向，秦纓跟在他身后，雖能辨路，卻深一腳淺一腳，走的頗為艱難，不多時(shí)，謝星闌停下，他回頭，上下打量起秦纓來。

    秦纓一陣心緊，“做什么？”

    “你走的不便，不如——”

    秦纓忙道：“不必cao心，我自己會(huì)走?！?/br>
    謝星闌失笑，頓了頓，他朝秦纓伸出手來，秦纓見他指節(jié)修長的大掌伸在自己跟前，人不禁一愣，見她不動(dòng)，謝星闌也覺出如此不妥，手腕一轉(zhuǎn)，以小臂示意，秦纓心弦松了松，這才將手攀了上來。

    如此借力，秦纓輕松不少，走至低洼崎嶇處，腳下濕滑，任憑她身形如何搖晃，謝星闌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不動(dòng)如山，如此走了片刻，秦纓自顧自道：“阿依月怎會(huì)與蒙禮生有私情？平日里全然看不出。”

    謝星闌沉聲道：“蒙禮多有城府，阿依月也必不似你看到的那般天真爛漫?！?/br>
    秦纓嘆氣，“我本是去看蒙禮有何謀算，卻未想聽見一對苦命鴛鴦，若皇后娘娘知道她與蒙禮有私情，只怕側(cè)妃之位都不愿給?！?/br>
    謝星闌道：“此事權(quán)衡多方利弊，只要無損大周之利，便不必趟此渾水，阿依月留下與否，也是他們自己的取舍——”

    秦纓又長嘆一聲，“明白，我不會(huì)妄為?！?/br>
    幾句話的功夫，秦纓長吁短嘆，神采也不如往日明快，謝星闌忽然問：“你懷疑蒙禮？”

    離群雖顯古怪，但也不是誰秦纓都會(huì)跟去，她抬眸看了一眼謝星闌，終是忍不住道：“大周只將南詔視為彈丸小國，并未放在心上，但如今朝中幾家內(nèi)斗，陛下也對鄭氏多有疑心，倘若他們知曉大周并不齊心，會(huì)否動(dòng)反心？”

    謝星闌眼瞳一縮，他還記得回京途中，秦纓便對李芳蕤提過外敵一同來犯之事，他不動(dòng)聲色道：“南詔兵馬加起來不足十萬，僅大周十之有一，他們或許不夠忠順，但絕不敢造反?！?/br>
    見謝星闌也這般說辭，秦纓自是苦悶，又鍥而不舍道：“僅是南詔，的確不敢，但西羌與北狄兵馬之?dāng)?shù)勝于南詔，且兵強(qiáng)馬壯，尤其騎兵更是悍狠難敵，而大周兵馬雖有百萬之?dāng)?shù)，邊境守軍卻不足三十萬，就算有龍武軍與各地駐軍增援，但他們各自為政，哪能齊心御敵，更別說或許還有別的隱患——”

    謝星闌呼吸一緊，“隱患？”

    秦纓搖了搖頭，“我也說不好，但南詔幾十年來，第一次派皇子公主來大周，萬一有何圖謀，大周豈非身在危機(jī)中而不自知？”

    秦纓也知所言頗為荒誕，她話音落定，便斜斜看向謝星闌，卻見謝星闌此番并無反駁，秦纓點(diǎn)到為止，忽然又想到前兩日送來的禮物，便道：“謝大人，南下辦差是公差，陛下已經(jīng)送了許多賞賜，憑何你送謝禮？”

    謝星闌從沉思中回神，他看了眼秦纓攀著自己的手，定聲道：“若非是你，也不會(huì)月余便破了案，何況在江州，也多虧你?！?/br>
    秦纓輕哼，“若如此算，那你的禮可輕了?！?/br>
    謝星闌眉眼一柔，“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拿的出，盡數(shù)予你?！?/br>
    秦纓哪里缺什么，只是心底隱隱憋悶，便若白鴛所言，若誠心謝禮，哪有回京數(shù)日才送？總不能當(dāng)真忙的連謝堅(jiān)也沒閑工夫。

    秦纓搖頭，再度嘆了一聲，“罷了，謝大人忙于公務(wù)，我也是心甘情愿相助，自沒有討謝禮的道理，不過……說的回京后登門拜訪程老先生，莫非你也忙忘了？”

    道出此言，秦纓先暗自懊惱，想好不多問謝星闌私事，但她竟未忍得?。?/br>
    她目視前路等謝星闌答復(fù)，卻不知謝星闌此刻心腔子里正灌了熱湯一般鼓動(dòng)，望著不遠(yuǎn)處盈盈燈盞，他下意識(shí)慢了腳步，“查市舶司的名目便花了幾日功夫，如今也尚未確定是否是船工出錯(cuò)，我本想著，等船工有了消息再請你相助?！?/br>
    這答復(fù)勉強(qiáng)在理，秦纓心底沉悶也消了大半，探查舊事并不容易，是要步步周全才好，她這時(shí)亦想到自己，便道：“離京之前我也在琢磨我母親是如何病故的，這月余，柔嘉請他父親做了一份豐州時(shí)疫的記述，回京后給了我，我這才知道當(dāng)年那場瘟疫頗為慘烈，只是其中與我母親有關(guān)的并不多，但已時(shí)隔多年，也只能如此?！?/br>
    謝星闌眉眼微肅，“怎想起查你母親亡故？”

    秦纓道：“一是這些年我未想過此事，只看我父親神傷哀思，我做女兒的，知道清楚經(jīng)過，也算一份孝道；二來，白鴛告訴我一些府里老人說過的豐州舊聞，令我覺得母親病故的有些古怪，但陸伯伯的記錄里，倒是看不出有何不妥。”

    謝星闌若有所思片刻，“你若想知道詳細(xì)，我再為你查一查?！?/br>
    秦纓眨了眨眼，看他道：“這可算謝禮？”

    謝星闌牽唇，“自不算，我先前所言，仍是作數(shù)。”

    秦纓生出幾分笑意來，還未接話，忽然見謝星闌面色一沉，下一刻，謝星闌一把將她攬至身后，又牢牢擋在了她身前。

    他低喝道：“誰在前面——”

    秦纓大為意外，怎繞了半晌路還會(huì)被人撞見？雖不是被抓偷聽現(xiàn)行，但她與謝星闌在這黑燈瞎火之地待著，這如何說得清？

    秦纓思緒飛轉(zhuǎn)，身前謝星闌卻愣了住。

    而這時(shí)，一道稚氣的聲音響了起來，“我看到你了，云陽縣主——”

    秦纓一呆，待從謝星闌身后探出腦袋，便見不遠(yuǎn)處的梅林邊上，竟站著永寧公主李韻，她身著白狐毛領(lǐng)鵝黃宮裙，身上披著一件水紅緞面斗篷，靜靜站在梅樹下的陰影中，不仔細(xì)看，都難發(fā)現(xiàn)此處有個(gè)人。

    被個(gè)小孩子戳破，秦纓越是不好意思，她趕忙迎上去，“公主怎么一個(gè)人在此？”

    永寧公主自小體弱多病，極少出德妃的寢宮，但這樣冷的晚上，她竟出現(xiàn)在未央池，身邊還沒個(gè)侍婢，實(shí)在叫秦纓意外。

    李韻表情木木的，看看秦纓，再看看謝星闌，最終視線又落回秦纓臉上，“我的燈，落在了此處……”

    秦纓仔細(xì)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她手中拿著一只燒壞的燈籠，燈籠是個(gè)天燈，但顯然放飛后沒多久就落下，不僅燈芯滅了，連燈籠也燒破了洞，秦纓拿起燈籠，一邊看一邊道：“跟著公主的人呢？”

    李韻搖頭道：“不知道——”

    李韻極少外出，縱然已七歲，說話還是有些遲鈍之感，秦纓往她身后的梅林看了看，與她打商量道：“沒事，我?guī)Ч鞒鋈?，公主若喜歡放燈，那我?guī)凸髯鰩讉€(gè)能飛很高的大燈籠可好？”

    李韻眼睛終于亮了起來，她點(diǎn)頭，看了一眼身邊盛放的梅花后，又看向秦纓頭頂，“花——”

    秦纓摸了摸發(fā)髻，將早晨秦璋送的玉簪拔了下來，她笑道：“公主覺得好看？但這不是梅花，而是玉蘭，公主若喜歡，我將此物也贈(zèng)予公主可好？”

    李韻接過簪子，似有些滿足，但她又道：“燈籠?！?/br>
    秦纓牽唇，“公主放心，我一定能做出令公主滿意的燈籠，不過……公主可否答應(yīng)我一個(gè)條件？”

    李韻睜大眼瞳望著她，秦纓便指著謝星闌道：“公主不要告訴旁人見過他好嗎？若有人問起，就說只見過我一人，如何？”

    頓了頓，秦纓道：“其實(shí)我也不認(rèn)識(shí)他?！?/br>
    謝星闌：“……”

    李韻眼睫動(dòng)了動(dòng)，只一言不發(fā)地點(diǎn)頭，秦纓莞爾，又將那碧玉簪子簪在了李韻的發(fā)髻上，她贊賞道：“公主真好看——”

    話音落下，她掃了眼那燒壞天燈上的圖案，又牽起李韻的手，“我送公主出去，也請公主與我說說，你喜歡哪樣的燈籠，是不是喜歡玉兔？”

    李韻并不排斥她，果真跟著她朝梅林外走，謝星闌避嫌的站在原地未動(dòng)，秦纓邊走邊回頭，莫名覺得站在昏暗處的謝星闌可憐兮兮的。

    這邊廂李韻一頓一頓道：“玉兔，彩蝶，青鳥，尺玉——”

    秦纓聽得納悶，“尺玉是什么呢？”

    李韻惜字如金，“貓?！?/br>
    往南走了片刻，便見一個(gè)紫衫嬤嬤帶著四個(gè)青裙婢女急紅了眼，一看到秦纓帶著李韻出現(xiàn)，紛紛朝她們小跑過來。

    “殿下，我的公主殿下，您怎能一溜煙兒便沒影了！”

    “拜見縣主——”

    宮婢們自然認(rèn)得秦纓，秦纓擺了擺手道：“我在賞花，正好碰到公主去撿燈籠，這天燈是放不起來了，我答應(yīng)公主，改日做幾個(gè)大的送給她放?！?/br>
    李韻沒說什么，那嬤嬤見李韻上下無損，自是不住道謝，這時(shí)李韻又道：“燈籠，尺玉燈籠——”

    秦纓一聽忙問，“何為尺玉？”

    嬤嬤笑道：“是貓兒，通體雪白的貓兒，娘娘為公主養(yǎng)了一只，公主十分喜愛。”

    秦纓恍然，嬤嬤又道：“真是多謝縣主了，今夜公主放了兩只天燈，一只玉兔天燈，一只白貓兒天燈，都是小人們自己做的，結(jié)果都未放起來，一只落在了北面，另一只飛的高些，可還是落下來了，應(yīng)在西邊，奴婢們這就帶公主去找另外一只燈籠去?！?/br>
    嬤嬤拉著李韻便走，秦纓承諾道：“公主放心，兩日之內(nèi)，我一定帶著燈籠入宮看您?！?/br>
    李韻笑起來，這才跟著嬤嬤離去。

    ……

    謝星闌等秦纓走遠(yuǎn)了，才從暗處走出，他出來已久，自然直奔著湖邊長亭而去，但剛走到半途，便見幾個(gè)年輕的翰林還留在梅林之中。

    他們出身不高，多是貞元十九年的新科進(jìn)士，初入翰林院一年，是未來入六部的中流砥柱，幾人心知這場賞雪宴與他們關(guān)系不大，只聚在一起賞花作文。